引言
“幼有壯志,苦心力學”,門蔭入仕,歷經憲、穆、敬、文、武、宣宗六朝。一生仕途跌宕起伏,與“牛李黨爭”糾纏不清,集清名與汙名於一身的大唐名相李德裕。李商隱稱他為“萬古良相”,葉夢得贊他是“唐中世第一等人物”,梁啟超譽他為中國古代六大政治家之一,可謂清名標史。
唐憲宗時,李德裕補任校書郎,後因父親李吉甫擔任宰相,為避嫌而到藩鎮任職。父親去世五年後,他才回朝任監察御史。唐穆宗時,李德裕任翰林學士,因“善為文章”,深受穆宗器重,“禁中書詔,大手筆多詔德裕草之”。隨著“牛李黨爭”進入白熱化,李德裕被牛黨排擠出朝,長期遠任藩鎮。唐文宗時,其雖一度入朝為相,但很快便再次被排擠出朝。唐武宗即位後,年過半百的李德裕才被召回出任宰相。他輔佐武宗外抗回紇,內平澤潞,加強皇權,“是時王室幾中興”,武宗拜他為太尉,封衛國公。然而,唐宣宗即位後,把他貶謫出朝,並且一貶再貶。最終,李德裕死在崖州。
歷代史學家大多認為李德裕之死源自“牛李黨爭”中李黨的失敗,更有北宋蘇轍等人認為李德裕是李黨的首腦,使其留下黨爭之汙名。本文將從名相李德裕性格上的缺陷入手,細說李德裕仕途命運與當時歷史背景下的無奈,並希望總結出其“譽滿天下”與“謗滿天下”的原因所在。
出身世家,生逢亂世趙郡李氏是漢至隋唐的世家大族,李德裕出身於趙郡李氏西祖房,其家族先輩“冠內廷者兩代,襲侯伯者六朝”。李德裕的祖父李棲筠官至御史大夫,於安史之亂時,帶領精兵七千親赴靈武支援唐肅宗,而且剛正不阿,力抗元載等權邪。李德裕的父親李吉甫“少好學,能屬文”,在唐憲宗時兩度拜相,封趙國公,更輔佐憲宗開創了中興之局,去世後被追贈為司空,諡號忠懿。可見,李德裕家族不僅人才輩出,而且忠君思想濃厚。
然而,出身世家、擁護皇權的李德裕卻並未因此飛黃騰達。其仕途的坎坷,表面看來是“牛李黨爭”所致,但追根溯源,皆因晚唐亂世中皇權日漸衰落。眾所周知,封建君主專制制度下至高無上的權力是皇權,而皇權的標誌性權力是皇帝立儲。安史之亂後,因為藩鎮割據,皇帝為防止強臣與強藩聯合,開始任用沒有子嗣的宦官出任藩鎮監軍,並使其掌握禁軍,以此來維護自身統治。
然而,宦官雖沒有子嗣,但可以通過結黨來實現權力的延續。宦官的軍權雖來自皇權,但勢力膨脹後,一旦發現皇帝影響自身權力的延續,其便會殺之而擁立新君。這樣,宦黨的權力不僅得以延續,更得以增強。從唐憲宗開始,宦官弒君並擁立新君成為常態。可見,雖然晚唐還是李家王朝,但立儲權卻掌握在了宦官手中。這不僅促成了皇帝與宦官之間既相互依賴又相互廝殺的微妙關係,也成為晚唐“牛李黨爭”的根源所在。
李德裕之所以與“牛李黨爭”糾纏不清,從表面來看,似乎是因他與牛黨黨魁牛僧孺、李宗閔之間的私怨。但從根源分析,是因為牛黨多科舉出身,李黨多門蔭入仕。晚唐科舉出身的進士不像門蔭入仕的權貴子弟有門閥大族的支援,想在官場飛黃騰達,必須依附權宦勢力,併成為權宦把持朝政的工具。與之相對應,門蔭入仕的權貴子弟因家族利益與皇權繫結,不得不成為皇帝鉗制權宦和宦黨的工具。
在這種情況下,即使大臣本身無意黨爭,也會因科舉出身或門蔭入仕而被劃分黨派,捲入黨爭。然而,身處如此無奈之亂世,李德裕卻做到了特立不倚,恪守公德,實屬難能可貴。因此,千年來,他得以譽滿天下,清名流傳。
恪守公德,譽滿天下李德裕認為:“正人如松柏,特立不倚;邪人如藤蘿,非附他物不能自起。故正人一心事君,而邪人競為朋黨。”
一心事君,經制四方因此,在父親李吉甫任宰相期間,李德裕為避嫌而到藩鎮任職。兩度為相期間,他更是“絕於附會,門無賓客”。可見,李德裕並不是趨炎附勢、結黨營私之人。因此,從唐穆宗長慶四年(公元824年)到唐文宗開成五年(公元840年),即使李德裕長期被牛黨排擠在外,“中懷於悒,無以自申”,也並未因此拉幫結派,致力於黨爭,而是一心事君,經制四方。
忠心進諫,傳為佳話李德裕雖遠離朝廷,但依然忠心進諫。長慶四年(公元824年),面對唐敬宗即位後不理政務、聲色犬馬,親小人、遠賢臣的情況,李德裕幾次向敬宗進諫。他不僅用唐太宗停獻名鷹的故事勸敬宗崇尚儉樸,為民減負,還用唐高宗、唐玄宗不服用方士藥物的事例勸敬宗勿信邪道,以社稷為重。此外,他還以漢宣帝時張敬雖出守遠鎮,梅福雖身處僻壤,卻依然竭誠效忠進言的例子,向唐敬宗呈獻《丹扆箴》六首。此事至今仍被傳為佳話。
任職藩鎮,政績斐然李德裕任職藩鎮,政績斐然。首先,興利除弊,整治祠廟。李德裕不僅革除了損害百姓利益的弊風舊俗,而且拆除了濫設的祠廟,使盜賊無處藏身,穩定了社會治安。其次,上奏朝廷,取消僧壇。這一舉措不僅杜絕了藩鎮節度使通過設定僧壇牟取厚利,還杜絕了成年男子通過削髮出家來逃避徭役,隱瞞糧產。再次,整頓邊防,完善防守。李德裕在蜀地西邊抵禦了吐蕃的進犯,在南方平定了南蠻等地區。經過李德裕的盡心治理,這些藩鎮“數年之內,夜犬不驚;瘡痏之民,粗以完復”。
削弱宦權,加強皇權李德裕出任宰相後,更能追根溯源,直擊要害。多年曆任藩鎮,李德裕深知晚唐朋黨亂政的根源所在。晚唐宦官能夠掌握軍權,皆因藩鎮割據的存在。因此,依附權宦的牛黨不惜犧牲朝廷利益,主張對藩鎮實行綏靖政策,以保障宦權的延續。比如,大和五年(公元831年),盧龍副兵馬使楊志誠發動兵變,趕跑了節度使李載義。
唐文宗召集宰相商討此事,牛僧孺竟說:“范陽自安、史以來,非國所有,劉總暫獻此地,朝廷支出八十萬串錢而絲毫無所獲。而今被楊志誠奪取,跟之前被李載義奪取沒有區別,應順勢安撫,使他抵抗北方戎狄,不必追究他是逆是順。”對此,司馬光評價說:“如僧孺之言,姑息偷安之術耳,豈宰相佐天子御天下之道哉!”姑息必然養奸,藩鎮勢力持續膨脹,只會導致大唐王朝走向滅亡。
因此,李德裕輔佐武宗採取了一系列削弱宦權、加強皇權的措施。第一,在外抗回紇、內平澤潞期間,削弱宦官監軍的權力。李德裕與其父李吉甫一樣力主出兵,平定藩鎮割據。這不僅能彰顯皇權,更能有力打擊宦權。在平定澤潞時,李德裕總結出宦官監軍的弊端:首先,除軍隊統帥直接指揮作戰外,監軍宦官也會按自己的想法指揮作戰,真正的將領反而無法發號施令。
其次,監軍宦官常從軍隊中挑選最驍勇的戰士做自己的衛隊,導致真正參加戰鬥的反而是老弱病殘。再次,監軍宦官另有他的軍令旗,每次會戰,一看失力,便會立刻在衛隊的掩護下拔旗先逃,導致全軍隨即潰散。針對以上弊端,李德裕奏報武宗並獲批准:今後由皇帝敕令各監軍宦官,一律不準干預軍政。且士卒一千人中,監軍宦官只可挑選十人充當衛士。
由此,不僅軍隊作戰能力得到提升,監軍宦官的權力也被極大削弱。第二,通過毀寺滅佛,切斷宦官斂財賣官的途徑。中晚唐時期,佛教不僅成為彰顯宦權的文化載體,更成為宦官斂財賣官的重要途徑。對此,李德裕先輔佐武宗移除了宦官管理佛教事務的權力。會昌三年(公元843年),外抗回紇勝利之後,武宗下令修建征伐回紇的功德碑,但將其交予諸道收管。
宦官管理佛教事務的權力被分割,並逐漸收歸臺省。接下來,李德裕又輔佐武宗大力開展毀寺滅佛的行動,最終使數十萬的僧尼和數千萬頃的良田及大量財產再歸唐王朝所有。這不僅切斷了宦權的經濟命脈,而且為破回紇、平太原、定澤潞提供了經濟保障。李德裕通過輔佐武宗削弱宦權,加強皇權,為安邦定邊、開創中興夯實了基礎,因而清名流傳。
範祖禹評價說:“李德裕之相武宗……大中以後無能繼之者。”范仲淹評價說:“李遇武宗,獨立不懼,經制四方,有相之功。”然而,李德裕雖恪守公德,譽滿天下,卻又因私德失守,招致謗滿天下,汙名留存。
私德失守,謗滿天下眾所周知,歷代皇帝最忌大臣專權,所以通過各種體制來實現政治平衡。隋唐的三省六部制之所以能沿用至清末,正是因為它實現了朝廷官員間權力的平衡。三省六部制是群相制,宰相之間互相制衡,可以避免專權情況的發生。
隋唐的三省六部制
清高孤傲,用權太專李德裕“性孤峭”,“以器業自負,特達不群”,可見他性格清高孤傲。他“尤精《西漢書》、《左氏春秋》”,欽佩管子和西漢那些強有力的相國,所以在施政過程中,清高孤傲的性格就轉變為了獨斷專行的作風。
比如,軍事上,外抗回紇、內平澤潞期間,“首尾五年,其籌度機宜,選用將帥,軍中書詔,奏請雲合,起草指蹤,皆獨決於德裕,諸相無預焉”。人事上,武宗時,宰相崔珙推薦柳公權任集賢學士、判院事。但李德裕因恩非己出,執意把與自己一向友善的柳公權貶為太子詹事。政事上,由於主客郎中韋博提議毀寺滅佛之事不宜太過,李德裕遂把其外調出朝為靈武節度副使。
由於李德裕用權太專,“人多怨之”。其實,不僅是朝臣,武宗對此也早有忌諱。會昌三年(公元843年),武宗便任命與李德裕不睦的崔鉉為宰相。會昌四年(公元844年),武宗再擢升杜悰為宰相。可見,即使武宗對李德裕萬般寵信,也不允許專權的情況出現。會昌五年(公元845年),長期被壓制的權宦在杜悰和崔鉉相繼被罷相後,也開始積極採取行動,向李德裕發難。
他們一邊通過各種方法向武宗控訴李德裕專權,引起武宗的不悅,一邊開始密謀擁立新帝。於是第二年,唐宣宗便在宦官的擁立下即位。宣宗因為“素惡李德裕之專”,所以在聽政第二天,就把他貶謫出朝。當時朝臣對於功高權重的李德裕突然被貶,“聞之莫不驚駭”,但為其說情者卻寥寥無幾。這是因為李德裕用權太專,損害了各方利益,破壞了朝政平衡。
愛憎分明,用權不公史書說,李德裕“好徇愛憎”,“不能釋憾解仇”,可見他性格上愛憎分明,有仇必報。但這也導致他用權不公,揹負了黨爭的汙名。首先,他用公權報私仇。李德裕“疾朋黨如仇”,且與牛僧孺和李宗閔有私怨。會昌三年(公元843年),即使當時牛僧孺和李宗閔已不在朝任職,李德裕依然借昭儀叛亂之機報復二人,誣陷二人與劉從諫結黨,最終導致牛僧孺被貶為循州長史,李宗閔被流放封州。
其次,李德裕用權單憑好惡。元和年間,李德裕的父親李吉甫曾與時任翰林學士的吳武陵有過節。會昌五年(公元845年),淮南節度使李紳彈劾吳武陵的侄子——江都令吳湘盜用程糧錢,並強娶所部百姓顏悅的女兒,而顏家的嫁妝其實是送給吳湘的賄賂。李紳認為吳湘所犯的罪狀,依法應當處死。當時人們多認為吳湘是冤枉的,諫官也請派大臣重審。然而,李德裕因與李紳交好,對吳湘有偏見,所以對此案“以為無與奪”,既不復查,也不重審,就批准了李紳的奏章,處死了吳湘。可見,李德裕用權“好徇愛憎”,有失公允。
所以,李德裕雖無意黨爭,但卻因此被認為是李黨首領,同時也為牛黨的打壓提供了重要砝碼。大中元年(公元847年),唐宣宗即位後,牛黨黨魁白敏中借李德裕失勢之機,指使吳湘的兄長吳汝納控訴李德裕與李紳結黨營私,枉殺吳湘。因此,當時已經被貶謫出朝的李德裕再遭貶。同年十二月,李德裕被貶為潮州司馬。第二年九月,李德裕又被貶為崖州司戶。第三年十二月,一代名相李德裕在崖州鬱鬱而終。
結語世人多說李德裕因“牛李黨爭”失敗而被貶死他鄉。但攀附權宦、無所建樹的牛黨能以勝利收場,而特立不倚、恪守公德的李德裕雖佐武宗創中興之局,卻揹負汙名而終。這不僅是晚唐皇權衰落、走向末路的無奈,也是李德裕自身性格缺陷所致。他私德失守,授人以柄,使自己以悲劇收場,集清名與汙名於一身。正如孫甫所言:“德裕所與者多才德之人,幾於不黨。但剛強之性好勝,所怨者不忘,所與者必進,以此不免朋黨之累。”
參考文獻劉昫,《舊唐書》,中華書局,197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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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光,《資治通鑑》,中華書局,200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