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60年5月,洛陽城西北的官道上,數駕車馬護持著皇室的棺槨,帶著些悲壯的氣息走了過去。若放在以前,有不知事的民眾還會以為是皇家哪個諸侯王死去了,但今天旁觀的民眾都心裡門清。
有些人竊竊私語:“這便是前幾天殺掉的皇上啊!”
更多人掩面哭泣,用無言悲悼來送這位皇帝最後一程。這位死後甚至只能“加恩”才能用王禮下葬的皇帝,就是曹魏第四位皇帝,曹髦。
許多人讀《三國演義》,讀到諸葛亮去世就不願讀下去;也有些人讀到司馬氏篡位時,甚至在心裡叫好,覺得天理循環報應不爽。他們很難關注到曹髦,這個在歷史上不起眼註定會失敗的皇帝,也不會意識到這個皇帝原本可能中興曹魏。
壯烈天子,以卵擊石
曹髦,字彥士,是曹丕的孫子,東海王曹霖的兒子。相比於曹叡選定的,出身不明不白的曹芳來說,血統很純正。
《三國志》本紀說他:“少好學,夙成”,太傅鍾繇之子鍾會對他的評價是“文同陳思,武類太祖”,就是說文學才能可以和曹植比,武略可以和曹操比。這評價不知是鍾會拍馬屁還是什麼,但總體可以說明曹髦是個很聰明英武的皇帝。
史書上也記載了曹髦善寫詩文,還精通繪畫,更難能可貴的是他熱心於儒道。曹髦籠絡了一群當時的儒士,像王沈、裴秀、鍾會等,在太極東堂講經宴筵並作文論。
他推崇夏朝少康中興的美事,暗合了心中的志向。閒暇時間他還跑到太學和學者學生探討《易經》、《尚書》和《禮記》,比曹叡後期只知道建宮殿、耽於享樂不知高到哪兒去。
就是這樣一位聰明好學,年輕欲有為的皇帝,為什麼最終玉碎九重,還被一些史家評價為不知道韜光養晦,毛毛躁躁沉不住氣,自尋死路呢?
這樣一位皇帝到底有沒有中興曹魏,翦除司馬氏的可能呢?
筆者的回答是:即使曹髦能夠韜光養晦,也沒有中興曹魏的可能,晉代魏勢在必行。
讓我們先把曹髦遇害的前後仔細梳理一下。甘露五年(公元260年),曹髦感覺權力日漸削弱(司馬昭在此之前數度不聽詔令,明面上數次推辭封晉公,加上幾乎獨攬軍政大權)。
於是派人召集甲士,找了三個心腹,侍中王沈、尚書王業、散騎常侍王經,說出了著名的“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表示要趁沒被廢黜之前先下手,褫奪司馬氏的權力,做殊死一搏。
本來這事還可以打司馬昭一個措手不及,但王沈、王業兩個人洩了密。等到第二日曹髦帶軍士衝殺之時,司馬昭這邊已有準備。但曹髦畢竟是天子之威,他親自拼殺,也嚇得司馬昭弟弟司馬伷的士兵不敢動手。
這時候司馬氏的心腹賈充也帶兵趕到,在即將兵敗之時,騎督成倅之弟成濟問他:“事急矣,將云何?”賈充表示,司馬昭養你們一群武士就是為了今天,這種事沒什麼好問的。
成濟一聽來了勁,拿起長矛便戳死了曹髦,政變這才停息。
司馬昭處理這件事的時候,召集群臣,唯獨陳群的兒子尚書僕射陳泰不來。數次相逼之後,陳泰才到殿,表示必須殺掉賈充,天下才能稍安。
賈充是司馬氏最大的臂膊,殺掉他司馬昭顯然不願意,就繼續問能不能退一步,想個別的辦法。
陳泰說:只有更進一步,絕無退一步的辦法。
司馬昭不再問他,陳泰回去後沒幾天就悲慟過度,吐血身亡了。
這件事最後的處理是把成倅、成濟兩兄弟滅了三族。兩人不服,被捉拿的時候光著身子跑到屋頂上大罵司馬氏,最後被射殺。曹髦也被廢為庶人,“加恩”才用王禮下葬,這就是文章開頭的一幕。
曹髦的死,一向得到了史家的尊重,但在尊重之餘,很多人對他效仿魯昭公的行為,表示了遺憾。陳壽是晉人,不能貶低司馬氏,就說他“輕躁忿肆,自蹈大禍”(毛毛躁躁、自尋死路),但心裡當然透亮。
王勃也說曹髦“深沉不足”;胡三省說“憤鬱之氣見於辭而不能自掩,蓋亦淺矣”;周壽昌說“以帝之才,而遵時養晦,勤治圖成,魏祚其庶幾可少延乎”;近人盧弼也評價“貴鄉公若韜光養晦,或免於毒手,乃遠慕少康,鋒芒未斂,禍變及身,惜哉!”
史家們都不約而同地認為曹髦應該韜光養晦,收斂鋒芒,或許事情會有轉機,那真的如此嗎?前面筆者其實已經回答過了,即使曹髦真的韜光養晦,他也改變不了什麼。
因為當他被選為皇帝的時候,就註定是一個傀儡,傀儡的反抗出乎意料,卻無力迴天。
晉代魏的根基早已深深發展,不是一人之力能逆轉的。
樹大根深,無力迴天
司馬氏靠什麼篡魏呢?筆者認為主要有兩個倚仗:一個是士族的支持,一個是武人的支持。
我們知道三國兩晉是門閥的時代,曹魏頒行九品官人法確立了士族壟斷官位的制度,從此“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可以說支撐封建制度的庭柱之一的文官集團,在魏晉時期就是由士族掌握的。
曹魏在立國時依賴潁川士族,像荀彧、荀攸、鍾繇、陳群等都是代表;孫吳則靠著中原流亡的名士(如張昭)和江東本地的士族(如陸遜),穩固了政權;連治國公平無私,理念接近法家的諸葛亮治下的蜀國,也是靠著三股世家力量達到平衡的。
可以說,在那個時期,誰獲得士族的支持,誰就有機會掌握權力的中樞。司馬氏正是得到士族的支持而能篡位的。
首先司馬家本身就是士族,出身河內司馬氏,司馬懿和他八個兄弟被稱為“八達”,其父親和曹操還有較深的交情。
司馬懿成為曹丕的主簿之後,慢慢走向權利中心,這之後他和頂級的士族:潁川荀氏、東海王氏都有了聯姻。
西晉的功臣中荀勖、荀顗就是荀氏的代表,上面說的陳泰則是荀顗的外甥;司馬昭的妻子王元姬是王朗的孫女;司馬懿有一個女兒則嫁給了京兆杜預,之後成為司馬氏的心腹,也是唯二進入文武廟的名臣。
其他像賈充、鍾會、陳騫等,也都是一時名士,曹魏名臣之子。
而支持曹魏的士族中,荀家先倒了戈,夏侯家最有名的夏侯玄被殺,其餘名士有和曹爽沆瀣一氣而遭到殺害和放逐的(像何晏、鄧颺),有不願和司馬氏合流而隱居的(像嵇康、阮籍),可以說日漸凋零。
士族在權衡權力結構的變化之後,自然把投資放到了司馬氏上。畢竟曹操本人是“閹豎遺醜”,又搞唯才是舉,和士族理念有所衝突,曹髦倘若真是“武類太祖”,恐怕士族就得先掂量一下官位能不能保住。
司馬氏第二個倚仗是武人的支持,這是呂思勉先生在《三國史話》裡提出過的。
我們知道司馬懿本來只是個文官,司馬家原本不掌握兵權,但曹叡時期為了頻繁應對蜀國的入侵,司馬懿開始變成掌兵的將領。
到諸葛亮去世之時,司馬家在隴西一帶的軍事威望已經很深了,曹魏西部的名將郭淮、孫禮都對司馬懿信任服從。
更有陰謀論者認為張郃的死,有司馬懿故意的成分在,是對關隴地區自己軍事勢力的一次洗牌。
曹叡去世後,司馬懿、曹爽同受託孤,曹爽專政後把司馬懿束之高閣,但曹爽任大將軍十年,高平陵之變中司馬懿還能調動京城的衛兵,在一夕之間殲滅了曹爽,那司馬氏在武人中的威望如何,就不用多說了。
司馬懿雖然蟄伏十年,他的兩個狼子野心的兒子可一刻沒閒著。
司馬氏總領軍政後,東邊原本不屬於司馬家軍事勢力的地方,相繼發生了叛亂,這就是“淮南三叛”。但是這三個人本身自己有矛盾,其次和司馬氏的衝突也不相同,不能聯合起來,導致魏國失去了完全忠於自己的軍事勢力區域。
加上王基、王昶、羊祜、杜預這一批將領在這幾次平叛中相繼崛起,他們都是司馬氏絕對的擁躉,魏國的軍事就徹底歸到了司馬氏的掌握下。
從此司馬氏獲得了魏國文官、武士一致的支持,曹魏的皇帝只是孤家寡人。曹芳要殺司馬師被廢,曹髦要殺司馬昭卻身死,這兩次政變中都有文官的告密。
而像殺死曹髦的成濟兄弟,明顯是替罪羊,他們的死竟然也沒有讓和他們一樣的武士們寒心。司馬氏在朝中的勢力到底怎樣,從這些細節就可以看出了。
潛龍之殤
事實上,那些評價曹髦的史家也明白,曹髦就算能韜光養晦,也不過是“魏祚其庶幾可少延乎”,魏能夠多存在幾年;“或免於毒手”,曹髦自己能活下來,最後被封個王,寂寞悽寥得活個幾十年。
魏的滅亡已經是不可逆轉的事實了。
一者曹魏的滅亡是歷史趨勢,晉代魏標誌著由士族地主統治官位的時代徹底到來;
二者曹魏苛待王族同姓,導致託孤無人可用,曹爽政治的不成熟和私德的不修繕導致司馬氏竊取了曹魏的權力;
三者曹魏早在曹叡時代就埋下了大興土木、空勞財政的弊政,加上和吳蜀連年的征戰,民心所歸早已不在曹氏。
可以說曹魏到曹髦手中,已是空殼一個,再怎樣努力經營,也不過空虛一場。
只是可惜了曹髦這樣一個年輕有為的人物。後人幫他編了《潛龍詩》來替他表達不忿,但詩的內容遠不如他行動的那樣高尚。
在他“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地用生命作為代價,表達對司馬氏的反抗之後,司馬氏被釘在了篡位弒君的恥辱柱上,再沒有下來。
這位潛在深淵,卻被魚蝦欺負的真龍天子,用一瞬間的光輝震撼千古。
或許只有他叔爺曹植那句詩,才能完美地詮釋他的一生: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