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清歌向暖
01元平元年（公元前74年）七月。劉賀剛剛在位27天，就被權臣霍光廢了。立誰當皇帝又成了漢廷最重大的議題。大家費勁商議了半天，可霍光認為沒有一個是正經人選。這裡說的不正經，並不是說這些人選的品格有多大問題，而是不滿足霍光預設的大前提——霍光怕再搞出一個劉賀一樣的諸侯王子弟，上臺之後不管三七二十一，帶一大幫子外來戶奪自己的權。這時，霍光的心腹、光祿大夫丙吉提出了一個人選。誰呢？受巫蠱之案牽連，而被放養在民間的劉徹的曾孫，劉病已。霍光立刻就同意了。因為劉病已完美避開了霍光預設的大前提。1、論人脈劉病已的爺爺是前太子劉據。因為巫蠱案，劉據一系血脈就只剩下劉病已一個人，屬於徹底的光桿司令；劉病已的老丈人許廣漢是個小吏，在朝在野都沒有半點根基。2、論地位劉病已此時沒有任何爵位在身，只是掛在掖廷司裡的閒散宗室，平時也不會有人特意和他結交，也沒聽說他有什麼好朋友。總之，劉病已是很正經的小白一枚，隨便霍光怎麼擺弄。吉奏記光曰：“將軍事孝武皇帝，受襁褓之屬，任天下之寄，孝昭皇帝早崩亡嗣，海內憂懼……而遺詔所養武帝曾孫名病已在掖庭外家者，吉前使居郡邸時見其幼少，至今十八九矣，通經術，有美材，行安而節和。願將軍詳大議，參以蓍龜，豈宜褒顯，先使入侍，令天下昭然知之，然後決定大策，天下幸甚！”光覽其議，遂尊立皇曾孫，遣宗正劉德與吉迎曾孫於掖庭。庚申，入未央宮，見皇太后，封為陽武侯。已而群臣奏上璽綬，即皇帝位，謁高廟，尊皇太后為太皇太后。至此，大位已定。未央宮迎來了它的第十位主人，同時也是西漢王朝最後一位擁有廟號的皇帝。02劉病已繼位後，表現得很乖。沒辦法不乖。說難聽點，皇帝這碗飯，就是霍光賞的。如若霍光有半點不滿，劉賀就是榜樣！劉病已立即表態，自己能夠當上皇帝，完全是霍光等大臣的功勞，所以把霍光的食邑一次性增加了一萬七千戶，前後共兩萬戶。這份榮寵有多貴重呢？在西漢歷史上，霍光的封地體量，僅次於開國丞相蕭何，把他舅舅衛青和他哥霍去病全比下去了。另外，霍光的親信，車騎將軍張安世等十人也有不同程度的封賞。霍光當然不會這麼輕信。想試試新皇帝的心性。就說自己年紀大了，請求退休歸政。可劉病已堅決不同意：大將軍，你千萬不能走！以後朝廷大事小情，一律先送到您幕府去，您老人家看過了，再向我彙報！霍光很滿意，這小子上道。詔有司論定策安宗廟功，大將軍光益封萬七千戶，與故所食凡二萬戶。車騎將軍富平侯安世以下益封者十人，封侯者五人，賜爵關內侯者八人。大將軍光稽首歸政，上謙讓不受；諸事皆先關白光，然後奏御。及昌邑王廢，光權益重，每朝見，上虛己斂容，禮下之已甚。03過了兩個月，劉病已想給自己的直系親屬上個諡號，讓有關部門主持一下爺爺奶奶爸爸媽媽的祭祀問題。可下面人的回覆，簡直就是指著和尚罵賊禿。他們說：“您繼承的是孝昭皇帝的大統，那您就是孝昭皇帝的子孫，之前的爺爺、爸爸什麼的都不作數，巫蠱案當年是欽定的案子，也沒人給前太子劉據平反，所以只能依照武帝時的慣例，稱其為戾太子。”很明顯，相關儀制部門之所以敢和皇帝對著幹，是得到了霍光的授意。霍光就是想看看，你小子是不是嘴上說得好聽而已。後世鬧的血肉橫飛的“嘉靖大禮議”，是一個典型案例。泥人也有三分土性，當個皇帝把自己的爹媽當沒了，誰也忍不了。但劉病已依舊風輕雲淡：“霍大總管，您說啥都是對的。你讓人怎麼叫我爹媽我都不管。”詔曰：“故皇太子在湖，未有號諡，歲時祠；其議諡，置園邑。”有司奏請：“禮，為人後者，為之子也；故降其父母，不得祭，尊祖之義也。陛下為孝昭帝后，承祖宗之祀，愚以為親諡宜曰悼，母曰悼後；故皇太子諡曰戾，史良娣曰戾夫人。”不過，認為劉病已只甘心在霍光的操控之下當個傀儡，那就大錯特錯了。因為緊接著發生了一件事情，為劉病已敲打霍光提供了絕佳的藉口......04這次的問題剛好出在霍光的忠實小弟田延年身上。當初為漢昭帝發喪的時候，身為大司農的田延年僱用了民間車輛。喪儀結束之後，田延年謊稱僱車的費用增加，向朝廷報了假賬，貪汙了三千萬錢，被有心人告發了。劉病已知道了這個事情，就下詔交霍光全權處理。劉病已的這一手確實很高明。讓霍光去查田延年，如果霍光有意包庇，那他自己就會因為徇私枉法背上政治汙點；如果霍光大公無私把田延年犧牲掉，事情也不好辦。因為，對鐵桿小弟您都痛下殺手，以後誰敢跟著你混？人心散了，隊伍也就別帶了。不過，之後發生的事情，大家都沒料到。霍光找田延年詢間事情的經過，本來也是打算要幫他把屁股擦乾淨。畢竟是心腹親信，能拉一把是一把。可田延年卻拒不承認自己貪汙，一口咬定沒這回事。霍光也有點生氣，撂下句：“如果沒有這件事，那就一查到底吧！”就拂袖而去。其實，按田延年當初在未央宮替霍光做傳聲筒的功勞，就是把這三千萬錢白給他也沒什麼不行。這一點，底下人看得清清楚楚。但，霍光和田延年溝通不果，這事就比較難辦了。田延年死活不肯去廷尉署說明情況，而霍光又一定要讓他參與查證。最後，等到廷尉署依法傳喚田延年的時候，田延年竟在家裡自殺了！《漢書·酷吏列傳》載：初，大司農取民生車三萬兩為僦，載沙便橋下，送致方上，車直千錢，延年上簿詐增僦直車二千，凡六千萬，盜取其半。焦、賈兩家告其事，下丞相府。丞相議奏延年“主守盜三千萬，不道”。霍將軍召問延年，欲為道地，延年抵曰:“本出將軍之門，蒙此爵位，無有是事。”光曰：“即無事，當窮竟。”御史大夫田廣明謂太僕杜延年：“《春秋》之義，以功覆過。當廢昌邑王時，非田子賓之言，大事不成。今縣官出三千萬自乞之何哉？願以愚言白大將軍。”延年言之大將軍，大將軍曰：“誠然，實勇士也！當發大議時，震動朝廷。”光因舉手自撫心曰：“使我至今病悸！謝田大夫曉大司農，通往就獄，得公議之。”田大夫使人語延年，延年曰:“幸縣官寬我耳，何面目入牢獄，使眾人指笑我，座徒唾吾背乎!”即閉閣獨居齊舍，偏袒持刀東西步。數日，使者召延年詣廷尉。聞鼓聲，自刎死，國除。田延年到底有罪沒罪？劉病不關心，這件事怎麼算都是霍光虧了。05在田延年的事情上吃了虧，霍光自然要把場子回來。於是策動臣下，想把自己的小女兒霍成君嫁給劉病已當皇后。不過，劉病已這次卻表現出了極大的牴觸情緒：朝政上有什麼事情都可以讓，但我老婆的皇后位置堅決不能讓，利用權力搞插隊是不行滴！【劉病已在當上皇帝之前，已經和許平君結過婚，兩人育有一子劉奭，（即後來的漢元帝），夫妻關係十分融洽】不過礙著霍光的面子，這話不能明說，於是便有了“故劍情深”的故事——在冊立皇后前的節骨眼上，劉病已下了一份奇怪的詔書，要尋找自己在貧賤時用的一把寶劍。明眼人都清楚，表面上是找舊劍，實際上表明自己要立舊人。雖然，最終在劉病已的堅持下，許平君被正式冊立為皇后。但霍光是不滿意的，肯定不能讓你這麼舒坦。按制，皇后的直系親戚是要被封為侯的。霍光就以許平君的父親許廣漢曾經犯錯受刑為由，把晉升報告壓了一年多。最後實在不好看，才封許廣漢為昌成君。但，依然不是侯。初，許廣漢女適皇曾孫，一歲而生子奭。數月，曾孫立為帝，許氏為婕妤。是時霍將軍有小女與皇太后親，公卿議更立皇后，皆心擬霍將軍女，亦未有言。上乃詔求微時故劍。大臣知指，白立許婕妤為皇后。十一月壬子，立皇后許氏。霍光以後父廣漢刑人，不宜君國。歲餘，乃封為昌成君。06如果事情到此結束，那也不失為一個大圓滿結局。就當大家都認為塵埃落定的時候，宮裡傳出一條爆炸性新聞：許皇后死了！當時，許皇后因為要臨產，身體需要調理，所以一直讓女御醫淳于衍開一些滋補藥喝。許皇后正是喝了淳于衍的藥，毒發身亡。一個小御醫怎麼有膽子謀殺皇后？背後當然有人主使。主使之人就是霍光的老婆霍顯。霍顯一心想讓小女兒霍成君當皇后，就以讓淳于衍的老公升官為條件，教唆淳于衍下毒。並向淳于衍保證，事後沒人敢追究她，霍光會擺平一切！畢竟謀殺皇后這種事情，霍光不可能綁著自己老婆向劉病已請罪。霍顯吃定了霍光。霍光只能告訴皇帝，許皇后體質弱，御醫是“無辜”的，就不要搞擴大化了。看霍光定了調子，劉病已也只能就坡下驢，此事被暫時擱置。中宮不可能沒有皇后，霍成君自動順位替補成了皇后。殺妻之仇，劉病已會就此放下？但形勢比人強，劉病已只能進入忍者狀態。每天只幹一件事情——等。等霍光死！07這一等就是三年。地節二年（公元前68年）三月，一代權臣霍光終於去世。劉病已親臨哭奠，擬諡號為“宣成”，並賜霍光梓宮、金縷玉衣、黃腸題湊等葬具，規制跟皇帝一模一樣。（臣子的雙字諡號在西漢極為難得，明確記載的只有蕭何、張良、呂澤、霍去病、霍光等寥寥幾人。）鱷魚的眼淚。霍光死後不久，劉病已就開始了對霍家的總清算。劉病已誅除霍家勢力的做法，堪稱是教科書級別的。簡單說就是溫水煮青蛙。早在霍光病重的時候，劉病已首先下詔，封霍光的兒子霍禹為右將軍。這是安霍家的心。放心吧，你們老爺子雖然隨時都會走，但霍家這杯茶是不會涼的！霍光死後，霍禹、霍山、霍雲等霍氏後人同日被封為列侯，霍山領尚書事。看起來，霍家和以前一樣，侯爵、軍權、尚書檯權力一個不少，霍禹就差一步，就可以接班成為大司馬大將軍了。但是，劉病已的下一步任命，卻是讓車騎將軍張安世升任大司馬！對於這一招，雖然霍禹心裡很不滿意，但也無可奈何。張安世的資格比霍禹高很多，而且張安世還是霍光的親信，完全看不出來皇帝要對霍家卸磨殺驢。誰也沒有料到的是，張安世的身份卻不只是霍光的親信這麼簡單。因為張安世有個哥哥叫張賀。張賀之前擔任過掖廷令，是前太子劉據的小跟班，也曾大力照顧過未發跡時的劉病已，還想著把自己女兒嫁給他；而張安世認為這麼做，張家可能會成為眾矢之的，就把劉病已介紹給了許廣漢。劉病已當時太窮，沒錢娶老婆，所有費用又都是張賀包的。所以張安世，才是那個最不起眼又最堅定的保皇黨！等到張安世成為大司馬、車騎將軍、領尚書事之後，立刻和劉病已一起大唱雙簧......08地節二年（公元前68年）六月，劉病已下詔，以後朝中的所有奏章，直接由三公九卿呈交皇帝，不用再經過尚書檯了。對此，張安世毫無意見。這把軟刀子，就是衝著霍禹和霍山兩個人來的，這就算剝奪了霍禹、霍山審閱批覆奏章的權力，也等於解除了霍家在朝政上壓制外朝的能力。接著，劉病已冊封老丈人許廣漢為平恩侯，大力提拔許家、史家（祖母家）、王氏（母家）子弟，讓他們以郎官的身份宿衛皇宮。最後，劉病已讓魏相擔任了御史大夫。劉病已看中魏相，是因為之前霍家的家奴曾經在大馬路上別魏相的車，造成剮蹭事故後，這名家奴竟然還罵罵咧咧跑到魏相府上，要求魏相親自下跪謝罪。看明白了沒？把魏相放在這個位置上，就是給個機會讓他報仇的。經過這一番調整之後，霍家已經沒了內朝決策權，皇宮裡防衛力量讓人摻了沙子，外朝也已經佈滿了隨時要咬他們的人。即使到了這個時候，劉病已還在繼續麻痺霍家人，他宣佈，封霍禹為大司馬。不過，霍禹這個大司馬，跟霍光是沒辦法比的，因為劉病已並沒有發給他印綬，就是個橡皮圖章。地節三年（公元前67年）九月，可能是嫌棄劉病已煮青蛙煮的太慢了，老天爺趕來湊了個趣......09地震了！西漢人民對地震天變有一套天人感應的解釋，皇帝做錯了事情，老天爺就會降下災異。對於這次的地震，劉病已認為是邊境上屯軍太多，以致天下不安。所以他下詔免了車騎將軍張安世和右將軍霍禹的軍權。至此，霍禹徹底被扒了個乾乾淨淨，只剩下了空頭大司馬的職銜。冬十月，詔曰：“乃者九月壬申地震，朕甚懼焉。朕既不德，不能附遠，是以邊境屯戍未息。今復飭兵重屯，久勞百姓，非所以綏天下也。其罷車騎將軍、右將軍屯兵。”霍氏黨羽也受到了大清洗：霍山被解除奉車都尉職務，專任尚書檯事（實際一應公文現在都不從尚書檯過了，屬於喝茶崗位）；霍光大女婿鄧廣漢被解除長樂宮衛尉職務，調任少府（皇室大管家）；二女婿任勝被解除羽林監職務，調任安定太守；三女婿範明友被解除未央宮衛尉職務，調任光祿勳（解除軍權）；凡是親族系統裡沾到一個霍字的，不管是誰，一律不得入皇宮承擔宿衛工作。霍家的末日就要來了！10對於脖子上那根越收越緊的絞索，霍家人也並非沒有發覺。霍顯把兒子們召集在一起開會時坦言：“當年的皇后許平君，就是她親手安排人毒死的！”霍家人嚇傻了！如果這事讓劉病已落實了，那皇帝就是再寬厚，他們能保住性命的可能性也是零。沒有別的辦法了，只能造反！但諸霍定下的方案卻很搞笑。他們的計劃是：由上官太后出面宴請博平君（劉病已的外祖母），請許廣漢和魏相作陪。席間由鄧廣漢和範明友殺掉許、魏二人，再由上官太后頒佈詔旨，廢掉劉病已，改立霍禹為皇帝。他們就不想想：許廣漢和魏相已經跟霍家人爭鬥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他們為什麼會平白無故來赴宴？上官太后又為什麼一定會聽霍禹的話，廢掉劉病已呢？所以，這起兒戲的謀反案根本掀不起什麼浪花來。劉病已早就在霍家四周佈下了眼線，等的就是你們謀反。畢竟想把曾經佔據大半個朝廷的霍家一鍋端掉，僅憑謀殺皇后這個過時了的罪名是不夠的。在霍家準備動手的前夜，劉病已把霍雲外調為玄菟太守（今北韓地區），把親近霍家的長史任宣外調為代郡太守。在霍雲去玄菟的半路上，朝廷又收到了一份密報：霍雲對皇帝有怨懟之心，寫了一封密信，讓在京城的霍家人趕緊動手！等的就是你們狗急跳牆的時刻！當禁軍把霍家大門團團圍住的時候，霍山和範明友等人自知大勢已去，紛紛自殺；霍禹被腰斬；霍顯被棄市於長安東市；皇后霍成君被廢；除了霍成君，霍家上下幾百口，外加朋黨幾十家全部被劉病已誅殺殆盡。11霍家倒了，但吃瓜群眾都覺得意猶未盡。都瞪大了雙眼，觀望劉病已怎麼處置霍光。開棺戮屍？挫骨揚灰？都可以。但讓所有人都感到驚奇的是，劉病已並沒有牽連霍光。依舊讓他陪葬茂陵，配享太廟。後來，劉病已讓人畫“麒麟閣十一功臣像”，排在第一的，依舊是大司馬、大將軍、領尚書事、博陸宣成侯霍。連名字都沒有寫全，以示尊重。為什麼劉病已不動霍光？因為，他就是霍光冊立的。如果霍光是反賊，那劉病已的施政合法性又在哪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