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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安古城面貌依舊。雪後冰封,天氣格外寒冷。三十六師大部駐防在城外。警備司令部是幢三層樓獨院洋房,宋希濂的辦公室設在二樓。住下後,宋希濂首先驅車巡視了三十六師各團、營、連駐地,這是他多年的習慣了。此刻他正在辦公室伏案處理日常公務。幾個月來,他非常繁忙。西安城市的警備任務,三十六師是主力,還有若干地方治安部隊,統一由宋希濂負責指揮。這些部隊紀律壞,麻煩多,常常不是治安,而是制亂。眼下就有一個敲詐勒索案,被告是一名治安軍大隊長(建制相當於營),原告是郊區集鎮一個小百貨店老闆。那位大隊長抓走了他上中學的兒子,限令他交出三百塊現大洋。宋希濂十分氣憤,給原告所在地的三十六師的團長批覆:

"查實後即釋放學生,拘捕大隊長,勒令退還三百大洋,視情況從重處理,後報。"

宋希濂放下筆,氣平息了些。思路又轉到當前的大局。張學良負荊請罪,送委員長回南京一去不復返。東北軍不斷內訌,宋希濂奉命"不介入"。但蔣介石親手簽署了協議,停止內戰,一致抗日,已公之於海內外。在西安城裡,共產黨公開活動,各方各界都雲集在一起,抗日救亡的呼聲響徹雲霄。宋希濂面對這一歷史轉折,反覆思考,認識到一致抗日確是人心所向,也是當前之所急,誰要阻擋是辦不到的事了。與其讓共產黨在抗日中作主角,不如當初早打出這面"停止內戰,一致抗日"的旗幟,該多好呢!宋希濂一面想著,一面從辦公室步出陽臺。春節早已過去,陽臺前的樹枝並未吐綠。西安的春天的腳步,要比南京晚得多了。正想著,隨從副官稟報:"報告,有位姓陳的要見司令,他說他是司令的同鄉、同學和朋友。"宋希濂愣了一下,問:"從哪兒來的?""他笑而不答,要我先報告。"副官很為自己的疏忽後悔。宋希濂並沒有介意,即說:"你問清楚來人的名字,如果叫陳賡,年庚的庚字底下一個貝字,就立即請他進來。"

五分鐘後,陳賡就出現在他的面前。宋希濂迎上前去,緊緊握手,連聲說:"沒有想到,沒有想到。你要事先來個電話,我可以派車去接你。""謝謝你的盛情。"陳賡笑嘻嘻地說,"不過,你這兒衙門雖大,門坎卻不高,進來得很順利。"

宋希濂隨即讓座,倒茶,遞煙。坐定之後,陳賡放大嗓門,說:"十年一覺揚州夢!你我不見,正好十年。你變化不大,只是更富態,更威武了。可不是,國軍第三十六師中將師長,治軍有方,作戰有績。'一·二八'上海抗戰,你率部支援十九路軍,從蘊藻浜北岸渡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突襲日軍側背,殺傷日軍眾多,並俘獲大隊長一人,使整個局勢轉危為安。老兄的大名在中外報紙上閃爍,不簡單呵!"

"老兄過獎了!名聲在外,其實不符。"宋希濂接過話頭,很吃驚他對自己的事了解得這麼細。"民族抗戰,人人有責。聽說老兄也早已是紅軍師長了,抗日作戰,大有用武之地呵!先不說這些。你是剛到西安嗎?"

陳賡回答說:"到西安已幾天。昨天見到周恩來副主席,談到你在西安,要我登門問候!這在我是正中下懷,今天一早就來了。"宋希濂聽後沉思,自進了西安城,就知道周恩來師在西安。眼看國共兩黨將第二次攜手,自己能否捷足先登,去看望周恩來師呢?每念及此,又望而卻步。這類事不請示最高當局,自作主張會惹出麻煩的。不如在司令部敬候,他本人能先來或派人先來,我再來個"來而不往非禮也",最高當局知道也說不出啥了。但一直沒有人來。今日陳賡的出現,是最合適不過的機會了。他立即說:"我早想拜訪周恩來師,請你先代問個好!改日我一定登門拜訪!"

陳賡說:"周恩來師也很忙,但一直在西安。警備司令要拜見,當然歡迎。" "老兄別這麼說,你我是學生,他是老師,拜訪他是應該的。"宋希濂糾正著說。他們正談著,隨從副官進來報告,南京有急電。宋希濂擺手,讓副官等候。陳賡立即起身告辭,笑嘻嘻地說:"老兄公務在身,司令部裡談私事多有不便,改日再敘吧。"宋希濂一把拉住陳賡,陳賡再三謝辭,宋希濂便改口說:"這樣吧,今晚六時,你我在鴻賓樓會面,如何?請不要推辭!""一定赴約。"陳賡與宋希濂緊緊握手。

西安的鴻賓樓是有名的清真館子,牛羊肉之外,烤鴨可與北京全聚德比美。

這天正好是週末,大餐廳裡熙熙攘攘,生意興隆。天剛黑,宋希濂與陳賡就在二樓向街的單間餐廳裡入坐。宋希濂的貼身勤兵在小餐廳門口放哨,屋裡就他們兩個人。只有大門口停放的兩道齊牌黑色小臥車和軍用吉普車,還有幾名荷槍實彈的哨兵,在提示著人們,裡邊有要人正在宴會。

金黃焦嫩的烤鴨,陝西名酒"西鳳",給這不平常的聚會增色不少。二人在短暫的寒暄之後,便不受拘束,轉入了漫無邊際的交談。宋希濂兩杯"西鳳"下肚便發出感慨:"說人生如夢,我過去只在小說、戲劇中看到,自己從不發這種無謂的感慨,但今天同你相聚,卻想起這個詞了!我們分手十年了,幾個月之前,你我怕做夢都想不到會有今天的聚會吧?""哪裡,哪裡,分久必合,這是中國的古訓。"陳賡風趣地說,"我沒有從夢中想,但自日本鬼子入侵我中華,我就想到你我只要不死,就會有再次相聚、攜手合作的一天。我這個人從不幻想,但相信現實!""說得好。"宋希濂敬酒一杯後,接著說,"老兄說話,還是十多年前的老樣子,幽默風趣,快人快語。開啟天窗說亮話,我宋某不相信現時的中國能實現共產主義,但我讚佩共產黨中確有創驚人之舉的奇才。眼下'雙十二事變'的解決便出乎世俗常人之意外。周恩來師的不同凡響,由此可見一斑!"

"既然老兄誇我快人快語,說得不對就請包涵。"陳賡說,"解決西安事變,周恩來師的聲望和身份,起著別人難以替代的重大作用,但這並非是他個人的舉動,他堅定而又靈活地執行了中國共產黨中央關於解決這一事變的重大決策。這也正是全中國人心所向,國內各方都能接受的。中國能不能實現共產主義,你我今天不必討論,要以未來的歷史發展為證。眼前的關鍵,是不當亡國奴,打敗日本人。所以我說,西安事變得以解決,蔣介石校長返回南京,國共兩黨第二次攜手,你我能意外重逢,統統得感謝日本人的飛機、大炮。因此我提議,為感謝日本人的'功德',乾杯!"

宋希濂為陳賡的妙語所動,舉起一杯西鳳酒,站起來,一飲而盡,然後說:"老兄高見,沒有日本人的造化,你我見面真不知何年何月。說到此,我有件事相問,這在我心中已深藏有年了。如果不是當時我得知太晚,我有可能請示最高當局,要求同你見面的,但那時如見面,怕不可能像今天這樣,舉杯相慶了。""你這是指何年何月的事?"陳賡心中已有數,卻有意這麼問。大概在五六年前吧,我剛從日本留學回國不久,你被關進們的監獄,校長親自找你談過話,你執意不從。等我知道,已是馬後炮,你早出了獄了。這件事後來在國民黨上層,流傳頗廣。校長念你是黃埔高材生,東征時又有救命之恩,才特別青睞你。具體情況如何,鮮為人知。老兄今日可否當面一吐,我洗耳恭聽。"

陳賡夾了兩塊烤鴨,邊吃邊聽。宋希濂話聲剛落,又互相再次碰杯。陳賡像是不假思索地說:"長話短說,取其精華。當年南昌起義之後,我負了重傷,輾轉香港到了上海養傷,幾度遇險而又逢機緣。要講迷信,我這個人可算是命大福大造化大了。但幾年之後,我還是因被人出賣而在上海被捕。從我進監獄、被驗明正身之後,便已打算把牢底坐穿,殺與不殺都聽天由命了。

"忽然,一天凌晨,有人把我叫醒,直接押出監獄大門,命上車。坐的是一輛黑色福特牌小臥車,後面還跟著一輛軍用吉普。何以這樣優待我這個正牌政治犯?我很納悶,但不便問。往哪兒去?也不想打聽,隨他去吧,反正不像是去就地正法。他們還卸了我的刑具,在車子裡遞給我對於犯人是不可能再高階的早點——麵包。我判斷要出遠門,吃完麵包,就合上眼,昏昏欲睡,一直到Sunny刺眼,我才從車窗往外看,也不知是在何地。坐在前排的一位軍官模樣的人竟回過頭對我說:"已經過了蘇州。陳先生,我們這是去南京。今天早上來不及告訴你,你就睡著了。"

"他的和藹態度不僅使我吃驚,連坐在我左右'保鏢'的更年輕些的兩位,也露出驚奇的神色,隨即還向我報以笑容。我心裡意識到,這件事情不尋常……"

"到南京後,有位姓李的上校先召見我。他的和顏悅色更使我驚異。他不僅娓娓規勸,要我迷途知返,不要錯失大好時機。還暗示有更高的人物要召見我,但不指名是誰。後又要我理髮、洗澡,換上新裝。至此,我已意識到,會不會是蔣介石本人要見我?心中還是半信半疑。當晚我理髮、洗澡之後,美美地睡了一覺。但我堅持不換衣服,理由是犯人穿囚衣,才合體統,除非宣告釋放。"

"第二天上午,我被引到一座外表不顯眼而內部十分精巧的房,後來我知道這是蔣介石先生的住所之一,環境很僻靜。我在一間小會客室坐了二十分鐘,蔣先生走進來了。我站起身來,他露著笑容,同我邊握手邊說:"請坐,請坐。陳賡,你比在廣東時發胖了,有三十歲了吧,呃?還很年輕呢!""蔣先生也比黃埔時更精神呀,氣派也大得多了。""你說話還那麼直爽,好呵,呃,你應該叫我校長,這兒的黃埔學生都這樣稱呼,你也是我的學生嘛,呃?"蔣介石一邊不緊不慢地說著,臉色卻逐漸嚴肅起來,"我就是念黃埔師生之情誼,才把你找來。我把要說的話簡單明了地說給你聽,由你自己抉擇。今天的談話,就看你閒話一句,決心今後走什麼路了。"

"校長告訴我——我也這樣稱呼吧,只要宣告脫離共產黨,就保證安全,想做什麼行當都行,自有用武之地。他甚至說共產黨讓你當個團長,我放你一個師長,蔣某人說話算數……"

說到此,陳賡煞住了話頭。他覺得奇怪,有"長話短說"的開場白在前,何以說著說著就收攏不住了呢?宋希濂正靜聽著,見情景忙起來讓酒,說:"不著忙,邊喝邊吃邊說,今天是週末,你我都是隻身在此,整個晚上的時間都是屬於我們的。""你有公子了嗎?家安在哪裡?"陳賡問。"在南京,有兩個孩子,一男一女。"宋希濂回答後又反問,"你有家小了嗎?""騎馬挎槍闖天下,走到哪兒都是家,哈哈!"陳康沒有從正面答覆。"你我戎馬生活,死生不可測,沒有家更少個牽掛。"宋希濂把話頭拉回,問,"後來呢,你怎麼回稟校長?""我說了你一定不滿意。"陳賡平心靜氣地說,"我當時答覆說,蔣先生,當初在廣東,你是我的校長,又是最高指揮官,我們是在一條壕溝裡同軍閥作戰;今天,彼此早已南轅北轍,我的志向已定,難以從命,苦果我自己吃,與他人不相關。出乎我意外,他竟沒有翻臉,只是連聲說:"勿要鬧意氣,鬧意氣。我看中你是塊材料,容你再作反省,想好後即向我報告。"

"我被重新投進監獄,但生活受優待,不久經多方營救,特別是孫夫人出面,我僥倖被保釋出獄。"

"我給你補充一句。"宋希濂接著說,"後來我聽說,保釋你出獄,校長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在他是報答你在東征時對他的救命之恩。這是我的分析。"

"我還是第一次聽說。"這場宴請進行了兩個多小時。 三天之後,經陳賡聯絡,宋希濂拜訪了周恩來師。陳賡著一身灰土布紅軍軍服,宋希濂則頭髮閃亮,將官服筆挺。坐下後,周恩來就風趣地說:"你們倆都是師長,派頭卻大不一樣。真是小米加步槍與飛機加大炮,一土一洋。""哪裡,哪裡。"宋希濂不好意思起來,"比別人我也不輕易甘拜下風,但陳賡兄是我多年的同鄉、同學和朋友,我不敢這樣狂妄。 他們的話頭回到了十多年前的長沙、廣州、黃埔,多少可懷念的日日夜夜!臨別前,周恩來意味深長地說:"你和陳賡又走到一起來了,這是頗有象徵意義的好兆頭!過去的已經過去了,從現在起,就站在一邊吧。日寇虎視眈眈,大敵當前,已經到了用血肉築起新的長城的時刻。在國共兩黨第二次攜手合作之時,你們就發揚黃埔精神,再來一個競賽吧。""我記著老師的話。"宋希濂做了立正的姿勢,與周恩來緊緊握手,回答說,"不只是我和陳賡,在日本人面前,國共兩黨都應赤誠團結,將個人生死置之度外。""說得好,不愧是黃埔健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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