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高祖劉邦,愛說“善”!善,即是好。整篇《高祖本紀》,劉邦有無數“善”字在內。
而整篇《項羽本紀》,只見無數“怒”字,項羽一直在生氣,而項羽生氣,後果很嚴重。
先讀《項羽本紀》便知道《高祖本紀》中諸多劉邦的謀臣大將,其實原來都是項羽的人。而他們最終都跟了劉邦。主要是劉邦“善”字的吸引力。
這個“善”,不是對自己說的,而是對別人說的,是對別人之謀之力之功的肯定。
會說好字,這是劉邦最大的好處。毛主席評劉邦是“封建皇帝裡邊最厲害的一個”。主要是指劉邦用人馭人的本事。而這個本事,說起來竟然很簡單,就一個字。
司馬遷獨具慧眼,非常善於在這個字上加力度。彷彿劉邦基本不做什麼。
01
垓下大戰之時,諸侯大兵四面合圍,項羽絲毫不懼,雖然當時他當時的兵力是 10 萬,但這對於善戰的項羽來說足夠了,劉邦也就五六十萬人。想當年在彭城,項羽三萬人就打得劉邦五十六萬人落花流水。
項羽一馬當先,指揮若定。劉邦呢?
劉邦什麼都沒做。劉邦當時布了一個陣,當然排兵佈陣也不是劉邦做的,他只是坐著同意諸侯大將的方案而已。
陣勢是這樣的——
淮陰侯(韓信)將三十萬自當之,孔將軍居左,費將軍居右。皇帝(劉邦)在後。絳侯、柴將軍在皇帝后。
最能打的韓信在前,直迎項羽鋒刃,孔、費二將軍在左右兩翼,把劉邦護衛在中間,絳侯、柴將軍在劉邦中軍之後。
司馬遷在此處,第一次用“皇帝”來稱呼劉邦,可見此戰對於劉邦的重要性。但是劉邦什麼都沒做。
韓信先衝上去,項羽反殺過來,韓信形勢不利,立即退軍。項羽還往前衝,此時,孔、費二將軍從左右兩翼斜刺裡殺出來,項羽的陣勢亂了。韓信立即返回身又打。
司馬遷在這些動作之後,只寫了四個字——“大敗垓下”。
其後是四面楚歌、霸王別姬、烏江自刎三出大戲上演。那也是項羽第一次哭了,他沒再生氣,而是“泣數行下”。
而劉邦只在中軍帳中坐等勝利訊息。其實連指揮都沒參與,放手讓那些人才們去幹。怎麼打是他們的事情,不是劉邦的事情。
杜甫說諸葛亮“指揮若定失蕭曹”,蕭何、曹參、韓信之流在劉邦那裡,都有足夠的指揮權,劉邦簡直就是甩手掌櫃。
諷刺的是,天下大定之時,劉邦團隊覆盤,劉邦說:
“列侯諸將無敢隱朕,皆言其情。吾所以有天下者何?項氏之所以失天下者何?”
他問自己為何能得天下,讓謀臣大將們都說說。高起、王陵的答案竟然是,劉邦人不咋樣,項羽人好——“陛下慢而侮人,項羽仁而愛人”——但劉邦不妒賢嫉能,能給天下人以利。
換句話說,劉邦能與人“有福同享”,所以別人也就與他“有難同當”。
天下人趨利,固然是不錯的。
但我們更應該仔細看劉邦的問法,在他的意識裡,是“列侯諸將無敢隱朕,皆言其情”,他的手下們對他都是知無不言的,好的壞的,都說出來,絕不隱瞞。
這很重要的,這需要極高的領導藝術,也許劉邦“慢而侮人”,性子隨便是一個原因,但無論如何,他可以讓自己的人才都出力。
02劉邦在面對人才時,還是比較坦誠的。鴻門宴之前,形勢很危急。張良進來問他,劉邦反問他,怎麼辦?——“為將奈何?”
兩人的對話很值得深思。
因為張良那時候其實不是劉邦的人,張良是韓王成的人,也就是南韓人,只是跟隨劉邦入關。
他問劉邦你把守函谷關不讓諸侯進來,是真的想背叛項羽?
劉邦說,鯫生給我出了個主意,我頭昏了就聽了。
張良:“你打得過項羽嗎?”
劉邦,默然良久,說:“不能!現在怎麼辦?”
劉邦跟人說話,比較坦誠,也很有藝術。張良問他閉關不入諸侯是否是想跟項羽作對。他不直接回答,但他的回答,張良也聽懂了。這就是實話。
張良再問,他也不吹牛,老老實實,還做了思考——“默然良久”——然後老實說,打不過項羽。
但他緊接著就問現在怎麼辦呢?
張良立即出主意。
凡是人才,總想著才能有所施展,出人頭地,文臣以謀定天下,武將以武報家國。千古如是。
出人頭地,是為了利;做事,是為了才有所用。
即便是在一個公司裡,要是領導鬼鬼祟祟,沒一句實話,還覺得只有自己最厲害,不給其他任何人機會。事情做成,功勞和分成都是自己的,事情幹不成,就甩鍋坑人,動輒大怒。
那一定是做不成什麼事情。
項羽就是這樣,他覺得自己是最厲害的。即便垓下大敗,身邊只剩 28 騎,他依然覺得自己是最牛的,現在落到這步田地,是天亡我也,並非我項羽不能打仗。
他連像劉邦那樣讓大家知無不言的覆盤都不願意做。
劉邦就站得更高,他認為高起、王陵所說的“與天下同利”只是其中一個原因,最重要的是自己能用人,運籌策帷帳之中,決勝於千里之外,他不如張良;鎮國家,撫百姓,做好參謀工作,他不如蕭何;連百萬之軍,戰必勝,攻必取,他不如韓信。
他自己全都知道。知道自己幾斤幾兩,能做什麼不能做什麼。
項羽恰恰相反,覺得自己最能,誰都不如自己,你們都得聽我的,不聽就把你烹了。
所以,原本跟著項羽的韓信、陳平等,都跑去劉邦那裡了。
陳平說得最直接,他說:
“項王不能信人,其所任愛,非諸項即妻之昆弟,雖有奇士不能用。”
項羽是辦家族企業的,但凡有位置都給姓項的或者他喜歡的女人的孃家人。
其他人靠邊站。還不能對他有意見。
項羽分封諸侯的時候,也是這樣封的,心眼特別小,以前說過他不願意聽的話的人,一律排除。
他只憑自己的愛好來宰割天下。他覺得好的人,說什麼他都聽,項伯幾乎就是跟劉邦勾結的,但項伯就因為姓項,說啥項羽都聽。至於其他人,就像韓信說的那樣,項羽是“言不聽,計不從”。韓信見項羽,項羽讓他給自己當門衛。韓信做了好多方案,項羽一個不用,聽都不願聽。
項羽更像是個快意恩仇的江湖人。他用人對事都是如此。本事是真大,韓信都覺得項羽厲害,項羽往陣前一站,喑惡叱吒,千人皆廢。所以他總覺得是什麼都是自己的功勞,人家有功當獎,項羽口頭上許諾了封某官,列印都刻好了,項羽又不捨得給印了。
這道理很簡單,一個公司的一個團隊做成了一個專案,分紅的時候,團隊老大覺得都是自己的功勞,不給其他人該有的那一份兒。誰會跟著他幹?
03更要命的是,項羽是個貴族,很有禮貌。高起、王陵為啥說他仁而愛人呢?
因為項羽非常講究禮數,韓信說他恭敬慈愛、言語嘔嘔。項羽的士兵得了病,項羽心疼得都能哭出來,把自己的吃的喝的趕緊給這人。
但人家立了功,卻不聞不問。
你的領導在你生病時就送果籃,你做了貢獻他卻不發工資不給獎勵,你願意嗎?
項羽的江湖氣一直存在。鴻門宴就是最好的例子。鴻門宴上,大家坐著說話,項羽向東高坐,彬彬有禮。樊噲拿著盾牌利劍衝進去,嗔目瞪著項羽,項羽立即按劍而跽。他的第一反應是按劍柄,然後直起身子來,準備幹架。那時古人是坐在地上的,跪下去,屁股坐在腳跟上,這樣的狀態是放鬆的,跽,就是屁股離開腳跟,直起了腰板。
這更像是一個江湖漢子。
你敢瞅我?再瞅一個試試!我重瞳子瞅死你。
他在鴻門宴上幾乎沒說什麼話,即便范增不斷地使眼色,他也不理。但是大讚樊噲“壯士”,給樊噲賜酒給肉。看樊噲大口喝酒吃生肉看得津津有味,在旁邊喊加油。
樊噲質問他,他不回答,轉移話題,對樊噲說:“坐。”項羽搞外交,一定是一塌糊塗的,他似乎覺得說那麼多幹嘛,要打我奉陪,不打就別廢話。
項家人好像都這樣,項伯出賣項羽,就是因為講江湖義氣,因為張良跟他是患難兄弟,他去救張良,順便救了劉邦。
劉邦是慢而侮人,說話沒大沒小,經常說髒話,侮辱人。劉邦一生唯一遇到的一次刺殺,就是因為他說話太隨意引起的。他的女婿張敖,封趙王。他有次去趙國,跟女婿聊天,當著一堆人的面,說張敖已死去的爹張耳,說得很不恭敬。
因為他跟張耳是戰友,所以很隨便,當著人家兒子的面說我這個親家你這個爹真是個混蛋之類的。
張敖的臣子都是他爹張耳留下來的門客,這些人一聽不高興了,怎麼能這麼說我們死去的主人呢?就要殺劉邦。
劉邦就是這樣一個人,其實這種文化心理在中國似乎很流行,老師們批評學生,上級訓下級,都經常說“我看得起你才說你”。確實關係越親近說話越不講究,有些人被罵了還很高興,因為他們覺得這樣子才說明關係近嘛。不是自己人,誰有興趣罵你?
《亮劍》裡李雲龍罵部下,開口閉口不離娘,但是沒人生氣,反倒都很忠心。這是有傳統的。
說歸說,罵歸罵,但是做起事來,劉邦絕對給他的人足夠的許可權和發揮空間。他就等著人家說,說完了他就說:“善 !”
好,按你說的辦。一旦出現問題,他就說:這鱉犢子出的臭主意,差點害了老子。
沒錯,劉邦真是這樣罵的。
酈食其給他出了一個很草率的主意,他最初覺得很有道理,就聽了。然後恰好張良回來了,劉邦一邊吃飯,一邊喊張良:“子房,過來!”
張良聽完他說的,就一二三四五六七地分析了一通,然後說這是個臭主意,劉邦嘴裡吃了一口飯,呸的一聲吐出來,罵酈食其:“癟犢子讀書人,差點害了老子。”
原話是:“豎儒,幾敗而公事!”
陸游有一句詩,家祭無忘告乃翁,“乃翁”,就是你爹,你老子;“而公”也是這個意思。
這就是劉邦。但酈食其對誰都不鳥,陳涉、項羽、章邯他都覺得不行,卻自願為劉邦效力。他去見劉邦,劉邦不見他,他厚著臉進去了,劉邦正找了幾個姑娘在做足浴,四仰八叉的,酈食其可是個書生,他也不覺得這人很差,只是說你要得天下,不能這樣對待長者。
劉邦立即坐起來,整理衣冠,好好聽酈食其說話。
酈食其最後為了劉邦的事業送了命,他一張嘴巴,說下齊國七十二城投降,但因為劉邦的失誤,他送了命。他進油鍋之前,都沒有怨劉邦一句。
鴻門宴上劉邦逃走,只有一匹馬,劉邦騎著,樊噲、夏侯嬰、靳強、紀信四個人手持長劍厚盾,步行護衛,幾十裡山路,四人無怨無悔。因為劉邦當時就是駐紮在白鹿原上,項羽的鴻門宴擺在戲水川,都是山路,何況劉邦還只能走小路。
這個四個人,除了樊噲,幾乎都為劉邦的事業獻身了。紀信,鴻門宴救了劉邦一命。在滎陽,劉邦被項羽圍困,彈盡糧絕,陳平站出來用反間計,項羽把范增趕走了。紀信為了救劉邦,主動提出假扮劉邦,他坐著劉邦的王駕,從東門衝出去,楚兵都湧過來要活捉劉邦。劉邦從西門偷偷溜了。
項羽抓住紀信,問:“劉邦呢?”
紀信:“早都走了,你撲空了。”
項羽一把火把紀信燒死了。
劉邦獨自逃了,留下來守城的人,被項羽殺的殺,抓的抓,周苛等被抓。
項羽說:“很能守城嘛,跟著我幹,封你上將軍,三萬戶。”
周苛大罵:“我勸你還是早點投降漢王吧,你不是漢王的對手。”
項羽大怒,把周苛扔到油鍋了,其他的都殺了。
項羽總是在殺人。他一怒就殺人。他攻城,叫人家投降,人家不投降,城打下來,他就把全城的活人都埋了,屠城是他最愛乾的。
這很像發洩怨恨,快意恩仇。
有一段時間,劉邦和項羽是搭檔的。項羽是主將,劉邦為輔。他倆打城陽,城打下來,項羽就屠城了。
劉邦是在旁邊看著的,他後來就不幹這種事兒。
04其實項羽對人如何,從別人對他的態度就可以看出來了。
項羽還沒起事的時候,跟他叔父項梁在吳中聚集了好多人。因為項羽身長八尺餘,力能扛鼎,才氣過人,即便是本地人——“吳中子弟皆已憚籍。”
憚,就是害怕,忌憚。
沒有人不害怕項羽的,即便是地頭蛇。劉邦沒有給人這種感覺。
鉅鹿之戰,項羽九戰九勝,威震天下,名聞諸侯。而諸侯的反應是,“諸侯軍無不人人惴恐”,從將到兵,各個心驚膽戰。諸侯們來見他,從轅門開始,跪著往進挪,都不敢抬頭看項羽。
項羽高坐在上,嗤之以鼻。
甚至秦將章邯帶著幾十萬人投降項羽時,章邯是有名的戰將,項羽也就這次打敗了他,但章邯見到項羽時,都哭了。
這都是害怕,就是項羽厲害,大家都怕他。
身邊的人怕他,不代表他們忠心於他,願意為他做事。
05劉邦還有另外一些才能,很適合做老闆。
比如造勢。
劉邦是最能造勢的。因為他是布衣起事,所以必須造勢。用現在的話說就是會營銷。
他落魄的時候,為了賺錢,就跟兩個酒家老闆商量好,說自己喝醉睡著之後,會有龍盤著。訊息放出去,大家都來看這神異的事件,人多了,一人打一壺酒,看劉邦直播睡覺。酒家生意好,劉邦也賺錢。
後來他起事,沒人手,就用這種方法,說自己斬白蛇,白蛇的老媽在路上哭,說赤帝之子斬了白帝之子。
他跟老婆呂雉商量好,放出風去,說秦始皇常說“東南有天子氣”,劉邦說這就是他,怕秦始皇抓他,經常藏起來,躲在山裡。呂雉就大喊,呀,我老公不見了,大家就一起找。每次都能找到。
劉邦問:“為什麼我怎麼藏你都能找到?”
呂雉說:“父老鄉親們吶,劉季頭上有云氣,所以我每次都根據雲氣找到他。”
人們常說司馬遷胡說八道,其實司馬遷明明白白告訴大家了,這就是營銷造勢,他需要人呀,也要號令人。
因為斬白蛇事件的結果是,“諸從者日益畏之。”事情傳開,大家都覺得劉邦很神奇,有天命,得敬畏,他說話得聽,劉邦的命令也就能執行了。
而且,司馬遷寫劉邦斬白蛇事件結束後,劉邦因為整個過程是喝醉酒的,在野地裡睡著,是通過別人的口告訴他這個斬白蛇的事情的。“高祖乃心獨喜”。劉邦心裡偷著樂。
呂后尋雲氣事件的結果是,“沛中子弟或聞之,多欲附者矣。”大家聽說了這個事件,都來歸附劉邦。
而實際上這就是給“子弟”演的,因為劉邦發問呂后,為何就你能找到我,這是引導。呂后立即說:“季所居上常有云氣。”
這話就是對著別人說的,並不是回答劉邦的問話,如果是直接回答劉邦的疑問,應該是稱呼你,“爾”、“夫君”等等都可以,但她的話語指向是給別人介紹的。
這就是劉邦策劃的造勢營銷事件。他人足夠多的時候,就不做這種事情了。那時人信這個。這跟現在很多人想上位想出名想賺錢,於是編故事蹭熱點造輿論的營銷手段沒什麼區別。
劉邦是營銷的老祖宗,後來者從皇帝到商家和公知,無不是學劉邦的。
司馬遷不是胡寫。
劉邦會造勢,能用人,懂人才之為人才的道理,是個好老闆。
項羽只是個江湖漢子,喜歡快意恩仇、美人名馬。他的目的似乎就是那樣的,學書,不學,學劍,覺得不夠牛。學萬人敵的兵法,他不肯好好學,覺得自己學會了就完事兒。
其實他沒深入研究,他也沒搞懂萬人敵的兵法是用來作什麼的?至少不是拿來快意恩仇的吧?張良學《太公兵法》,是“常習誦讀之”,不斷地深入學習,所以雖然張良不帶兵打仗,依舊能決勝千里之外。
劉邦善於自知。立志向,就不同。劉邦見秦始皇的排場,說“嗟乎,大丈夫當如此也”。
這話看似志向,但有羨慕和自知的成分,就是說做男人就得做成這樣,並非一定就得把秦始皇幹掉。
項羽見秦始皇的排場,說:“彼可取而代也。”
這話也是志向,但語氣很堅決,這小子,牛什麼,我能取代你。也許他心裡說,你只不過是生得好,我爸如果是秦王,我比你能。
劉邦知道自己沒本事,但會說好,肯定別人的本事,項羽知道自己有本事,於是別人都是沒本事。
所以,雖然劉項都是不讀書的人。但劉邦知自己,項羽,心在江湖,身在政治,卻不自知。
不然怎麼說領導是一門藝術呢?劉邦身踐帝祚,並非一句成王敗寇那麼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