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身居江湖而心憂廟堂的范仲淹離開了這個世界。
那一年,蜀中有父子三人赴京趕考。
那一年,一名三十七歲的中年男子開始在汴梁城中,開席講《易》。
那一年,寫“愛蓮說”的周敦頤的兩名弟子也來到了汴梁。
那一年,王安石正在常州擔任知州,看到了王朝的諸多弊端,卻苦無人手相助。
那一年,大宋王朝似乎是走到了盛世的頂點,在位的官家,正是可以被稱為千古第一仁君,死後廟號被冠為“仁”字的宋仁宗。
那一年,科舉開考。
那一年,北宋嘉佑二年。
科舉制從隋始而至清末終,基本上是每四年一次,間或有加恩試,若有戰亂等非人力可抗因素除外,每次錄取數百人數不等。中進士者,則由民身晉為官身,由濁流升為清流,由寒門變為高第,為歷代統治者最愛,乃是調節社會矛盾,打破階級壁壘的良藥利器。我沒有考證過自有科舉制度以來,共有多少次科考,也沒有考證過共有多少人魚躍龍門,由白身而朱紫,但北宋嘉佑二年的這一屆進士榜,卻絕對值得濃墨重書。
北宋嘉佑二年龍虎榜,之所以號稱為千年科舉制最閃耀的一榜,是因為其對後世的影響,橫跨了文學、思想、政治乃至軍事多個領域。其將北宋文化的繁華推向了巔峰,卻又埋下了北宋覆亡的根基。乃至深深影響了後世中華文明的發展基調,更有人嘆出“崖山之後無中華,明亡之後無華夏”之語。
我們先來看看這一年科考的主考官——歐陽修。
歐陽修,字永叔、號醉翁,“醉翁之意不在酒”說的就是他了。當其時,朝廷科舉最流行的應試文章被稱為“太學體”。什麼叫做太學體呢?估計大部分人都不知道。我們從小學到大學,學了無數篇讓人頭疼不已的古文,有騷、有賦、有策、有論、有詩、有詞、有曲、有散文,卻惟獨沒有太學體。為什麼呢?因為太學體實在是太坑爹了,我們現在看古文感覺頭疼,可太學體坑爹到連古人都覺得頭疼。寫太學體的要旨在於“險、澀、奇、怪”。換句話說,寫得越好的太學體,越是沒有人能夠看得懂的。於是,歐陽修怒了,發起了古文運動,要求寫文章要向兩漢學,言以載物,文以飾言。可古文運動難以開展啊,因為關係到前途命運的科舉要的是太學體。終於,歐陽醉翁同學當上了嘉佑二年的科舉主考官,於是大筆一揮,所有太學體的考生,全部擢落,一個不取。於是,燦爛到讓人炫目的嘉佑二年龍虎榜新鮮出爐了。
讓我們看看究竟有哪些牛人在這一榜上出現。
蘇軾、蘇轍、張載、程顥、程頤、曾鞏、曾布、呂惠卿、章惇、王韶。
我總共列了十個人出來。因為這十個人,都或深或遠的對中華文明產生了難以估量的影響。我將其稱為“嘉佑十子”。這十個名字,有偶像級的,如蘇軾;也有讓人完全感到陌生的如呂惠卿,但倘若對中國政治歷史的影響,呂惠卿卻遠遠超過了蘇軾。他們之間,命運糾纏難休。嘉佑二年,他們成為同年,插花騎馬遊街賦詩共享瓊花盛宴;十年之後,他們相互廝殺折磨,致死方休。如果讓這十個人聚在一起,同唱一首“十年”,想必會非常精彩。
這十個人,有三人名列唐宋八大家,分別是“蘇軾、蘇轍、曾鞏”。
蘇軾、蘇轍,這兩兄弟,真的不想在這裡再描述了。唐宋八大家,這哥倆再加上他老爹,一門父子三人就佔了三個名額,你讓別的文人情何以堪。光是《六國論》,父子三人都各寫了一篇,真正是標題黨一派。特別是蘇軾,更是雄霸詞壇榜首千年不易,更留有東坡肘於後世,堪稱中華文化的偶像級人物。與他相比,曾鞏的知名度就低了很多。關於此次進士中榜,蘇軾與曾鞏卻有另一番趣談故事。曾鞏是歐陽修的學生,既然能名列唐宋八大家,其文筆水準想來亦是超凡脫俗的了。當歐陽修閱卷之時,讀到一篇絕妙好文,醉翁同志心想,能寫出如此好文的,定是愛徒曾鞏無疑,為了避免別人說他徇私舞弊,因此,不敢將此文點為魁首,僅列為第二。結果,蘇軾同學屈居第二卻是頂了曾鞏同學的黑鍋。
我們先將蘇曾二人的這段公案放下,他們此時都還年輕,就算到了未來,他倆的糾纏也很淺。而我此刻,有點迫不及待的想推出下面三個重量級的人物了“張載、程顥、程頤”。
他們是親戚,程顥、程頤是兄弟倆,張載是表叔。他們卻都是最具代表性的儒學思想家,甚至可以被後世讀書人尊為準聖賢的人物。從他們以後,儒學被劃了一道深深的紅線,走向了另外一個方向。
就我個人感情來說,我是極其喜歡甚至於仰慕張載的,而對於程顥、程頤,我卻是非常乃至於極度痛恨。“存天理、滅人慾”、“餓死事小、失節事大”這些讓真儒變為腐儒的話,就是由他倆開始說出來的。沒錯,中華文化中不得不提,卻爭議巨大的“程朱理學”中的“程”說的就是他倆了。
他們三人雖然是親戚,但張載和程顥、程頤兩兄弟的思想體系完全不同。
張載,北宋思想家、教育家,號橫渠先生。他所創立的氣學,有著深刻的二元辯證思想,對《易》的理解非常深入,嘉佑二年,於汴梁城中開席講《易》的就是他。可惜他死得太早,死後門人學徒均投入了二程的門下,氣學就此失去真傳,變成了理學的一個分支。其實完全不然,氣學和理學可謂兩種完全不同的哲學體系,理學更偏向唯心主義而氣學更偏向辯證唯物主義。氣學的“氣”,倘若用現代漢語來註釋,當是“物質”。氣學,也就是物質學。
我之所以仰慕張載,因為張載用四句話,說出了儒學的真諦,那就是“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這振聾發聵的四句話,正是流傳千古的橫渠四句,為後世無數心繫生民的真儒們所推崇,所引用。張載,真正的大儒宗師。在北宋那個“六經注我,我注六經”的時代,張載賦予了儒學新的生命和活力,倘若氣學能夠流傳下去,必將突破儒學在故舊紙堆裡尋找先哲隻言片語的窠臼,從而推動中華文明走向另外一條截然不同的道路,可惜,倘若僅僅只是倘若而已。
張載並非僅僅只是一名簡單的思想家,其軍事政治才能亦在當世難有匹敵。北宋名將种師道就是他的弟子。倘若想了解張載更多的事蹟,大家可以百度一下,呵呵。
關於二程,程顥和程頤的事蹟,因為個人好惡的原因,在此也不想多提了,大家也可以百度。關於他倆有個成語叫“程門立雪”,說的就是在他倆家門口罰站的故事。但若說對中華思想的影響力,不得不承認,二程遠遠超過了張載。程朱理學在南宋朱熹同學的努力下,形成了一個完善的思想體系,併為明清兩代的統治階級採用。理學以超高的道德標準要求所有人,所謂的“禮教吃人”,正是由理學開始。人非聖賢,當無法達到理學的道德標準,卻又不敢說出來時,自然也就只能成為偽君子。可以說,理學最大的作用,就是為社會培育了無數的偽君子。
所以,南宋滅亡時,數千士大夫爭相蹈海而亡;而明滅時,卻不見理學家們為江山社稷殉葬,反而轉頭緊緊抱住了滿清的大腿。
講完三名思想界的大宗師,讓我們在來看看後面三位人物吧:呂惠卿、曾布、章惇。
呂惠卿,福建泉州人。曾布,江西南豐人。章惇,福建浦城人。我們可以將這三位稱為改革家,因為他們都曾是王安石熙寧變法時手下的得力干將,堪稱安石門下三走狗,也因此,三人都很榮幸的同列為《宋史》奸臣列傳。名列奸臣列傳的不一定是奸臣,就好比婊子也可以立牌坊,學雷鋒的不一定就是雷鋒。然而三人在仕途上,卻遠遠得意過嘉佑二年龍虎榜的其餘人等。此三人都或先或後的位列宰執之位,對於三個南方人來說,這是很了不得的成就。要知道,北宋太祖曾於禁中刻石留言:“後世子孫無用南士作相、內臣主兵”。不得不說太祖此言很有先見之明,當徽宗當朝之時,蔡京(福建人)為相,童貫(唯一被封王爵的宦官)為帥時,北宋也就滅亡了。(競猜:唯一當了皇帝的宦官是誰?呵呵~)
宋朝是“君與士大夫”共天下的政治體系。北方計程車大夫,是傳統的大士族,以經營土地為業,而南方計程車大夫,是中小士族,以土地兼經商為業。以現在流行的階級劃分法,北方的大士族,代表的是大地主的利益,南方的中小士族,代表的是中小地主兼手工業者和工商業的利益。在南方,資本主義的萌芽已經出現。
我們常說,治亂迴圈,300年一個王朝。其深層次的原因就是因為土地的兼併。在王朝早期,人少而地多,中國人都勤勞肯幹,故只要不遇到一個千古昏君,幾乎歷朝歷代都會出現盛世。而隨著社會發展,則人多地少而土地兼併日益嚴重,這就是王安石熙寧變法的背景。
正所謂屁股決定腦袋,王安石的熙寧變法觸動的是北方大士族的利益,於是,司馬光為代表的北方政治集團就和王安石幹上了。王安石在傳統的政治集團中找不到援手,不得不從南方中小士族中尋求幫助,於是,呂惠卿、曾布、章惇成為“倖進”之徒,成為了王安石門下走狗,宋朝的政治也就正式進入了“黨爭”政治。新黨和舊黨全面開火。
呂惠卿、曾布、章惇、王韶、曾鞏屬於新黨,蘇軾、蘇轍、張載、程頤、程顥屬於舊黨。先是新舊兩黨互相攻訐,而後,新黨為了實現自我的政治抱負,將舊黨驅逐出朝堂,貶斥於外。也因此,“嘉佑十子”中的舊黨,多長於“文學和思想”,而“嘉佑十子”中的新黨更擅於政治。
其實,並非新黨都是小人,而舊黨皆是君子。僅僅是屁股決定腦袋而已。倘若後來修《宋史》的不是舊黨而是新黨的話,只怕舊黨諸人俱會被列為《庸臣錄》。
但是,話又說回來,呂惠卿,新黨的第一干將,王安石同學的頭號打手人品確實非常有問題。首先,私德有虧;呂惠卿同學治家不嚴、貪腐有道。其次,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並且在變法中期對王安石落井下石,意圖取安石而代之,以保住自己的政治地位。王安石變法,可以說成也呂惠卿,敗也呂惠卿。呂惠卿個人的才華、乃至政治智慧、施政手腕都是非常高超的,所以,在呂惠卿的強力推動下,新法能夠持續推廣開來,以至於大宋的國庫終於扭虧為盈,國力強盛,方才有後面王韶對西夏的熙河大捷,拓地數千裡。而後,由於呂惠卿於變法的具體實施過程中,任用小人,讓許多利民之舉變為了殘民之暴,也直接給了舊黨攻訐新法的藉口,讓新法終於功虧一簣。
曾布是第一個看穿呂惠卿私德有虧的,於是,在關於《市易法》的調查中,曾布和呂惠卿分道揚鑣,卻為王安石所誤會,被貶斥出外。
章惇是個奇人,嘉佑二年中了進士,卻因為不滿自己僅為二甲,而其侄兒章衡同在嘉佑二年中取了狀元,於是,乾脆辭而不受,於嘉佑四年重考了一次進士,再次獲中,名列頭甲。現如今,大學重考的同學有很多,而進士重考的,我卻僅知有章惇一例,大概是因為我比較孤陋寡聞吧,故深感驚奇。章惇和蘇軾在青年時期即為好友,章惇位列副相時,蘇軾因為反對變法被貶斥在外。那時,章惇還經常寫信安慰蘇軾。而等到舊黨復辟,章惇被貶時,蘇軾卻又上去了。章惇因此而和蘇軾絕交,估計是心理不平衡吧。終於,新黨又佔了上風,這次章惇下了狠手,將舊黨全部貶斥,而且全是蠻荒之地,蘇軾甚至於被貶到了惠州和海南。當然,相信惠州人民和海南人民是很感謝章惇為他們送來了蘇軾的。可以說,章惇和蘇軾的糾纏,是一生的,是至死方休的。更離奇的是,章惇的兒子還是蘇軾的學生。實在是難以理解這兩個男人之間的基情啊。
章惇和蘇軾之間還有一個小故事。有一次兩人一起旅行,到了黑水谷,那裡有一條深澗。深澗兩側絕壁萬仞,道路斷絕,下邊湍流翻滾,只有一條橫木為橋。章惇膽子大,要蘇軾走過去,到那邊的懸崖上題詞。蘇軾兩腿發軟,不敢過,章惇卻無動於衷地走過去,從容在石壁上寫下:“章惇蘇軾來遊”,完了又走回來。蘇軾拍章惇的肩膀說:“子厚(章惇字)必能殺人!”章惇問為什麼?蘇軾說:“連身家性命都不顧的人,還怕殺人嗎?”
最後咱們再來看看王韶。王韶最大的成就熙河大捷,可以說是北宋一朝最大的一次對外軍事作戰的勝利。做為一個文人軍帥,(范仲淹、韓琦、司馬光、文彥博等北宋名相都曾做為使相領兵在外)王韶可以說是最為成功的一位。取得了范仲淹等皆未能取得過的好成績。真可謂是謀必勝、攻必克。熙河之役,拓邊二千餘里,收復熙、河、洮、岷、疊、宕六州,恢復了安史之亂前由中原王朝控制這一地區的局面。收回被吐蕃侵略的二十萬平方公里故土,史稱:“宋幾振矣!”。由於熙河大捷的勝利,讓北宋重新佔據了對西夏積極進攻的有利態勢。王韶本想繼續宜將剩勇追窮寇,繼續蠶食甚至平滅西夏,只可惜,王安石被舊黨攻擊,不得不下臺,讓王韶失去了新黨的支援,也終於,北宋失去了最好的平滅西夏的機會。
終於介紹完了“嘉佑十子”,倘若對他們有興趣,可以都去百度一下。最後再總結一下,文學上,蘇軾、蘇轍、曾鞏之後,駢文開始退出了舞臺,取而代之的是散文大興。而蘇軾,更是獨領風騷千年,於文學上,立下了一座幾乎無法超越的豐碑。思想上,張載、二程對中華哲學史做出了無法磨滅的貢獻。而程朱理學,更是決定了中華文明的走向。個人認為,是中華文明近代走向衰敗的罪魁禍首。政治上,變法雖然失敗了,可其畢竟是一次資產階級思想的首次萌動,只可惜,後面陷入了黨爭。北宋政治的君子之爭就此消失,僅剩下了黨爭政治。只求目的,不求手段,只看立場,不看對錯。而黨爭政治,正是北宋滅亡的真實原因。軍事上,王韶同學,您是我的偶像。
嘉佑二年,真是獨特的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