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勞塞維基說過,天才的軍事指揮員要想不斷地戰勝意外事件,必須具備兩種特性:一是在這種茫茫黑暗中仍能發出內在的微光以照亮真理的智力;二是敢於跟隨這種微光前進的勇氣。前者被形象地稱為眼力,後者就是果斷。高敬亭的談判決策和行動,無疑正是這兩種特性的綜合體現。
1937年7月28日,國共雙方代表在嶽西縣九河朱家大屋舉行停戰協議簽字儀式。
九河在鷂落坪東面,位於多枝尖的東南麓,現屬和平鄉。嶽西設縣前,它隸屬於潛山縣後北鄉第六區。因為這裡距青天畈鄉十公里,更加靠近鷂落坪大山區。1930年2月,這裡的許多農民群眾也參加了請水寨暴動,成為紅軍戰士。1935年以後,這裡是紅二十八軍和便衣隊主要活動地區之一。石門山、寶纛河一帶的群眾配合紅軍建立山林醫院,為紅二十八軍養護傷病員,提供衣食藥品。還有很多青年踴躍參加紅軍,成為勞苦功高的革命功臣。
這天,位於九河畈正中的朱家大屋張燈結綵,稻場上搭著高大戲臺。人們絡繹不絕,一早就從四面八方趕來,一片歡騰景象。
高敬亭和何耀榜,換了一身洗得乾淨的布軍裝和布鞋,腰挎駁殼槍。隨行的警衛部隊,也都背上擦拭一新的長、短槍,顯得乾淨利落。
劉剛夫率著一群著校尉軍裝的人,佩著軍銜,走過來,腳蹬皮鞋,步履生風,確實神氣。
可是在高敬亭、何耀榜看來,國民黨軍隊這一套都是花架子,難怪他們打不過務實的紅軍。何耀榜向前迎了一步,雙方都軍裝在身,自然是按軍人禮儀相互敬禮,然後才是握手。何耀榜為高敬亭、劉剛夫做了介紹。
朱家大屋坐落在九河畈西邊山腳下。據說,當年的九河畈正中有一穴大地,叫"水裡泛蓮花",為風水寶地。從外地遷徙到這裡的朱姓人家選中這塊風水寶地落腳,經過幾代人奮鬥,建起一座坐西朝東、前後兩進上下廳和十六間住房的大屋。
上午八時整,夏天的朝陽已掛在高山頂上。雙方代表在鑼鼓和鞭炮聲中步入了朱家大屋上廳堂,正式舉行簽字儀式。高敬亭以紅二十八軍"政治部李主任"李守義的化名,與何耀榜代表鄂豫皖邊區紅軍游擊隊出席簽字儀式。
高敬亭和劉剛夫停下來,面對面站著,默默地動也不動,好像在努力地估計和打量對方。他們都明白:他們代表著兩種敵對的思想,兩面敵對的旗幟,兩個敵對的世界,互相指責對方為反革命。劉剛夫甚至隱約感覺到這個"李主任"就是高敬亭。
劉剛夫首先打破這一沉寂的氛圍,對"李主任"問:"高敬亭沒有來?"
"他在鄂東。"高敬亭彷彿要努力捉摸對方意思似的,一面仔細地注視著劉剛夫,一面回答。
高敬亭和劉剛夫等人分別代表雙方在協議書上簽字。為期一週的談判畫上了圓滿的句號。至此,初步實現了鄂豫皖邊游擊區的國共合作。
在談判和約上簽字還有一個有趣的情節,即其他人都簽名或簽字蓋章,獨獨"李主任"僅僅畫了個圈,他自稱不識字。其實高敬亭念過六年私塾,是識字的。據高敬亭夫人史玉清回憶,高敬亭自己講,他過去沒有讀多少書,只讀過幾年私塾。他主要靠自學。他學習用的練習本子如果集中起來,可以堆半間房子。他的毛筆字寫得很好看,你看不出他到底是讀過幾年書。
高敬亭畫個圈,這是中國古代不識字的人簽名畫押的方式。也許因為他不好寫出"高敬亭"三個字,也不願意寫"李守義"三個字,正因為如此,有人猜度他就是高敬亭。
簽字結束,高敬亭、何耀榜盡地主之誼,請劉剛夫、郭副官、邱處長等一行共同進餐。宴請還是在簽字的正廳舉行。
上廳擺開一張八仙桌,桌上擺滿農家能做出來的最豐盛的最具大別山特色的飯菜。當地黨和蘇維埃部分工作人員及手槍團的部分戰士化裝成炊事員和傳菜員,在室內跑來跑去。交戰的雙方變成笑容滿面的賓主雙方,真是恍如隔世。
席中,劉剛夫又扯到黃岡戰鬥的事情。對手是一支能征善戰的隊伍,這是他們這些衛立煌參謀部參謀在組織"清剿"戰鬥中體驗到的。他們對此十分驚奇。高敬亭趁著酒意,脫口說出黃岡戰鬥是他指揮的。何耀榜擔心他暴露了真實的身份,忙接過話題說:"黃岡戰鬥是高軍長指揮的,後來因為高軍長生病,就由李主任指揮了。"
可是高敬亭不買何耀榜的賬,仍然放言高談黃岡戰鬥如何如何,使何耀榜實難替他遮掩。顯然,劉剛夫和邱處長已經發覺眼前這位談吐不凡的"李主任",就是高敬亭了。
據劉剛夫後來回憶:他已猜出"紅二十八軍政治部主任李守義"就是高敬亭。根據李德保的彙報,他也知道李主任就是高敬亭。所以自談判開始到簽字時止,"高敬亭"三個字從無人提過。可是簽字時不簽名,不僅奇怪,並且涉及協議效力問題。協議簽字後共同進餐時,在談話中,李主任一再於有意無意中暴露出高敬亭就是他。
餐後,劉剛夫為證實"李主任"即是高敬亭,又提出:"過去在內戰戰場上我們是對手,將來我們是抗戰戰場上的朋友,合個影吧,作為此次談判的留念。"
高敬亭說:"我沒有照相的習慣。"確實,長這麼大,他沒有照過相。
"國共合作談判成功,合影做個紀念。"劉剛夫邊說邊整隊,推著高敬亭入位。國民黨方面全部是軍服整齊,馬靴鋥亮,扛著上校、中校、少校肩章。只有高敬亭和何耀榜穿著裁製粗劣的土布軍裝、布鞋。大家站好了,劉剛夫臉上露出幸福滿足的笑容。
當攝影師鎂光燈"嘭"的一炸時,時光就定了格。可是照片衝出來時,大家只看到站在最右邊的高敬亭的側面。原來在拍攝的一瞬間,高敬亭特意偏過頭去,只照到了頭部的側面,可見其警惕性之高。但別人看到照片的側影,仍然能認出這就是高敬亭本人。這張照片現在留存下來,只是經輾轉翻拍,更加不清楚了。
國共兩黨在鄂豫皖邊和平談判成功。鄂豫皖邊區國共兩黨領導的軍隊走向共同抗日的戰場,大別山長達十年的內戰宣告結束。
這真是天翻地覆。十幾天前大別山還是劍拔弩張、電閃雷鳴,國民黨調兵遣將,重重包圍紅二十八軍,重金捉拿高敬亭、何耀榜。可是從紅軍方面發出倡議和談的信件,到和平協議簽訂,總共只用了十多天。身上還有硝煙餘塵,耳邊還有槍炮隆隆的回鳴,就和談成功了,不能不令人驚歎!
鄂豫皖實現了國共和談。高敬亭僅憑兩份中央檔案和閱讀過的一些國民黨的報紙,沒有任何有關政治、軍事的上級意見作為參考,就完成了談判,達成一個既讓國民黨接受,又大致符合中央的政治意願的條款。
有人把紅軍長征比作地球上的"紅飄帶",把紅軍長征留下的游擊隊比作"南方星火"。那麼,抗日戰爭的爆發,才使得鄂豫皖這點革命星火,匯入新四軍這支"燎原"的隊伍中去,改變著中國革命的格局。
簽字就餐後高敬亭即回到九河駐地。他知道,新的戰鬥即將開始,那就是抗日救國。
何耀榜對劉剛夫說:"我們已經簽過字了,三個月內我們要把部隊集中完畢。你們對我軍的追擊要全面停止。部隊透過你們的防線,不準阻止我軍透過。高軍長現在在湖北七里坪一帶,談判結束後,我們要去向他彙報。請給我們一個行軍路線圖和護照。"
當晚,何耀榜從劉剛夫手中接過國民黨方面制定的紅二十八軍行軍路線圖和通行護照紙。護照上有衛立煌的簽字,並蓋有鄂豫皖督辦公署的四方大印。
交接完後,劉剛夫說:"我們湖北黃安再見。"
還是當晚,從九河至嶽西途中,沿途鄉民鳴放爆竹,奔走相告。沒有什麼能比和平的到來更使人興奮了,每個人心中都充滿希望。劉剛夫喟然長嘆,老百姓厭惡內戰深矣,中國人打中國人的戰爭純粹是同室操戈。爆竹不是歡送我和高敬亭,而是祈求和平願望的實現。"清剿、進剿",邊區人民歷年來為築路建碉徵工、徵料、拉夫、拉公差、附加臨時費等。殷富之民早已他遷,所餘者多為貧苦民眾,已不堪其擾。再加積習過深,守碉之部隊駐守時,有勾結區鄉聯保長誣良為"匪"、栽贓拘罰之事,因此被逼而為"匪"者,不知凡幾。現在終於停戰了。九河在新中國成立後,被命名為和平鄉,以紀念這個重大事件。當時很多人都把抗戰開始叫作"與國民黨和平"了。民族解放戰爭帶來了民族內部的融和。人民樸素的願景是過上和平安定的生活,再不需要戰爭。
朱家大屋,新中國成立后土改分給幾戶朱姓後人及外姓人居住。在"農業學大寨"改灘造田、格田成方時被拆了。當時簽字用的八仙桌,現在放在朱氏後人朱顯志家。簽字用過的靠背椅,存在王祖印家。原址上朱家後人又蓋起了幾棟房子,但已不是當初"大屋"的概念。當年作為"水裡泛蓮花"標識的那塊黑石頭,仍默默地躺在溝渠旁。遊人到此不禁感嘆,一件轟轟烈烈的事件,彷彿不應該這麼平凡。連鄂豫皖革命鬥爭史,也只用寥寥數語,交代這件中國革命史上驚天動地的大事。
這真的是一片平凡的土地。可是,真正的平凡,也就是不平凡了。
青天畈談判,完成了第二次國內革命戰爭大別山地區的國共和談,將大別山融入中國革命的一個新的征程,為大別山帶來無限希望。
在七七盧溝橋事變之後,國內國際形勢發生巨大變化,中央正派代表尋找高敬亭之際,鄂豫皖紅軍卻和自己的交戰對手實現了和談,這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任何一個歷史現象的產生,都是各種因素相互作用的結果,青天畈和平談判也不例外。
第一次大革命失敗後,中國共產黨選擇地處中原大地的大別山作為基地,開展土地革命,建立蘇維埃和紅軍,同國民黨開展了十年內戰。鄂豫皖蘇區經歷了紅四方面軍、紅二十五軍、紅二十八軍時期,歷時十年紅旗不倒。現在,蔣介石窒息紅軍的閘門被打開了!大別山優秀兒女可以匯入民族革命戰爭的汪洋大海,在波瀾壯闊的中國革命舞臺上,書寫出驚天動地的篇章。
持續十年的鄂豫皖紅軍革命,在一個不太知名的地方畫上了句號。和談為國共兩黨搭建了一個寬廣的舞臺,為中國革命,為大別山帶來無限希望。這是一場由小人物引發的大事件,是一場偶然條件下的必然勝利,這場勝利,除了天時、地利、人和之外,還有幾個重要的因素:姜術堂的溝通,何耀榜的前奏,高敬亭、衛立煌的決斷,劉剛夫、郭副官、李區長的熱心,成就了和談。當國共和談成功後,那些參加者特別是紅二十八軍三千將士,都得到了不同程度的提升。遺憾的是,有的參與者卻被邊緣化,甚至被迫害,後來的歷史書寫者將他們的功績淡化甚至不予提及。
在資訊極為發達的今天,查遍能找到的字典、詞典和國共兩黨戰史,竟始終找不到為鄂豫皖國共和談做出巨大貢獻的姜術堂的簡要情況,我們不知道他從哪兒來,後來又到哪兒去。關於他的結局,後來的新四軍四支隊七團參謀長李佔彪回憶:他是我手下的一個連長。有關姜術堂的全部記憶便到此為止。
1951年,在上海華東醫院療養的何耀榜,決定口述大別山革命歷史,要把大別山革命歷史特別是三年游擊戰爭的苦難,作為珍貴遺產資料記錄下來。當談到姜術堂主動給紅二十八軍傳遞中央檔案時,他情不自禁地說,姜術堂為紅二十八軍的歷史走向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使我們成為南方紅軍和游擊隊最早與國民黨談判的部隊。我們共產黨人不應該忘記老朋友,只是不知道他現在在何處,要是能找到他,詳細談談當時的具體情況,該有多好啊!何耀榜當時就給紅二十八軍不少老同志寫信、打電話,可反饋回來的結果是,沒有誰知道姜術堂的訊息,也沒有誰打聽到他的下落。
紅二十八軍中的幾個人,手槍團團長餘雄、皖西特委書記徐誠基、指揮中畈灣戰鬥的丁少卿,還有國共和談國民黨方面的郭副官、李德保(抗戰開始後在舒城縣二區任區長)的結局,也無人知曉,他們從何處而來?他們在何處而終?這也許會成為永遠的謎團。
在三年游擊戰爭中,鄂豫皖的共產黨人以超人的毅力經受住了空前嚴酷的政治和軍事考驗,他們的政治堅定性是非凡的,軍事鬥爭成就可以說是輝煌的。在高敬亭的領導下,紅二十八軍組成了主力部隊、地方部隊、便衣隊三者相結合的基本作戰組織結構,實施各類部隊相互策應、內線作戰與外線作戰結合的方針,摸索出"四打四不打"的戰術原則,創造了與敵作戰的輝煌戰績。這些指戰員在參加革命之前被剝奪了一切前途和希望,被卑賤的生活折磨得失去了人的風貌,但紅軍革命使他們站起來了。共產黨把大別山農民,用理想號召起來,用紀律團結起來,用先進的理論在他們心目中注入了忘我的勇敢、自我犧牲精神以及對尊嚴的自覺。紅二十八軍三年游擊戰爭,以低潮時的一千餘人、高潮時的近三千人的武裝力量,轉戰鄂豫皖三省四十五個縣,牽制國民黨正規軍最多時達六十八個團,約十七萬人,殲敵十八個營、十五個連和大量的地方保安軍,使革命的紅旗始終飄揚在大別山上,創造了我國戰爭史上以少勝多、以弱勝強的罕見奇蹟。三年中共發生典型戰例六十七個,其中獲大勝二十六個,小勝二十八個,雙方互有傷亡八例,完全失敗五例。紅二十八軍有力地支援了紅軍主力的長征及南方各省的紅軍游擊戰爭,最後成為南方八省十五個游擊區中,儲存紅軍部隊兵力最多,唯一保留軍、師建制對敵作戰的紅軍部隊。大別山農民在戰爭中,成為精通戰術的各級指揮員,成為最好的戰士,並由此走上抗日征程。
大別山紅軍革命的旗幟,一直飄揚在大別山上。
1937年12月13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在延安做出了《關於南方游擊區工作的決議》。決議指出:
"南方各游擊區的同志在主力紅軍離開南方以後,在極其艱苦的條件下,長期堅持了英勇的游擊戰爭,基本上正確地執行了黨的路線,完成了黨所給予他們的任務,以致能夠儲存各游擊區在今天成為中國人民反日抗戰的主要支點,使各游擊隊成為今天最好的抗日軍隊之一部。這是中國人民一個極可寶貴的勝利。""政治局號召全黨同志來學習這些同志的模範。"
我們真應該在大別山選中一個地方,或者就在鷂落坪,為高敬亭、方永樂、徐誠基、何耀榜、林維先、餘雄、梁從學、詹化雨、王福明、陳守信等塑造一組英雄群像。他們是使紅二十八軍,在十餘萬國民黨軍隊"圍剿"中生存下來的引路人和挽救者!他們是真正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