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周遊列國,在南方倒過一些黴。最著名的是魯哀公六年(公元前489年),孔子在陳國、蔡國的土地上,一度斷了糧,所謂“夫子厄於陳蔡之間”。
《史記·孔子世家》說,幸虧孔門中的外交家子貢找到了楚昭王,楚國大軍開過來,孔子這才脫困。
楚昭王聽說孔子是聖人,打算封給他“書社地七百里”。有農戶的富裕地區會進行戶口登記,這叫“書”;會立有自己的土地神,這叫“社”。這樣的地方,就叫“書社地”。“裡”是社群,25戶人家為一里。
也就是說,楚昭王打算封給孔子17500戶人家——楚國果然是南方大國,豪闊得不得了。
但這個時候,楚國的令尹(相當於相國)子西說話了。
子西問楚昭王:“楚國的外交官,有子貢這種水平的嗎?”“沒有。”
“楚國的大臣輔佐您,有達到顏回這種水平的嗎?”“沒有。”
“楚國的將帥,有像子路這麼勇猛的嗎?”“沒有。”
“楚國的各部門負責人,有像宰予這種水平的嗎?”“沒有。”
子西於是說:“當年楚國是周朝的封國,子爵罷了,有方圓50裡的領地。現在孔子稱述三皇五帝的治國之道,要申明周公、召公的業績,楚國還能世代保全方圓數千裡的偉大國土嗎?再說,當年周文王在豐,周武王在鎬,都不過是百里的地盤,最終卻成了天下的王。現在您給孔子土地,他又有賢能的弟子輔佐,這對楚國來說恐怕不是福分。”
楚昭王就作罷了。這年秋天,楚昭王在城父去世。
《史記》裡這個故事,可信度存疑。在孔子心目中,最古老的聖王是堯舜,“三皇五帝”這個提法,孔子時代還沒發明出來呢。所以,這或許是後來儒生為了吹捧祖師爺而編的故事。
關於這一年,《左傳》講了另一個故事:南方的吳、楚兩大強國都兵臨陳國,戰爭一觸即發,孔子當時在陳國,近距離觀察了這場對峙。
孔子40歲前,北方基本是太平歲月;40歲後,見識了不少戰事,但大多水平很低。這趟來南方,他雖然沒有親見當年吳國軍隊攻破楚國都城的慘烈大戰,但戰後十多年的景象,仍讓人感到戰爭的殘酷。現在,吳、楚大軍近在眼前,尤其是吳國,軍陣之整飭、戰術之靈活、出擊之迅猛、殺戮之兇殘,都是中原諸夏的戰爭中根本想象不到的。
一個完全陌生的時代就要來了。在肆虐的兵戈面前,孔子宣揚的禮樂仁愛,顯得毫無力量。
可是另外一些事情,又讓孔子對周禮有了一點信心。那就是楚昭王和子西等人的關係,還有楚國和陳國等小國的關係。
子西是楚昭王的臣子,也是楚昭王的哥哥。
楚昭王是楚平王的兒子,他的母親本該是自己的嫂子。當年,楚平王從秦國為太子熊建娶妻,看見準兒媳漂亮,就自己娶來,生了楚昭王。
楚平王去世時,楚昭王年紀還小。有些大臣想擁立楚昭王的庶兄子西即位,可是子西堅決拒絕了。
後來就到了魯定公四年(公元前506年),吳國軍隊攻破楚國都城的那段恐怖日子。楚昭王雖為國君,但是大權旁落,根本做不了主,一度流亡,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子西害怕楚國失去抵抗吳國的主心骨,就打出了楚王的旗號。後來,他聽說楚昭王還活著,就毫不猶豫地把王號撤掉了。後來,楚昭王也沒有因為這件事懷疑過哥哥有野心。
楚昭王逃到了隨國,吳軍把隨國團團圍住,讓他們把楚昭王交出來。這時候,楚昭王的另一個哥哥子期挺身而出,決定替楚昭王去死。
幸好這時候隨國決定,要不惜代價保護楚昭王。曾經,隨國是楚國的敵人,後來成了它的附庸。隨國對楚國有很多怨恨,但在生死關頭,卻表現出附庸對宗主的忠誠。
隨國人對吳國說:“隨是個小國,能夠存續到今天,是楚國人保全了我們。我們之間,世世代代都有盟誓。如果有了危難就不遵守誓言,隨國就是背信棄義的國家。這樣的國家,也是沒有資格侍奉吳國的吧?”
後來,楚國為了表達對隨國的感激,送給隨國一隻鎛(音同博)鍾——也就是世界聞名的曾侯乙編鐘裡最大的那隻。
同樣忠於楚國的,是孔子此刻所在的陳國。當時,陳國也面臨著選邊站的問題:是追隨沒落的楚國,還是投靠吳國這個新強權?
這種關係國運的選擇,陳國國君不敢獨斷專行,於是召開國人大會,投票表決,結果相持不下。這時,有個陳國貴族發言說:“楚雖無德,亦不艾殺其民。吳日敝於兵,暴骨如莽,而未見德焉。”
楚國雖不好,也不會沒事就屠殺人民。吳國卻是戰爭狂人,追隨它,就會每天陷於戰爭,民生凋敝,曝露於曠野的屍骨將如草莽一樣,實在看不出追隨吳國有什麼好處。
這才一錘定音,陳國選擇繼續追隨楚國。也正因為那一年的選擇,16年後的今天,吳國才來進攻陳國。
看到陳國危急,楚昭王決定出兵。
其實這個時候,楚昭王的身體很不好。幾年前,他得了病,占卜的人說,之所以得病,是黃河的河伯在作怪。
楚昭王沒有理會,楚國的大夫們覺得寧信其有、不信其無,就請求在郊外祭祀。
楚昭王說:“三代時規定,祭祀不超越本國的山川。長江、漢水、睢水、漳水,是楚國的大川,是福是禍,不會來自這些之外的地方。我雖然沒有德行,也不會得罪黃河之神。”他到底沒有去祭祀。
這一年,天空出現紅色的雲,像鳥一樣,夾著太陽飛動了整整三天。楚昭王派人到洛陽,請教周王室的太史,這是怎麼回事。
周太史說:“這是上天要降下懲罰到楚王身上。如果祈禱的話,可以轉移給楚國的令尹和司馬。”當時楚國的令尹是子西,司馬是子期。
楚昭王說:“把腹心的疾病轉移到胳膊、腿上,又有什麼好處呢?如果不是有大過錯,天會懲罰我嗎?有罪就接受處罰,轉移它做什麼呢?”他到底也沒有為這事祈禱。
現在,吳楚兩軍對峙。按照當時的習慣,當然還得占卜。占卜和吳國作戰的勝負,結果是不吉;又占卜退兵逃避吳國,結果還是不吉。
楚昭王說:“那就讓我戰死吧。當年吳國攻入我國都城,我們敗過一次;今年再打敗仗,真不如一死。陳國是我們的盟友,我們拋棄它;吳國是我們的仇人,我們逃避它,那也是不如一死。一樣都是個死,還是死在仇人之手吧。”
楚昭王吩咐,自己死後,傳位給哥哥子西,但子西堅決拒絕。楚昭王又讓位給子期,子期也堅決不答應。最後,楚昭王決意讓位給另外一個兄弟子閭。連續推讓了5次,子閭終於答應了。
楚昭王準備作戰,他的病情卻發作了,在一次組織進攻的時候,不幸去世。這時候子閭說:“我們國君捨棄自己的兒子而讓位給別人,我們這些做臣子的,難道敢忘掉自己的君主嗎?我答應即位,是順從國君的命令,這是合乎禮的;但歸根結底還是應該讓國君的兒子即位,這也是合乎禮的。兩件合乎禮的事,都是一定要做的。”
於是,子閭和子西、子期兩個哥哥商討定策,立了昭王的兒子熊章即位,也就是楚惠王。
這些事讓孔子驚歎:“楚昭王知大道矣!其不失國也,宜哉!”他把楚昭王比作上古的聖王堯。
孔子還有一句非常有名的話:“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
這句話是說夷狄即使有君也不如諸夏,還是感嘆諸夏倒不如夷狄有君?大概無法有確定的結論,我傾向於後者多一些。
所謂“有君”,是一種符合周禮的理想的君臣關係。孔子周遊列國,見過那麼多爾虞我詐、關係混亂的君臣,只有楚昭王和他的兄弟們,最接近“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的君臣之道;也只有楚國和陳國、隨國的關係,最像那位“正而不譎”的齊桓公主導下的國際關係。
然而,地處南方的楚國,卻是公認的蠻夷。這裡還應該提一句吳國。楚昭王在軍中死了,豈不是吳國出擊楚軍的最好時機?
但是吳國退兵了。此時的吳國君主,已經是夫差了。夫差和之前的吳王相比,有一個重要的區別:他非常希望自己表現得像一個華夏的君主,要尊周禮、守規矩。人家國君去世,不能乘人之危,應該撤兵。
不管多麼野蠻的國家,只要和華夏打交道時間長了,都會在禮樂文明的照耀下,人心變得柔軟,行為變得典雅,誰說周禮沒有力量呢?
孔子想過住到蠻夷世界去,他覺得,只要有君子在那裡,鄙陋是不存在的。孔子又說,一個人生活起居端莊謙恭,處理事情嚴肅認真,對待他人盡心盡力,即使到蠻夷社會,也還是行得通的。
不管世道怎麼變,經歷多少次改朝換代,禮的精神,總是不會變的。孔子覺得自己可以預見到遙遠的未來,他說:“雖百世可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