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瞻對”是四川新龍縣的古稱,此名的由來有一個傳說。
13世紀時,扎嗄神山腳下出了一位名叫喜饒降澤的高僧,他於1253年跟隨八思巴入京覲見忽必烈。在大皇帝面前,喜饒降澤展示法力,將一把劍團成了個鐵疙瘩。忽必烈賜其官印,令他回鄉為官,但喜饒降澤無心俗務繼續修行,由姐姐行使管理之權。
由此,神山腳下出現了一個尊貴的家族,藏語稱為“瞻對本衝”,意為“因挽鐵疙瘩而得到官位”,漸漸地名也改做了叫瞻對。
新龍縣的藏胞頗以“鐵疙瘩”為榮,因為這代表著強硬和桀驁不馴。即便在以彪悍著稱的康巴人看來,瞻對人也是彪悍中的翹楚,更何況在瞻對的傳統文化中,“夾壩”是種不可缺少的生活方式。
“夾壩”就是搶劫!
由於瞻對位於於南北兩條川藏道路之間,本身無法獲得商貿收益,且地處雅礱江峽谷深處,群山聳立中農耕用地稀少,生活困頓下瞻對人便以夾壩作為生活物資的補充。
當然,康巴地區並不是只有瞻對人夾壩,其他生活困苦之地,如三巖、色達、鄉城也有夾壩風俗,但瞻對夾壩卻屢見於清朝皇帝的案頭。
因為,他們無人不可劫,無人不敢劫,上至欽差,下至清兵,都是瞻對夾壩的目標。
以至於,在彰顯男子漢氣概的藏刀中,便有一種寬三四寸,長二三尺的利刃,被稱為“夾壩”。
正因為什麼人都敢劫,瞻對才會被清朝七次派兵征伐。
但這塊硬邦邦的“鐵疙瘩”,卻始終未能融化,成了一個讓雍正、乾隆、嘉慶、道光、同治、光緒、宣統七位皇帝心煩的存在,幾乎夠寫本清朝帝位史的了。
乾隆九年,大清國正在盛世之中,史上最強小廣告皇帝喜滋滋的,享受著父祖兩代留下的家業。
可就在此時,川西大道上一群不開眼的匪徒把清兵扒成了光豬。
清朝定鼎以來,康區便是控制西藏的重要抓手,歷經數個皇帝努力,進藏通道上佈設著多處塘汛、糧臺(駐兵關卡),這些關卡既保證道路安全,又是管控康區的節點。
但1744年(乾隆九年),“江卡汛撤回把總張鳳帶兵丁三十六名,行至海子塘地方,遇夾壩二三百人,搶去馱馬、軍器、行李、銀糧等物。”
“江卡”,即今芒康縣;“汛”,清代綠營兵駐紮之地;“海子塘”,理塘土司管轄的地面。
清軍換防的把總帶著部下,走到理塘地面遭遇劫匪,按道理說軍隊和匪徒根本不在一個數量級上,但清軍卻“怯懦不堪,束手被劫”,這讓川陝總督異常憤怒,在奏摺裡怒斥“川兵積弱,向為悍番玩視”,一場大戰風起雲湧。
其實,早在雍正六年(1728年),瞻對夾壩便見諸皇帝案頭,為彰顯帝國威儀,四川調漢、土官兵進剿,誘殺了下瞻對土司策冷工布。
本以為群龍無首中,瞻對可一擊而定,不想瞻對民眾利用深山密林設伏,殲滅清兵兩百餘人。兩年後,四川提督派一萬二千餘人再度征剿,卻因山道崎嶇兵力難以展開,其運糧之路漫長,只能草草收兵。
首徵瞻對的教訓,讓乾隆在奏對中反覆強調“兵貴神速”,但清軍的進剿卻曠日持久,從1744年一直拖到了1746年。
在川陝總督慶復的調動下,南(理塘)北(甘孜)兩路清軍夾擊,中路左右策應。
但進瞻對的道路,無不是山高水險之地,清軍只能如拔釘子一樣,逐次攻克堅守的堡寨。可當清軍辛苦攻堅得手後,瞻對人逃進密林,清兵也只能望而興嘆。
所以,在大臣的奏摺裡,清軍攻克堡寨數量眾多,但人員殺傷卻極為有限,甚至遠在北京的乾隆都看出來,問道:“以賊入箐者多,將來作何了局?”(“箐”,幽深密林)
1746年4月,這場耗糧千萬斤、銀百萬兩的二徵瞻對,似乎“獲勝了”。
攻入瞻對的清軍找到了幾具燒焦的屍體,經過多人指證為首領班滾的遺體,清朝上下都鬆了一口氣。雖然乾隆似乎還有些懷疑,但前線諸將一口咬定班滾已死,皇帝也只能把疑慮嚥了回去。
就在瞻對尚在善後之時,大金川之役與次年爆發,就在清軍進剿金川土司期間,已經死了的瞻對首領班滾又活了過來。
他不但不隱匿行蹤,還召集舊部攻打曾協助清軍的上瞻對土司肯朱,乾隆震怒之下,瞻對之役的前線官員都被革職處斬。
等大金川土司投降被赦後,班滾也順道獲得了赦免,乾隆爺的瞻對之戰,就這麼稀裡糊塗的過去了。
時間過去了59年,瞻對再一次浮出水面,這回瞻對土司首領換成了洛布七力,清朝皇帝換成了嘉慶。
瞻對核心區的地形
嘉慶十九年(1814年),瞻對土司與章谷土司(四川爐霍縣境內)因血仇大打出手。
由於兩個土司名義上都歸屬清朝管理,清軍便介入以平息事端。
沒想到,瞻對土司竟然將趕去調和的清官擊傷,與章谷土司站在一邊的朱倭、麻書、孔薩、白利等土司聯名上告,呈請清廷派大軍剿辦瞻對土司洛布七力。諸多土司異口同聲的請求,源於他們也都受過瞻對人的欺負。
元明清三朝分封了大量土司進行協助管理,但康區處於中央政府力量的邊緣地帶,各土司間依舊處於叢林法制之下,弱肉強食相互攻侵是主要的遊戲規則。
尤其康區盛行血親復仇的傳統,能否手刃仇敵,是爺不爺們的主要標準。
洛布七力的長子曾率人越境打劫,被章谷土司親手殺死,瞻對便以報仇為由,大肆在爐霍抄掠,各土司深受其害。
1815年(嘉慶二十年)5月,四川將軍發兵進剿。
這次倒是很快見效,6月便奏報“上瞻對、中瞻對土司投誠,番酋洛布七力被燒斃於寨中”,又是一具燒焦的屍體作結尾,跟上次的班滾一毛一樣。
更相似的是,沒過多久,四川的御史便上報,洛布七力並未燒斃,還殺了陣前投誠的上瞻對土司。
嘉慶命令四川總督“必須察訪真確”,調查結果三年後才出爐,結論是“卻有人揚言洛布七力未死,還向上瞻對尋仇,但上瞻對土司並未被殺,經逐細查訪,找不到洛布七力的蹤跡。”
隨後,便不了了之。
道光二十八年(1848年),駐藏大臣琦善調任四川總督。他從拉薩取道川藏線去成都,遭到理塘時也遭遇夾壩,被困在當地土司官寨中十多天,裹足不前。
這次夾了琦善的,是瞻對的傳奇人物——貢布朗傑。
嘉慶年間徵洛布七力草草收兵,他的三子貢布朗傑便開始崛起,等到將琦善堵在理塘時,上下瞻對都已是貢布朗傑囊中之物,一統上中下瞻對的他,不再滿足於打打秋風,而是開始有意識的開疆拓土。
等琦善到了打箭爐(今四川康定),備受貢布朗傑摧殘的章谷、麻書、孔薩、明正等土司,都跑來告狀,請求出兵清繳。
琦善認為上下瞻對都是清廷冊封的土司,貢布郎傑毫不避諱的侵奪,屬於無視皇命,大逆不道的行為,必須給予迎頭痛擊,以正大清威儀。
要知道,此時的大清可不再是康雍乾的盛世,第一次鴉片戰爭中被英國人打得灰頭土臉。但打不過船堅炮利的英國人,還打不過彈丸之地的瞻對土司?
琦善先是鼓動各地土司共同圍剿瞻對,得到了四川總督的支援,八家土司聯合在一起圍攻瞻對。
可貢布郎傑並不慌亂,他將境內十八歲至六十歲的男丁全部徵集,挑選精壯組成敢死隊,各要道隘口設定大量滾木礌石,還堅壁清野將糧食財物一律密藏。
土司之戰持續了幾個月,參戰各方均死傷無數,冬季到來後,大雪封道,後勤供應困難,士氣便日漸低落,只能分路撤軍。
貢布郎傑趁此良機,一路追殺,將八家土司的兵馬全部逐出境外。戰後,他將陣亡土兵的人頭,分送到各土司領地示威。
慘敗而歸各土司,再次圍住了琦善的官衙,要求給個說法。
道光二十九年二月,琦善代五千清兵在六個土司的配合下,分由甘孜、爐霍、道孚三路發起進攻。
沒幾天,京城皇帝的案頭便放上了捷報,“攻獲碉卡十餘處,奪佔隘口四處,殲斃賊番數百人。”
皇帝龍顏甚喜,肯定成績道:“所辦甚好”,同時又提出要求,“乘此兵力精銳,正可一鼓作氣,搗穴擒渠。”
要是道光翻翻前朝舊案便能發現,他幾位先祖對瞻對的進攻,基本都是初戰順利,而後久拖不決,現在他也走在老路之上。
發兵不到半年,道光便收到了“琦善督兵直抵巢穴,野番貢布郎傑震懾兵威,遞結投誠,情願將所得地土、人民退還各土司,照舊各安住牧”的奏報,皇帝寬宏大量的表示, “應寬待既往,賞給貢布郎加六品長官司虛銜,以昭勸勉。”
好像一切都得到了妥善解決,但是不是妥善,道光說了不算,琦善也說了不算,還得問問瞻對周邊的幾位土司。
新龍的山
清軍退去後,首先遭殃的依舊是爐霍的章谷土司。
貢布郎傑整頓軍馬,發動了七八次攻擊,章谷土司雖勉力抵抗,但大量土地被瞻對奪取。隨後,貢布郎傑頃全軍之力發動了總攻,章谷土司自知不敵只能舉家逃亡,貢布朗傑佔領爐霍章谷土司全境。
獲勝後的貢布朗傑將目光投向了北方,孔薩、麻書、白利、朱倭四個土司,均無力對抗瞻對,各土司紛紛逃亡稱臣。
下一個倒在刀下的是康巴最大的土司——德格土司。
德格土司的轄地位於瞻對西北方,作為康巴地區最大的土司,德格土司控制著今四川和西藏境內幾個縣,數萬平方公里的地盤。這與章古等土司多人分食一縣土地,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因此,德格民諺才有“天是德格的天,地是德格的地”的說法。
咸豐二年(1852年),貢布郎傑的兵馬分為上中下三路步兵和南北兩路騎兵,分頭向德格發起了進攻。
為了保證戰役的突然性,貢布郎傑故佈疑陣,說是要南下攻打理塘土司。
毫無防備的德格土司,直到大軍合圍了官寨才如夢初醒,只能收拾細軟舉家逃亡。而德格土司的逃亡之路,甚至都在貢布郎傑預料之內,他們剛剛逃過金沙江,便被設伏已久的瞻對兵俘虜。
北面基本沒有一戰之敵了,貢布郎傑開始往南打,理塘土司成了新目標。
應該說理塘土司還是挺強悍的,兩軍死磕了七個月,把貢布郎傑拖得著急上火。
結果貢布朗傑沒想出好主意,理塘土司的老婆想出了個“細菌戰”的武器。
她讓理塘土司蒐集天花患者的結痂,將這些結痂磨成細末,摻入糌粑面和鼻菸末中,送到貢布郎傑帳前,號稱願意稱臣投降,先送點“補品”意思一下。
貢布郎傑不知是計,將慰問品分散下發,鼓舞士氣。
結果,幾天後天花便在瞻對的軍營廣為擴散,連貢布郎傑的孫子也染病而亡,軍隊失去了戰鬥力,貢布郎加只能含恨而去。
第二年,貢布郎傑捲土重來,軍中戰士都是染過天花的倖存者。這些人對理塘恨之入骨,一路燒殺搶掠,毫不吝惜。
這回理塘土司難以抵抗,只能一路狂奔逃過金沙江,去投奔西藏的格魯派。
攻佔理塘後,貢布郎傑切斷了川藏大道,清軍的糧臺塘汛都是他的目標,不但清朝文書遭到拆閱,就連新任駐藏大臣,也被堵在半路進退不得。
強橫的貢布朗傑赤裸裸得打了清朝的臉不說,對以達賴喇嘛為首的西藏地方政府也不放在眼裡。
他給達賴喇嘛寫通道:“拉薩的釋迦牟尼佛是我們共有的菩薩,不應當僅讓你們供在拉薩,我們要迎請到瞻對來。如若不然,我瞻對的兵馬如菜籽一樣多,武器如針一樣鋒利。”
同時挑戰了東西兩個巨頭,自然也讓兩個巨頭對他引起了重視。
同治二年三月,皇帝接到了駐藏大臣滿慶的奏報,表示西藏願意配合中央遏制貢布郎傑的擴張,達賴喇嘛已派一千五百土兵馳赴巴塘駐紮,以為聲援。
正當清朝還在糾結兵源糧彈,西部的藏軍卻已先行發動。藏軍分作南北兩路,取道巴塘、德格攻擊前進。
憑藉當地土司和格魯派的宗教影響力,各地民眾相繼投奔倒戈,而此時不願意西藏地方政權插手康區的同治皇帝,還下旨要求藏軍退回駐地固守待援。
這聖旨要是康雍乾三位下發,肯定能令行禁止;道光嘉慶頒發,估計也能有點作用,可同治皇帝的大清朝,權威已經退了顏色。西藏地方政府看著在太平天國、捻軍、川陝回亂折騰得死去活來,早就對清朝失了敬意。
所以藏軍根本不聽皇帝命令,持續向康區縱深發展。同治四年10月,皇帝得到奏報,藏軍以全部收復各土司轄區,貢布郎傑手裡只剩下瞻對本境。
這時清朝的態度也從禁止轉向了支援,被堵在四川數年無法赴任的駐藏大臣景紋,透過已暢通的川藏大路,向藏軍輸送均需物資以示慰問,並督促他們繼續進攻。
在瞻對事件上的態度逆轉,可見清朝不但對西藏的控制力漸失,甚至曾俯首帖耳的川西土司,也開始不買賬了。
藏軍攻入瞻對後,貢布朗傑放火焚燒官寨,一代梟雄灰飛煙滅。
貢布朗傑從崛起到滅亡的二十餘年,恰逢清朝內憂外患,風雨飄搖之時。
正因為清朝對康區控制力減弱,才讓他尋機而起,先後攻掠章谷五土司、德格、理塘、崇喜、明正等十三家土司,其勢力最大時“東至打箭爐(康定)地界,南至西藏察木多(昌都),北至理番廳,西至西寧所屬二十五族,橫亙萬餘里。”
貢布朗傑是最近接近一統康區的本土勢力,這在康區千百年的歷史上幾乎是個孤例,至於因何康區始終未能出現統一政權,大家自己考慮原因吧!
下一篇將講述,瞻對是怎麼歸了達賴喇嘛的,以及後面三次徵瞻對的事件。
本文其實是歷史小說《瞻對》的簡編版,阿來先生的書結構宏大,背景繁雜,沒點藏區歷史基礎的人,閱讀起來會有點暈頭轉向。
故將文中,七徵瞻對的骨幹節選出來,並加入了一些個人理解。
在此,向阿來先生致以崇高的敬意!
詳解歷史細節,釐清來龍去脈,視角不同的中國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