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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多最好的錢,往往流向最不需要它的人那裡。”

文 | 張瀟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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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 年 11 月 24 日上午,幾萬深圳人在等待一個搖號結果。

這次的主角是 “天健天驕北廬”, 本地最熱的樓盤之一。“天健天驕” 位於福田蓮花地段,一路之隔就是著名的香蜜湖豪宅區。小區配套了地鐵、酒店、商業綜合體與知名幼兒園學校。賣相極佳。

最關鍵的是,“天健天驕” 這次開盤,均價定在了 11.4 萬 / 平米左右——為了管控樓市價格,如今政府要求新房價格要經過審批才能開售——但旁邊二手房的價格已經來到了 14 萬 / 平米以上。這接近 3 萬 / 平米的價格 “倒掛”,意味著 “買到就是賺到”。

這兩年,各地政府陸續發出了很多像這樣的 “百萬紅包”。深圳但凡品質稍好的新盤,都獲得了 “開盤即售罄” 的秒光待遇。四月國內外疫情正盛,“招商太子灣·灣璽” 加推了一系列五到六居室的公寓,最低 2900 萬 / 套,半天就銷售一空,引起還在爭搶口罩的老百姓的一片驚歎。於是人們借鑑了 A 股用語,把搖號買新房的過程叫做 “打新”。這麼多年,在樓市面前抬不起頭來的股市,也算有文化輸出了。

然而,天健天驕的 “打新” 來到第 160 號的時候,系統上顯示僅成交了 113 套。大熱新盤放棄的人達到了三成,是極度反常的現象。原因只有一個:這和樓市降溫無關,只是精明的消費者的真實投票。當茅臺增加了出廠量,五糧液也會賣得不好。

現場,一批天健天驕的申購者在同時刷著另一個樓盤的搖號結果——華潤·潤璽一期。“潤璽那邊還要一會兒才能結束。我兩邊都申購了,得看看那邊有沒有選上,再決定這邊怎麼辦。那邊的差價還要更大一些。” 一名現場的購房者說。

等到上午十一點多,潤璽一期 9687 個選房順序全部搖出,如果沒人放棄的話,他們中的前 1171 名可以買上期盼已久的房子。這次開賣的最小戶型是 100 平米的三居室,審批均價為 13.2 萬 / 平米。而在 “貝殼找房” 上,旁邊二手房價格已經是 18 萬 / 平米的水平。按照這個數字,哪怕抽中的是最小戶型,也相當於賺到了 500 萬。“你還想挑位置?挑什麼位置,這就是買彩票,你搖中號相當於中了獎,隨便選。”

潤璽的開發商是著名的央企華潤置地集團。雖然名叫一期,但實際是地塊上的第四個專案。2007 年,華潤置地拿下深圳的大沖村舊改專案,經過七年時間艱苦的清退和重建,終於以 “華潤城·潤府” 的名字在 2014 年開盤。

那一年,正是華潤集團前董事長傅育寧上任的第一年。2010 年 9 月,深圳召開了經濟特區建立三十週年慶祝大會。傅育寧作為國有企業代表發言。彼時,傅博士是 “再造招商局” 的功勳人物,而四年之後,他因前任董事長宋林貪腐案空降華潤,開啟自己的執掌歷程。

傅育寧上任三個月,潤府第一期專案開盤,價格是 4.5 萬 / 平米,當日售罄。次年 12 月,潤府二期上市,同一地塊的類似房型,均價已經來到了 7 萬上下,再次秒空。2018 年第三期,報價 8.5 萬,看似漲得不多,其實還是限價的結果——旁邊前兩期的二手房已經漲到 11-12 萬。於是,幾百套房在雨中被瘋搶一空。

六年時間,從 4 萬多到 18 萬多,沒有多少深圳人的收入能跟上這個速度。不過特區三十週年大會,一共四位企業界代表上臺。除傅育寧外,還有兩位優秀民企代表,一個叫李書福、一個叫馬化騰。回看比亞迪和騰訊的股價,六年漲幅倒是超過了深圳的房子,不得不欽佩政府的選人眼光。剩下的一位,是境外投資企業代表李嘉誠。過去幾年,李嘉誠從內地樓市有序撤退,200 億美元的身價不上不下、徘徊很久,連續被幾名網際網路新貴超過。有人譏笑 “李超人” 賣樓賣在了半山腰,誰知疫情期間 Zoom 股票瘋漲。有心人一算,八年前入股的李嘉誠,這一波賺了 100 億美元。

和很多人的想象不同,雖然想要買到潤璽一期,每個家庭都要凍結 350 萬人民幣,但這次 “打新” 並不全是富裕炒房客的盛宴。一個佐證是,本次搖號入選資格,不僅向首套房家庭傾斜,而且上萬入選者裡,社保最少的也交足了 51 個月。後來有報道說,一名孫女士中得頭彩,可以第一順位挑選,而她不但名下無房,之前還已九次打新陪跑。記者問孫女士,社保交了多久,答說,135 個月了。

深圳特區三十週年,表彰了三十位傑出人物,其中兩位和房地產相關:深房集團的原總經理駱錦星,與萬科的董事會主席王石。2020 年,人們發現,在特區 “四十年四十人” 的名單裡,地產商的名字已不見蹤影。十年時間,斗轉星移,有的人乘風破浪,有的人蟄伏轉型,而有的人終於搶上了一千多萬的剛需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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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 年末,幾大國際金融機構釋出了同一組資料:在美國建國二百多年的歷史裡,22% 的美元,是在這一年裡創造的。而 2008-2020 這十二年裡,美聯儲印出了八成多的美元。

“印錢” 是個直白易懂的說法,在更正式的場合,它被叫做 “量化寬鬆”、“流動性注入” 或者 “資產負債表擴張”。世界經歷過金本位時代,那時國家想要發行貨幣,都要和開採出來的黃金數量掛鉤,錢印多了和廢紙無異。二戰之後,美國成為西方霸主,在佈雷頓森林這個療養勝地,牽頭成立了一個新貨幣體系——美元與黃金掛鉤,其他貨幣與美元掛鉤。自此美元又多了一個名字,叫做 “美金”。然而不到三十年,人造體系敵不過經濟規律,佈雷頓森林體系解體。美元正式脫離黃金,變成了以政府為背書的 “信用貨幣”。

2008 年金融危機爆發,以伯南克為首的美聯儲,在研究了歷史幾次大蕭條和經濟衰退之後,決定向市場注入天量貨幣。網際網路時代,一切都是虛擬。全球央行無需真正地開啟印鈔機,只需在電腦裡敲下幾個數字,萬億美元就能憑空創造,然後流向各地。

傳統經濟學理論說,過多貨幣追逐過少商品,必定引發通貨膨脹。但幾次操作下來,各國發現,日常用品雖然總會漲價,但幅度並不如想象中的可怕。後來有學者直指端倪,由於如今世界貧富差距過大,創造出來的美元大部分都流到了富人手上,他們早已吃穿不愁,多出來的錢就都投到了資產裡。於是全球股市房市高企,富人身價節節升高,而窮人的每一分錢都用來填補溫飽。放水十二年,美國前 1% 人群的總財富已經和剩下 99% 相當,是 50% 相對底層人群的十幾倍。在財富的跑道上,勞動人民已被甩得不見蹤影。

新型資本遊戲,總有人更快地掌握規則。麥當勞一貫被認為是美式資本主義皇冠上的明珠,但從 2016 年開始,公司的資產負債表上,出現了一個奇觀。在 “所有者權益”(也叫 “淨資產”)的一欄,數字顯示為負,這是 “資不抵債”,行將破產的前兆。此後幾年,情況並無好轉,麥當勞如果放在中國,已經夠上了退市條件。

當然,這只是一個會計現象,咖啡巨頭星巴克、菸草巨頭菲利普·莫里斯…...等名聲顯赫的大品牌,資產負債表全都有此奇觀。箇中緣由也並不高深:在低利率環境下,不少公司發現了一個妙招,如果能以極低的成本向銀行借債,那不如把借來的錢直接用來分紅,或回購股票推高股價。等到股價提升,市值增加,就可以繼續借債,然後接著分紅回購……2013-2019 年,麥當勞公司利潤區區 300 億美元上下,但分紅加回購接近 600 億之多。別忘了,董事與高管們的薪酬可與股價掛鉤。股價飛漲,自己的身價也水漲船高。對於他們來說,這就是一臺一本萬利的永動機。

另一個精通此道的寶藏企業,是 2020 年頻繁出鏡的波音。金融危機之後,波音股價表現平平,直到 2013 年開始才緩慢上漲,但從 2016 年起,公司股價如客機拉昇般起飛,三年翻了四倍,那正是公司開啟鉅額借債回購的開始。靠著這種炫目財技,在乘載著 157 名乘客的 737-MAX 墜落的前幾天,波音股價創下新高。

如果你想問為什麼銀行默許這種合法的“龐氏騙局”,答案可能是,印出來的錢如果不給這些優質企業,其實也沒什麼地方好去。這可能就是金融的本質:最多最好的錢,往往流向最不需要它的人那裡。

也許世界曾試圖修復這種荒謬,但突如其來的疫情讓所有人措手不及。面對百年難遇的災難,美聯儲與各國央行持續開動印鈔機,全球股市、黃金白銀、紐約倫敦的房價與各國失業率同時達到高點。艱難時刻,知識分子與中產階級們在社交網路上反覆探討遠端工作的優點,但其實底層人民的工作以體力勞動為主,難以居家完成;加上他們更多依賴公共交通、環境流動複雜、所處之地往往也人口密集,所以防疫更加艱難。

享譽世界的硬派偵探小說家勞倫斯·布洛克,代表作叫《八百萬種死法》,標題說的是紐約這個八百萬人口的城市裡人們都在離奇地死去。對於八萬個紐約無家可歸的人來說,小說標題與現實並不太遠。在曼哈頓 39 街附近,停著不少冷藏車,裡面存放著數百具至今無人認領的,新冠肺炎死者的遺體。它們中有的人無家可歸,有的人家裡無力承擔葬禮費用,只好把親人留給政府處理。據說,那些車會一直停留在那裡,直至疫情結束,最終被送往哈特島安葬。

這年四月,“夢工廠三巨頭” 之一的大衛·格芬(David Geffen)在 Instagram 上發出一張照片。照片背景是絕美的夕陽,而畫面的主角是他的超級遊艇。這艘遊艇名叫 “旭日號”,是他十三年前以 5.9 億美元的價格從 Oracle 的創始人拉里·埃立森(Larry Ellison)那裡買來。“旭日號” 有五層甲板,82 個房間,酒吧、溫泉室、健身房一應俱全,還有一個連導演斯皮爾伯格都讚歎不已的私人電影院。大衛·格芬為照片配上了文字:

“昨晚的日落……在格林納丁斯(群島)進行隔離。我希望所有人都能保持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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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這個奇詭的世界,一些年輕人選擇另闢蹊徑。

2010 年,大學畢業不久的王寧,在中關村歐美匯開了一家潮品雜貨店。他參考日本的 “LOFT” 和香港的 “LOG-ON”,售賣各種有意思的玩具、雜貨和潮玩產品。王寧把這個店的名字叫做 POP MART。他想,如果做得好,“泡泡瑪特” 就是文創界的屈臣氏或者沃爾瑪了。

幾年時間,雜貨店生意艱難轉入正軌。王寧發現渠道生意太苦,不但利潤微薄,與顧客的情感聯結也很弱。變化發生在 2015 年,年末盤點時,泡泡瑪特的團隊發現,一款來自日本的 Sonny Angel 玩偶銷售非常之好。而且由於玩具火爆,很多顧客開始和公司互動,甚至在微博上直接 @ 王寧,分享自己玩 Sonny Angel 的感受。

王寧隱隱覺得這就是公司的未來。他在微博上問,“大家除了喜歡 Sonny Angel,還喜歡收集其他什麼呢?” 在幾百個回覆裡,將近一半的人都給出了同一個答案:“Molly”。

事實證明,這是一條價值百億的微博。那一年,泡泡瑪特決定徹底轉型,將其他品類砍掉,把業務聚焦在潮流玩具上。微博發出的四天之後,泡泡瑪特的團隊就出現在了香港著名設計師王信明(Kenny Wong)的工作室裡,正是他設計出了 Molly 這個形象。王寧後來回憶說,“一屋子全是一流的設計作品,但沒有被商業化。就像是找到了還在餐廳唱歌的周杰倫。”

後來的故事就是歷史。從發現 Molly 轉型潮玩開始,泡泡瑪特從一個每年營收四五千萬,年年虧損的小生意,一躍成為銷售額接近 20 億,利潤幾個億的當紅公司。2020 年 12 月 11 日,泡泡瑪特在港上市,首日上漲 80%,接近 200 倍的市盈率,讓公司收盤市值達到了近千億港幣。

潮玩固然吸引力大,但 “盲盒” 的設計機制更加令人慾罷不能。所謂盲盒,指的是在拆開之前,顧客是沒法看出盒子裡面到底裝的是哪一款玩偶的。一套泡泡瑪特的盲盒系列,通常有十二個基礎款式的玩具,每個售價在 39-79 元,而每十二套裡還會有一個隱藏款式。當然,如果你想確保獲得稀有玩偶,閒魚上 3-200 倍的轉手價格在等待著你。

和迪士尼以影視作品為源頭的 IP 玩具不同,像 Molly,Pucky,Labubu 這樣的潮玩,背後並沒有故事支撐。“Molly 之所以能成為大家喜愛的形象,背後的邏輯更像是一百個人心中有一百個哈姆雷特。它把自己的靈魂掏空,你可以把你的靈魂裝進去。”

雖然單個盲盒並不算貴,但很多粉絲一買就是上百個,開銷實屬不低。泡泡瑪特剛開始躥紅時,不少國內券商的資深研究員難以想象,為什麼年輕人願意為這種東西大把花錢,調研幾圈他們得出共同結論:家裡有房的年輕人發現,如果不需要還房貸,日子可以過得相當滋潤;而家裡沒房的一批人想的是,反正一線城市的房子也買不起,錢還不如用來取悅自己。

就這樣,當金融資產價格突破天際,以一切方式表達自我變成了投資炒股之外的另一種美德。漢服、JK 與 Lo 裙讓年輕人表達個性;抖音網紅、B 站 up 主與油管上的 VTuber 們變成了他們理解世界的工具。還有人不甘人後,倒賣起了球鞋與顯示卡,他們在社交網站上高呼:中年人買特斯拉股票實在太無聊,在我們這裡,“北卡藍” 的 OFF-WHITE x Air Jordan 1,才是最有價值的理財產品。

“盲盒” 的核心機制在於在花費不高的前提下,給人 “開獎” 般的期待和快感。早在明治末期,日本的百貨公司為了刺激消費、清掉庫存,就發明出了 “福袋”。它們在新年期間把各種商品放在一個袋子中,裡面內容不予公開,但往往價值高於售價。神秘感加上價效比,讓 “福袋” 大受歡迎,百貨公司也賺得盆滿缽滿。後來,“福袋” 變成了 “扭蛋”,進入了日本的模型市場。東京成田機場的 T2 航站樓裡,有長長的幾排扭蛋機,它們的作用就是,讓遊客把身上最後的硬幣與零錢留在這裡。

在如何讓人更好地花錢這件事上,資本主義似乎達成了共識。原子世界裡的 “盲盒”、“扭蛋” 與 “福袋”,在位元世界裡就變為了眼花繚亂的 “抽卡氪金”。在虛擬世界,你可以擁有神秘角色、定製座駕、稀有面板 ...... 一切只需要充值就能搞定。上市之後,身價已經可以買上幾億個盲盒的王寧如此解釋這種現象,“有時候你會發現,連最有錢的人都會限制自己的剛需。如果只是吃飽了一頓飯,不會帶來滿足感。但是有一個專案可以把你發射到太空艙裡面吃一頓牛排,會有滿足感。精神類的東西才會帶來真正的滿足感。任何人,不管是窮人還是富人,做精神類的消費的時候,所有人都會變得無比的慷慨。”

話音剛落,騰訊釋出了 2020 年第三季度的財報:在《王者榮耀》慶祝五週年之際,這款遊戲過去十個月的平均日活已超過一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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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凱恩斯主義者的眼中,一次經濟危機是這樣形成的:消費需求不足,導致商品賣不出去;商品賣不出去,導致企業效益下降;企業效益下降,導致員工收入減少與就業困難;普通人收入銳減,帶來購買力下降;購買力下降,導致消費需求不足,商品繼續賣不出去….. 所以就有了那個令人悲傷的對話:

“媽媽。為什麼這麼冷的天,我們卻不燒煤?”

“因為我們買不起煤,寶貝。”

“我們為什麼買不起煤呢?”

“因為煤太多了。

所以想要對抗蕭條,就要提升人們的消費能力與傾向。當然,和哈耶克不同的是,凱恩斯認為自由市場有天然缺陷,只有政府積極地引導經濟發展,國家方可長久繁榮昌盛。

2020 年 6 月 22 日,國務院辦公廳釋出《關於支援出口產品轉內銷的實施意見》。文中寫道:“…... 鼓勵外貿企業充分利用網上銷售、直播帶貨、場景體驗等新業態新模式,促進線上線下融合發展。”

這並不是第一份類似的政府檔案。在此之前,杭州餘杭區已經發布最新政策,明確 “對有行業引領力、影響力的直播電商人才,可透過聯席認定,按最高 B 類人才(國家級領軍人才)享受相關政策。”

國務院《實施意見》釋出的第二天,上海市崇明區公示了 2020 年第一批特殊人才引進落戶名單。李佳琦的名字赫然在列。

1992 年,李佳琦出生在湖南嶽陽。他在南昌大學修習了藝術與設計專業,畢業之後,成為了南昌歐萊雅的一名 “櫃姐”。李佳琪工作勤奮、親和力強,當時很多顧客不願意自己試用樣品,他就把口紅直接塗在自己嘴上。

2016 年底,網紅機構 “美 ONE” 舉辦了一場淘寶直播比賽。當時已經是分公司銷售冠軍的李佳琦脫穎而出,簽約美 ONE,開始了自己的直播生涯。最開始,他的直播間只有幾百人觀看,李佳琦會在開場與結尾給大家唱歌。如果有人調侃他的聲音,他就會害羞得滿臉通紅。儘管起步艱難,李佳琦還是始終堅持,最拼命的時候,他可以一年直播 389 場。成名之後,李佳琦接受《智族 GQ》採訪時說,他十歲的時候買了一張孫燕姿北京演唱會的 VCD,反覆看過幾十遍,心想自己有一天也能成為明星。

安徽女孩黃薇曾經也有個明星夢。2003 年,18 歲的黃薇去北京幫母親的服裝店打下手,遇到了後來成為自己丈夫與工作夥伴的大三學生董海鋒。兩個年輕人一拍即合,就在動物園批發市場租了個六平米的檔口賣服裝。兩年後,不安分的黃薇參加安徽電視臺的選秀節目 “超級偶像”,獲得冠軍。她簽約環球唱片,成為了陳奕迅與潘瑋柏的師妹。“那個時候我是滿懷熱情地做這份工作,真的,就每月 2000 塊錢。” 黃薇在《人物》雜誌的專訪裡這樣說。

然而事與願違,製作出的專輯和黃薇想象的差距太大。黃薇意識到自己 “在職業規劃上沒有發言權”。於是,夫婦重回老本行,重新開起了女裝店。2013 年,兩人感到新時代來臨,關掉線下門店全面進軍電商。到了 2016 年 7 月,黃薇在淘寶參加了一個叫做 “連秒 10 小時” 的線上活動,大獲成功。那時,淘寶直播剛剛誕生三個月。

接下來的三四年裡,兩人的命運開始交匯。李佳琦的 “Oh My God,買它” 成為了千萬女生每晚聆聽的咒語,而黃薇的名字已經變成了 “薇婭”,如今她是當之無愧的淘寶第一帶貨女王。李佳琦和薇婭已經不用再做明星了。從某個時間開始,他們的直播間成為了明星必爭之地,大大小小的主播、歌手、演員們絡繹不絕,爭相成為兩人身邊的配角。如果你在螢幕前蹲守兩個月,就能看到中國的半個娛樂圈。

消費盛世之下,大企業們都來分一杯羹。京東組織再造重整旗鼓,快手推起了自己的頂流主播,阿里視崛起的美團為頭號勁敵,位元組跳動每過幾個月就要被傳進軍電商。2020 年末,你能想到的中國最大最有權勢的網際網路公司,又在開打一場 “社群團購” 的戰爭,對於它們來說,這是統治世界之前的再一次生死存亡。

2018 年 6 月,隨著正式提交招股書,拼多多的創始人黃崢釋出了一封致股東信。在信中他說道,如果閉上眼睛暢想下一階段的拼多多,它會是一個 “將網路虛擬空間和現實世界緊密融合在一起的多維空間”,一個 “Costco 和迪士尼(即集高性價比產品和娛樂為一體)的結合體。”

2020 年 11 月,你可以在媒體上讀到這樣一條通稿資訊:

“《奮鬥吧!主播》是由優酷、淘寶直播共同發起,廠牌文化聯合呈現的跨界主播職場競技綜藝。由楊天真擔任專案發起人,薛兆豐、雪梨擔任專案顧問,黃奕、蔡少芬、陳法蓉等 25 位跨界藝人擔任見習主播。

該節目歷經為期三個月的競技養成和直播實戰考核,最終選拔出 TOP 4 最強電商主播,入駐天貓官方直播間,獲得天貓官方扶持資源。”

你看,在這一刻,消費與娛樂,終於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

5

八十年代,日本經濟狂奔,全民收入暴漲,《廣場協定》讓日元升值一倍。為了彌補匯率提升帶來的出口受挫,日本政府開足馬力放水:降低利率、減少稅務、大力放貸。空氣裡充滿著金錢的氣息。

需求旺盛,所有企業都開足馬力生產,求職者變成了搶手的珍稀品。那時,大學生只要去聽宣講會,就可以被內定錄取,順便在六本木公款吃一頓高檔壽司。夜晚,上班族們揮著萬元紙鈔爭搶計程車,然後去酒吧一擲千金。高階法國餐廳 Robuchon,人均消費五萬日元起步。聖誕夜的總統套房裡,是一年前就預訂好了的年輕情侶。走在大街上,就可以看到中年男子對著年輕的女孩子說,請讓我買些你想要的東西送給你。

大量的錢流入房市,日本地產急速升值,人人都想買房。有些樓盤因為申購人數太多,不得不使用搖號的的方式發售。一位母親因為有兩個孩子,很想搖中一套,但中籤率只有 1/3700。採訪她的 NHK 電視臺安慰她明年繼續。第二年,中籤率來到了 1/6200。

幾年時間,日本在彈丸之地的國土上蓋了上千個高爾夫球場。為了滿足東京客人的需求,沒雪也沒山的千葉縣,生生拔起一個 400 億日元造價的室內滑雪場,一天電費就要上百萬人民幣。

消費變成了整個社會的圖騰,隨之崛起的是金融與借貸。人們發現,掙錢是如此容易,所以暫時買不起的,先借錢買也沒關係。五六十年代開始,日本出現大量的消費信貸公司,等到八十年代中期,四大巨頭 Aiful,Acom,Promise 與 “武富士” 的行業格局已然成型。

武富士的創始人名叫武井保雄,他出身貧寒,中學輟學後進入飛行學校,但日本二戰投降後淪為失業大軍。他賣菜擺攤四處流浪,暗中發誓一定要出人頭地。很快,他發現了一個很賺錢的生意,放高利貸。“借給一個企業很多錢,不如借給很多人很少的錢。”1966 年,武井保雄利用倒賣大米的資金,在東京租了一間十二平米的小屋,設立 “富士商事”,開始向個人發放小額貸款。

人的直覺有時候超越資料。武井保雄把客戶群鎖定在了家庭主婦身上。他不僅堅信女性違約的機率比男人要低,還創造了獨特的風控體系。武井對下屬說,不要把錢借給那些不打掃廚房、廁所的主婦,這些人更有可能欠錢不還;而如果孩子很有禮貌、家教良好,那麼無論怎樣她們都會把欠款還清。日本人最重體面,如果欠錢不還,馬上就有一紙公告貼在門牌下面,到時候左鄰右舍都知道你欠了外債,這對一個家庭而言,是難以承受的打擊。

1974 年,武井保雄的公司更名為 “武富士”,外號 “日元商店”,意指日元在這裡就是普通商品。根據統計,武富士資金成本大概是 1.85%,而放貸出去的利率可達 30%-200%。很多日本工薪家庭,超前消費已成習慣,加上貸款週期相對短暫,竟然默默接受了這鉅額利息。短短時間,武井保雄就一躍成為消費者金融大亨。

1998 年 12 月 2 日,武富士在東京上市。次年,武井保雄成為日本首富,《福布斯》排行榜上,他以 78 億美元的身價名列日本第一。排在他後面的,正是過幾個月就要借網際網路之風登頂世界首富,又急速墜落的孫正義。

首富當然有首富的個性。武井保雄獨裁多疑,他對高管如果稍有不滿,便會馬上將之掃地出門。在公司內部,他要求員工每天宣誓、表達忠誠,儘管武富士的離職率之高人人皆知。武井雖然富可敵國,但在員工待遇上卻相當節省。日本政府曾大力整治企業要求職員無償加班的不良風氣,但武井始終拒付任何加班費,等到員工告上法庭,法院判處公司必須支付 35 億日元的賠償。他還極度迷信,常讓算命師參與公司大事,辦公桌上擺著一本日本 “黃曆”,每天按照吉凶之示,安排自己的行程。

帝國必有其爪牙。在很長時間裡,武井保雄都會高薪聘請退休警員擔任 “顧問”,並建立了警方背景的貸款催收隊伍,和各方勢力暗通款曲。公司上市之前,他把部分股票轉讓給了日本的部分政治家和高階官僚們,結成利益同盟,可謂黑白通吃。

隨著日本經濟泡沫破裂,人民收入開始大幅下降。但由奢入儉太難,人們仍有巨大的消費慣性。在債務危機與催收高壓之下,一些日本民眾選擇了極端行為。21 世紀初的幾年裡,日本每年都有上萬人因經濟問題自殺。

帝國崩塌始於微末。2000 年 6 月,日本知名記者山岡俊介開始調查武富士的骯髒手段。武井保雄發現之後,派出公關團隊軟硬兼施,希望對方能夠手下留情。然而這名記者毫不屈服,對送上門的金錢美色無動於衷,並試圖報警。武井保雄與手下商議之後決定,和一家偵探事務所組成秘密竊聽小組,竊聽山岡俊介的所有通話。之後,竊聽範圍擴大到了武富士的所有高管。

最後一根稻草,來自日本政府。2006 年,政府與最高法院頒佈《利息限制法》,規定十萬日元以下的借款,年利率不能超過 20%。更關鍵的是,法案裡還附帶了一項利息返還的規定。簡而言之,之前消費信貸公司們收取的超額利息可被追溯,每一分一釐都要歸還。

按照法規,武富士需要返還兩萬億日元,涉及人數超過 200 萬。訊息一出,要求武富士還錢的客戶蜂擁而至。大廈將傾,幾個月後的 8 月 10 日,武井保雄因肝衰竭在東京家中去世,終年 76 歲。

那天,低迷了很久的武富士股價應聲上漲。

尾聲

2020 年 2 月,第 92 屆奧斯卡頒獎典禮上,韓國電影《寄生蟲》一舉獲得四項大獎。當歷史上第一個拿到奧斯卡最佳電影獎的外語片出現時,全場歡呼起立。

影片裡,窮困的金司機一家住在 Wi-Fi 訊號時有時無的地下室,靠折 pizza 外賣紙盒維生,交不起兩個孩子的大學學費。家境優渥的樸社長出任科技公司高管運籌帷幄,全職太太在安藤忠雄風格的別墅裡掌管大局。機緣巧合,金司機的女兒變成了樸社長兒子的家教,兩家人開始產生奇妙的交集。

“有錢人家的小孩,連衣服都沒有褶皺。錢就像熨斗,把一切都熨平了。” 這是導演奉俊昊留給電影史的經典臺詞。

《寄生蟲》裡充滿隱喻,在一頓午飯、一塊石頭或一幅畫像裡,你可以看到貧富差距、社會風潮與半島局勢。眾多精彩橋段裡,有個細節仍然值得反覆咀嚼。金司機上手豪車熟練,過彎咖啡不灑;金太太彬彬有禮,把僱主家打理得井然有序。兩人的兒子能說英語、女兒也擅長平面設計,他們並不像是生來就住在地下室的 “螻蟻”。影片給出一個細節,金司機和另一個 “寄生家庭” 的男人都提到,自己原本自給自足,但投資了 “臺灣古早味蛋糕店” 之後,破產落魄至此。

典故來自真實事件。古早味蛋糕源於臺灣,是一種混合了麵粉、黃油、牛奶與雞蛋的海綿蛋糕。蛋糕經過烤制,出爐時細膩綿軟,一大盤現切裝盒,視覺上也頗為震撼。很多韓國人去臺灣旅遊時,願意排上一小時的隊購買。

韓國人腦筋轉得快,蛋糕店不久就被引進,並且大受歡迎。僅一年多時間,韓國街頭就出現了十幾個蛋糕品牌和上千家店面。擴張如此迅速,大部分店都是加盟而來——店主不僅要購買原料、支付店租、僱傭人員,還要給店面之前的租客一筆錢,這是韓國特別的 “權利金” 文化。很多白領動了心思,不想再過枯燥的打工生活,決定當自己的老闆。

很快,他們的夢想被擊得粉碎。2016 年底,韓國發現一例禽流感,全國的養雞場都噤若寒蟬。雞蛋價格狂飆,蛋糕成本也隨之大幅上漲。幾個月之後,韓國一檔叫做《食物 x 檔案》的節目爆料,這些蛋糕店有食品安全問題:它們加的不是黃油,而是芥花籽油;而且店家用的不是新鮮雞蛋,而是打好的蛋液;同時蛋糕裡還有乳化劑、膨鬆劑等新增品。節目播出後,上千家店生意一落千丈,店主們不但被迫關門,還因為進貨成本、拿不回的權利金甚至負債加盟,欠下一筆鉅款。更令人唏噓的是,後來有食品工業的權威人士出來澄清,不論是植物油、蛋液還是新增劑,都是正常的食物製作方法,也許這讓蛋糕變得不那麼 “健康有機”,但這本來也不是娛樂性的食品的責任。然而木已成舟,為了一個自由生活之夢,很多中產家庭就這樣一夜返貧。

又過了幾年,在另一片更加廣闊的東亞土地上,古早味蛋糕店的故事,以奶茶店、美妝品牌和長租公寓的面貌重複上演。科技也在其中推波助瀾。如今技術已能提供這樣的便利:只需按下幾個數字,勾選幾個同意,然後用手機攝像頭照一照臉,一整年的房屋租金就在幾分鐘內,出現在了銀行賬戶裡。地鐵裡的燈箱廣告上,世界最大科技公司之一這樣宣傳著自己的小額貸款產品:王先生,施工隊隊長,37 歲,用我們的產品給女兒過生日。“一家三口的日子,再精打細算,女兒的生日,也要過的像模像樣。”

1969 年,大阪的幾家大公司聯合成立了日本消費金融協會,它們打通了使用者資料,徹底解決了信貸業務了最大的風險之一——“拆東牆補西牆” 的多頭借款。科技的車輪滾滾,1993 年,和武富士同期發展起來的消費貸巨頭 Acom,發明了一個形狀貌似 ATM 的機器。想要借錢的使用者,可以在上面自動完成貸款申請和簽約。只要填寫相關資訊,機器上的單向攝像頭就會點亮,來自公司信貸部門的員工和申請人完成交談,就可以完成信用評分,把錢打進卡里。

很快,武富士也在街邊放置了很多臺無人簽約機。那時,它們的放貸總額剛剛突破一兆日元,公司也成了行業頭牌。《消失的日本大亨》裡有這樣一段描寫:那些無人簽約機浸泡在黑沉夜色中,偶爾螢幕會亮起,代言女星細川直美唱道:

“我最喜歡閃耀的你。”

《牛羊下山》by 獸爺

《消失的日本大亨》by 摩登中產

《潮流玩具零售王國是如何煉成的?》by 品途創投

《包凡對話泡泡瑪特 CEO 王寧》 by 華興資本

《倖存者李佳琦:一個人變成演算法,又想回到人》by 《智族 GQ》 劉敏

《薇婭:適者生存》by 《人物》謝夢遙

《大江大河 40 年:改變命運的七次機遇》 by 飯統戴老闆

《日本金融首富如何走向落幕》 by 蔡成平

《高利貸首富的衰落:日本消費金融崛起與大潰敗》 by 沈萬鑫

《全球最慘的房地產泡沫,是怎麼滋生、膨脹、破滅的?》 by 大貓財經

《《寄生蟲》裡的「古早味蛋糕」,真實反映出人們對食品工業的偏見》 by 錢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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