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兮衣兮,綠衣黃裡。心之憂矣,曷維其已?
綠兮衣兮,綠衣黃裳。心之憂矣,曷維其亡?
綠兮絲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無訧兮。
絺兮綌兮,悽其以風。我思古人,實獲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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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起悼亡詩詞,我們首先會想到唐朝詩人元稹的“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宋朝詞人陸游的“夢斷香消四十年,深園柳老不吹綿。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與蘇軾的“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愛之深,思之切,痛之久,讀之叫人肝腸欲裂,淚眼朦朧。不禁會問,究竟是怎樣溫柔賢惠的女子,讓這些名動天下的詩客思念不絕,又讓萬千看客念念不忘?
情之淺,止於雲雨之歡,孑影寂寥;愛之深,綿於靈魂共鳴,相濡以沫。世間男女多停於鶯鶯燕燕,你儂我儂,很少做到相敬如賓,相濡以沫。一時的心動,很難長久;一時的歡愉,也很難嬋娟百年。太多的人,把愛情當成一種寄託,一種期盼,殊不知,婚姻的路,需要兩個人共同前行。任何單方面的付出,都將走向破碎,分道揚鑣。一個人,撐不起兩片天,一個人,亦無法同時耕耘兩塊地,唯有彼此照料,方能相望相親,相伴千年。
將眼光回溯到千年前,淳樸的先秦時代,古老的《詩經》 ,正等著為我們解開疑惑,揭曉謎底。《詩經》 多為地方民歌,記錄著無數平凡的生命,平凡的故事。士農工商,王公貴胄,皆在其中。比起魏晉雅士,唐宋騷客的愛情故事,先秦的販夫走卒,更貼近我們這些匆匆碌碌的煙塵俗客。我們雖不能流傳千載,被人記取,但我們聚散離合的一生,正隨《詩經》的韻腳,於歲月的長河中翻閱吟誦。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喬女,不可求思。”“君子陽陽,條其嘯矣。條其嘯矣,遇人不淑。”“燕燕于飛,差池其羽。之子于歸,遠送其野。”“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得時歡喜,失時傷悲,皆在其中。這首《綠衣》,正是失去後的悲痛與思念。作為最早的悼亡詩,它不及元稹的《離思五首》、蘇軾的《江城子》、陸游的《沈園懷舊詩》流傳廣泛,卻讓我們看到了一對平凡夫妻的恩愛與深情。
綠兮衣兮,綠衣黃裡。心之憂矣,曷維其已?綠衣裳啊綠衣裳,綠色面子黃裡子。心憂傷啊心憂傷,什麼時候才能停止不悲傷。詩從夫妻之間平凡的物件寫起,那是一件斑駁了時光的衣裳,上面藏著妻子的辛勞與柔情。他將衣裳放在手裡,細細撫摸,眼色朦朧,柔軟的絲線與指尖的肌膚徐徐摩擦,每移一寸,心就悸痛一分。
他就那樣,獨自坐在空蕩寂靜的屋子裡,拿著衣裳,反反覆覆,看了又看,裡裡外外,翻了又翻。Sunny透過窗墉縫的隙灑落衣間,綠色的面子,黃色的裡子,若影若現,彷彿妻子的身影,再一次來到身邊。她沒有像那些矯情的女子一樣問他,衣裳好不好看,漂不漂亮,而是將衣裳柔柔地披在他身上,仔細打量後才問,夫君,你覺得合身嗎,暖不暖合。這正是妻子的溫柔賢良之處,也是讓人肝腸寸斷,悲傷不已之處。那一刻,豪情男兒,難敵一抹柔情。生活上所有的艱難痛苦,挫折坎坷,失意悵惘,都隨妻子的關心問候,煙消雲散。讓他生出更多的動力與勇氣去迎擊風雨,勇闖天涯,贈她一個安穩的港灣,免她衣食無憂,守她一世情長。
第二章,他仍然靜靜地坐在那裡,望著妻子曾經為他縫製的衣裳,外面看了不夠又看裡面,裡外看了還不夠,於是他又上下細細地看。綠衣裳啊綠衣裳,綠色上衣黃下裳。心憂傷啊心憂傷,什麼時候才能忘!可見他對妻子的思念,達到了一種無從收拾,無法自拔的地步。由“己”至“亡”,越是想從那份悲痛中抽身出來,越是泥足深陷,無能為力。
回憶如酒,越喝越醉;回憶又是一味毒藥,當你察覺時,已無藥可救。可即便如此,多少人還是固執地枕著回憶度日,不願醒來,生怕在前行的路途中將那份記憶丟失,再也找不到過往的蛛絲馬跡。那不叫執著,那叫深情,一種沒有盡頭,不著邊際的深情。如青山之年年不老,如江水之綿綿不盡,如天地之久久不滅!
第三章,他不僅寫了妻子的賢惠,更寫了她的明慧。綠兮絲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無訧兮。妻子不僅挑燈趕夜,一針一線為他縫製衣裳,讓他免受寒風的侵襲,更在很多重要的事情上為他獻計獻策,拿定主意,讓他避過不少過失,免遭險境。
宋朝詞人蘇軾的妻子王弗,不僅賢惠有禮,尤攻詩詞,且深明大義,慧眼識人。她深知蘇軾性格豪爽,喜愛交朋友,並且對任何人都是真誠地對待,說話也不會拐彎抹角,這樣做,對於心地良善的人,自然是再合適不過,但是對於那些心術不正的人,極易被小人利用。於是她經常在蘇軾與人會客時,躲在屏風後面聽他跟客人的聊天,發現有值得注意的人,便提醒蘇軾躲避。
一次,一個來訪者走了以後,她對蘇軾說:“你以後對這個人要小心,剛剛這個人總是在先問明白你的意圖之後,才順著繼續往下說,不是正派人的作為”後來的事實證明,這個人果然不是一個正派之人。因為聽了妻子王弗的話,避免了自己失誤。關於這樣的事情還有很多,後來王弗逝去後,蘇軾每每想到這裡,便感到無限的悲傷。
他失去的不僅是妻子,更是人生的良朋知己。對於這樣的妻子,誰能不愛?逝去之後,又叫人如何不深深思念,肝腸寸斷,撕心裂肺呢?
絺兮綌兮,悽其以風。我思古人,實獲我心。末章筆鋒一轉,一種難以言說的疼痛自心間撕裂開來,誓要把人折磨得不成樣子。秋天到了,天寒風涼,他雙手環扣臂膀,不停地揉搓,寒冷難當。那一刻,他感到了史無前例的悲痛,一種惶惶不安的失落感縈繞全身。以往這個時候,身後總會走來一個身影,輕輕將衣裳披在他身上,叮囑道:“夫君,天寒了,注意著涼。”他則拉住那雙纖細溫暖的手,抬頭凝望,送上一個纏綿的微笑。有時則起身,一隻手繞過頸後,牽著外套遮蓋她的肩膀,又順肩而過,將她的頭挽靠於自己的頸前,一隻手則在另一側肩膀上拉上一拉,二人佇立窗前,遙望遠方,溫情款款。
然而,秋日的風不解風情,吹醒了他的夢,又吹得他那麼冷,那麼痛。
秋風又至,那個為他挑燈縫衣,為他披衣禦寒,為他洗手做羹湯,與他伉儷情深,白頭偕老的妻子,卻再也回不來了,回不來了!
她去了一個離他很遠,又離他很近的地方,看得見,摸不著。
人們把它喚作——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