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9月27日,北京中南海懷仁堂舉行新中國第二次授銜儀式,17位將軍被授予共和國上將軍銜,75歲的洪學智是位列第一名的上將。
這是洪學智第二次被授予上將軍銜。第一次是在1955年9月27日,同在中南海懷仁堂,新中國舉行第一次授銜儀式,洪學智等55人被授予上將軍銜。同時他還被授予一級八一勳章、一級獨立自由勳章和一級解放勳章。
在新中國歷史上,兩次被授予上將軍銜,僅洪學智一人,他也被稱為“兩膺上將”。“父親兩次獲得上將軍銜,其實是我們軍隊軍銜制改革的結果,與當時特定的國情、軍情有關係。”近日,洪學智長子、吉林省原省長洪虎在接受“政事兒”獨家專訪時說。
洪虎
洪學智出生於1913年,1929年參加中國工農紅軍,同年加入中國共產黨,曾先後參加土地革命戰爭、長征、抗日戰爭、解放戰爭。新中國成立後參與指揮渡海戰役,解放海南島。1950年10月洪學智任中國人民志願軍副司令員參加抗美援朝,協助彭德懷司令員指揮志願軍入朝作戰。抗美援朝結束後,1954年2月,洪學智任原總後勤部副部長兼總參謀長,1956年12月任原總後勤部部長。
1959年7月廬山會議後,因受彭德懷冤案影響,洪學智被下放到吉林省工作18年,1977年回京任國務院國防工業辦公室主任。1980年1月,他再次出任原總後勤部部長,後又任中央軍委副祕書長,1990年任全國政協副主席。洪學智也被稱為我軍現代後勤的奠基人與開拓者,2006年在北京逝世。
近日,軍旅作家張子影歷經8年實地調研創作的文學傳記《洪學智》由人民出版社出版發行,全書完整再現了洪學智長達77年的軍旅生涯。洪學智之子洪虎在新書出版之際,接受了“政事兒”獨家專訪。
洪虎1940年出生於革命年代,在社會主義建設大潮中成長,改革開放後任職原國家體改委,1998年後出任吉林省省長。
洪學智有八個子女,洪虎陪伴他時間最長、最了解他。“他常告誡我們,一定要按規矩辦事,要走正道,不要走歪門邪道。你們不要指望我為你們的發展鋪橋搭路,你們的路要自己走。”洪虎說。
談文學傳記《洪學智》
“文史兼顧,精準還原了父親的一生”
政事兒:領導人傳記書寫一般要得到家屬的大力支援。你們和作者張子影是如何配合的?
洪虎:父親在世時,2002年他自己已經寫了一本回憶錄,當時銷量很大,史料性很強,讀者主要是對軍史感興趣的人。父親逝世後,金盾出版社組織了一批人來調研、蒐集資料,決定出版一部父親的文學傳記,解放軍出版社原社長朱冬生推薦了軍旅作家張子影。
張子影很努力,下了很大功夫,採訪了很多人,包括我的母親、我和我弟弟妹妹等,最終用8年時間創作出了這部一百多萬字的大部頭著作。我們全家人都很支援這項工作,提供了很多原始資料,還原了大量歷史細節。
政事兒:作為文學傳記,你如何評價這部作品的真實性呢?
洪虎:這部作品有兩個特點,一是可讀性強,內容史料翔實,情節生動,跌宕起伏,很有故事性。二是可信性高。作者本著“大事不虛、小事不拘”的原則,書寫尊重歷史,所有的內容都有歷史依據,凡是有名有姓的人物都是真實的。一些很細膩的場景可能會出現虛構、想象,但符合當年的情景。總體來看,這部傳記文史兼顧,精準還原了父親的一生。
談“兩膺上將”
“和我們國家兩次實行軍銜制的歷史有關係”
政事兒:父親洪學智兩次獲得新中國的上將軍銜,非常罕見。經過是怎樣的?
洪虎:我父親是國內唯一兩次被授予上將軍銜的人,這是他一個很傳奇的經歷。但兩次被授上將,它不是說在原來上將的基礎上再疊加一個上將,而是和我們國家兩次實行軍銜制的歷史有關係。
1955年,我們國家首次實行軍銜制,軍銜的設定受前蘇聯的影響。第一批授銜的有10名元帥、10名大將、55名上將、175名中將和800餘名少將,我父親被授予上將軍銜。1965年,為實行官兵一致,國家宣佈取消軍銜制。經歷“文革”,到1988年,時隔33年後國家又決定恢復軍銜制。第二次授銜時,中央軍委取消了元帥和大將的設定,上將成為新時期的最高軍銜。1988年,父親時任中央軍委副祕書長,所以有兩次獲得同一銜位的機會。
政事兒:他如何看待這些榮譽?
洪虎:父親對榮譽看得很淡。他曾說,“這主要是由國家特定的國情決定的,人的一生名利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為國家、為人民做了哪些貢獻,幹了哪些好事。”
談後勤建設
“通過北韓戰爭逐步認識到現代後勤工作的重要性”
政事兒:父親洪學智兩次擔任總後勤部長,他也被稱為我軍現代後勤工作的奠基人和開拓者。你怎麼理解?
洪虎:1950年,父親協助彭德懷司令員進入北韓作戰,以志願軍副司令員的身份分管司令部工作、特種兵和後勤工作。當時志願軍沒有自己獨立的後勤,是東北軍區的後勤部負責組織後勤保障。幾次戰役打下來,發現後勤保障跟不上,我們的士兵是自背乾糧、彈藥,只能維持5至7天的戰鬥。但這場戰爭美國強大的空軍掌握了制空權,戰爭不僅限於兩軍接觸,而且能深入我軍後方進行襲擊、轟炸,破壞我們的運輸線。
此外,供應方式也轉變了。過去國內作戰,走群眾路線,給養基本上是取之於民,打仗在什麼戰區,就在附近組織老百姓供應糧食。武器裝備主要是取之於敵,繳獲了敵人什麼裝備,就用什麼裝備。但這種方式在陌生的北韓失效了,繳獲的美國裝備與我們和北韓人民軍使用的裝備不配套,維修也沒有相應零件,需要自己組織武器彈藥、糧草的供應。
1951年5月,志願軍決定組建自己的後勤體系,由父親分管,併兼任志願軍後勤司令部的司令員。為了對付敵人對我方交通線進行地毯式轟炸,父親組織後勤部隊展開“反破壞”鬥爭,組建戰鬥化的後勤,用武裝手段保證供應。在保障中戰鬥,在戰鬥中保障,建立了一條打不垮、炸不斷、衝不爛的鋼鐵運輸線,保障了前線作戰的物資供應。
政事兒:這是不是說,後勤也是戰鬥力的一部分?
洪虎:是,之前作戰還沒有這個概念,通過北韓戰爭逐步認識到現代後勤工作的重要性,後勤工作不僅是現實戰鬥力的重要組成部分,而且是戰鬥力持續生成的重要保障。1956年父親任總後勤部部長後,面對後勤工作現代化正規化建設的新形勢,他從國家和軍隊的實際出發,在理順後勤體制、健全組織機構、完善標準制度等方面採取了一系列重大舉措,使我軍後勤建設在正規化的道路上邁進了一大步。
政事兒:父親洪學智1980年再次出任總後勤部長後,對現代後勤做了哪些工作?
洪虎:1980年父親再次出任總後勤部長後,他根據新形勢下後勤工作的特點和規律,提出了後勤工作必須適應現代戰爭要求、適應我軍革命化現代化正規化建設,要求全軍後勤人員必須樹立“全域性觀念、戰備觀念、群眾觀念、政策紀律觀念和勤儉節約觀念”。他還推進各項後勤基本建設,組織領導進行邊海防、倉庫、營房、醫院、財務大調查、大整頓、大建設,很快改變了全軍後勤面貌。
談擔任吉林省長
“中組部找我談過話之後,父親才知道我要去吉林工作”
政事兒:1998年,你到父親洪學智曾經戰鬥、工作過的吉林省任職,有壓力嗎?
洪虎:改革開放後,我從青海調任國家體改委工作,1998年中央決定我去吉林擔任省長。對於我來說,當省長本身就是一個壓力。
在當時的吉林省領導幹部大會上,我直言,我沒當過一把手,只當過副手、助手,缺乏主政一方的經驗;我在企業幹過,在國務院部門工作過,但沒有在地方工作過,缺少地方工作經驗。我對巨集觀經濟比較熟悉,但沒有做過農村、農業、農民“三農”工作,這是我的短板弱項,亟需彌補增強。只有把壓力轉化為工作動力,才對得起吉林人民。
政事兒:他知道你去擔任吉林省長,有沒有對你的工作做一些指導?
洪虎:中組部找我談過話之後,父親才知道我要去吉林工作。他曾多次和我講過,要真正為老百姓辦實事,不圖名、不圖利。知道我要去吉林後,他要我關注吉林的幾件事情。
第一是1936年吉林市修建的豐滿水庫。豐滿水庫修建時受技術條件限制,他總是擔心時間久了可能垮壩,豐滿水庫的水是頂在吉林人民頭上的一個大水盆,一旦出問題,吉林、長春可能都要受影響。他反覆交代我一定要注意。第二他關心吉林的糧食發展,作為全國的糧食供應基地,吉林應該怎麼樣調動農民種糧積極性,保障糧食供應。
2002年,父親生前最後一次到吉林考察,看到長春變化很大,很是驚歎。他叮囑我說,“長春變化很大,看了讓人高興。我在吉林工作了18年,對吉林很有感情。你要多為吉林做點實事、好事,讓老百姓安居樂業。”
洪學智與洪虎
政事兒:父親洪學智為什麼生前一直關注著四平烈士陵園和四平戰役紀念館的建設?
洪虎:父親對四平的感情很深,四戰四平,他三次都參與了,有一次還是前線總指揮。他從蘇北帶去的很多人都犧牲在了四平,他念念不忘。
我去吉林前,父親叮囑我們把四平烈士陵園修好,把四平戰役紀念館建起來。結果四平烈士陵園比較早地修起來了,戰役紀念館因為當時吉林省財政比較困難,就耽誤了。
政事兒:他有批評過你嗎?
洪虎:2004年,父親生病住在301醫院,當時我還擔任吉林省長。有一次我到北京出差,和吉林省政府祕書長馬俊清一起去醫院看他。馬俊清曾任四平市委書記,我們一進病房,父親就說,“馬書記你是個好人,你在四平任書記的時候,把四平烈士陵園給修好了。但是洪虎你擔任吉林省省長,這麼長時間,還沒有把四平戰役紀念館建成,你這個省長是怎麼當的?”
馬俊清就給我打圓場,因為他知道四平烈士紀念陵園和四平戰役紀念館的問題在哪裡。後來過了幾天,時任省委副書記全哲洙也到醫院看望我父親。父親就跟全哲洙講,“全書記,前幾天我跟洪虎說的那個話,不是對我兒子說的,我是對吉林省省長說的。”後來回來全哲洙就跟我傳達了,我就知道父親心中對這個事非常在意的。2005年,我已經離開了吉林省,在吉林省幾屆政府的努力下,四平戰役紀念館終於建成。
1946年四平保衛戰勝利後,陶鑄曾送給父親一條毛毯,父母始終把它帶在身邊,捨不得使用。1968年,我要結婚了,他們把這條珍貴的毛毯作為結婚禮物送給了我們。我們把這條毛毯送給紀念館收藏了。
談父親影響
“你們不要指望我為你們的發展鋪橋搭路,你們的路要自己走”
政事兒:你認為父親對你最大的影響是什麼?
洪虎:父親對子女的影響一直都是身教重於言傳。這種教育是日積月累的,而不是一兩次談話就幡然醒悟的,如春雨潤物細無聲。上學時我們都住校,星期天才回去,接觸也不是特別多。但他的一言一行潛移默化地影響著我們,比如吃飯時不能有剩飯,飯菜掉到桌子上他都會粘起來吃掉。
對我來說,1959年以後他被下放吉林18年,包括文革時期所經歷的事情,對我教育很深刻。父親生前,很多事情不願意講,一些事我們也是在他退下來後寫回憶錄時才知道。他對同事真誠相待,一生堅持講真話,從不落井下石等等優秀品質,一直影響著我。
政事兒:1960年他被下放吉林前,曾召集全家人談話?
洪虎:那是1960年4月,我在北京工業學院(現北京理工大學)上大二。一天晚飯後,父親和母親召集我們所有的孩子開了家庭會議,對我們幾個孩子的去向做了安排。我與姐姐洪醒華、妹妹洪彥和洪煒、弟弟洪豹和洪曉獅等繼續留在北京上學,還在上幼兒園的洪陽、洪菁隨他們去長春。
父親對我們說,人這一生很漫長,不會總是一帆風順的。你們要學會辯證地看待人生的起落。現在你們處於上學這個很重要的階段,不管在什麼情況下,都要好好學習,既要學習知識,也要學會與人相處,學會獨立生活,要能夠自立。
政事兒:他有和你特別叮囑什麼嗎?
洪虎:晚上他又把我叫到他書房,和我談了很久。他說,他現在犯了錯誤,工作有變動,但從軍隊轉到地方,還有工作崗位,還可以繼續為革命奉獻。政治上的東西他不好給我講,但他告訴我處世之道,要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不要把人性、事物想得太單純、簡單。他也不要我對他的事情評頭論足,他從來沒有也不會做任何對不起黨、對不起國家的事情。
父親還讓我要照顧好弟弟妹妹,要認真做人,好好做事,獨立生活。以後我每個週末都騎著單車,去弟弟妹妹的學校看他們。其實,當時自己還是太年輕,很多事情並不明白,但父親的平靜和鎮定讓我感覺到他內心的強大力量。
政事兒:這對你的工作生活有影響嗎?他如何看待自己這段經歷?
洪虎:受父親的事情影響,我入黨時間推遲了,畢業後也沒能參軍。我先是在吉林後調任青海工作,每年探親假我都會去看看父母。在吉林,父親把精力完全投入到工作上,從未有過什麼抱怨。1977年8月,父親結束了18年的東北生活,被調回北京,重新回到軍隊任職。
對於這18年的遭遇,他曾經說過這樣一段話:“一個真正的共產黨人,任何時候都要堅信真理,堅持原則,任何時候都不能為個人利益患得患失。把個人利益看淡了,對職務的升降、調整都能坦然對待,身處逆境也會對革命忠心耿耿,什麼時候都感到問心無愧。”
政事兒:他對你們子女有沒有特別的要求?
洪虎:他對我們要求很嚴格。特別是改革開放以後,新舊經濟體制轉換,一些幹部子女下海經商,利用手上計劃內和計劃外的指標倒買倒賣,社會上反響很大。他就告誡我們,一定要按規矩辦事,要走正道,不要走歪門邪道。你們不要指望我為你們的發展鋪橋搭路,你們的路要自己走。
有一次他過生日,我們全家聚在一起,他特意叮囑說,現在改革開放,國門開啟,形勢開放了,各種思潮也跟著進來,你們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都決不能做有損黨、有損人民的事。決不能讓我們有損這個光榮的革命之家。
政事兒:你退休後的生活狀態是怎樣的?對未來還有哪些期待?
洪虎:2013年我從全國人大法律委員會副主任委員任上退下來後,就辦理了退休手續。我是從1963年參加工作的,整整為祖國工作了50年。退休了意味著履行國家法定的勞動義務的終止,但不等於說勞動權利終止,更不等於為共產主義奮鬥的信仰終止,我服務國家、服務人民的意願始終不變。未來,我還是要根據自己的認知和喜好選擇,在力所不及範圍內,去做對國家、對社會、對人民有意義的事情。
《洪學智》作者張子影眼中的洪學智一家
"他們是見過風雨的人,一切都看得很淡、很從容"
“在創作《洪學智》的過程中,我與張文阿姨、他們的子女都多次接觸過。洪虎作為長子,與父親洪學智的關係最為密切。我在採訪、調研的過程中,有需要的地方洪虎省長都盡力去協調,幫助蒐集資料,但他們從來不會對我的寫作進行干涉,給我充分的自由和獨立,讓我自己去判斷、深入了解洪老的一生。他們對洪老的坦蕩一生,充滿了信任。
我聽一位出版社老師講過,有一次他去洪老家裡商談《抗美援朝戰爭回憶》的出版細節,洪老留他在家裡吃飯。當時洪虎已擔任吉林省長,吃飯的時候,洪虎就一直站在洪老的身邊,給客人倒酒。洪老認為,洪虎是晚輩,是孩子,來家裡的都是客人,晚輩必須站著倒酒招呼客人。
洪虎在擔任吉林省長的時候,洪老對他多有叮囑,特別交代他要關注豐滿大壩的安全情況。這不僅僅是父親對兒子的叮囑,更是前任領導人對後一任地方父母官的叮囑。
洪老的人格魅力耳濡目染地影響著孩子們,他們不張揚,其他子女也沒有涉足官場、商場,只是安靜地做人、做學問。我見過洪虎省長很多次,他從來都是很樸實,衣著普通。我跟著洪家的幾位大姐出門,她們天熱還隨身帶著扇子。吃飯的時候,洪虎省長買單,姐姐們就把剩下的飯菜打包帶回去。他們是見過風雨的人,一切都看得很淡、很從容,他們活得純粹、坦然。”
——《洪學智》作者、著名軍旅作家張子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