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9月16日,肖明華烈士追悼會在北京八寶山隆重舉行
1948年,肖明華畢業於北平師範大學
1950年4月,在解放軍發起解放海南島和舟山群島的攻勢的前夕,中共“臺灣工作組”(簡稱“臺工組”)成員送出的《臺灣兵要地誌圖》《海南島防衛方案》《舟山群島防衛方案》等一批極為機密和重要的軍事情報,被組長於非送到了總參情報部部長李克農手中。
但李克農的心情卻異常沉重。他預感到,這可能是那批赴臺執行任務的地下工作者送出的最後一批軍事情報了。
因對島內敵情及相關水文、氣象資料缺乏準確掌握等原因,1949年10月解放軍發起的金門戰役遭到失敗。慘痛的教訓,使高層對渡海作戰的艱鉅性有了更深刻的認識。
根據中央軍委“不惜一切代價獲取臺灣和大陸沿海島嶼的軍事情報”的命令,李克農作出了縝密的部署。多名中共地下黨員被祕密派往臺灣,執行任務。他們有的來自軍隊,有的來自地方,分屬不同單位,共1500名。全部名單,只有李克農本人掌握。
其中,就有來自冀中軍區敵工部、於非和肖明華領導的“臺工組”。
肖明華(右一)
赴 臺
1946年11月,北平師範學院(1948年11月恢復北師大校名)在北京覆校開學。經由老師臺靜農介紹,原院長、時任國文系主任黎錦熙批准,24歲的肖明華從位於四川江津白沙鎮的國立女子師範學院國文系轉學至此,開始了最後兩年的大學生活。
在這裡,她與老大哥於非重逢了。
於非,畢業於北師大教育系心理學專業,是肖明華的哥哥肖明柱的莫逆之交,肖明華對他敬若師長。他在北師大教育系任教授,是中共地下黨員,在冀中軍區敵工部的領導下從事北平和華北地區的軍事情報工作。
於非告誡肖明華,多看多聽多想,凡事審慎。“但是一旦看清了,認定了,就應該果斷地選擇自己的朋友和道路。”他給了肖明華一小捆書,有鄧初民的《社會發展史》、艾思奇的《福斯哲學》、陶大鏞翻譯的東歐出版的《新民主主義論》和施存統翻譯的蘇聯出版的《政治經濟學》普及版,都是當時書店裡不容易買到的。他還要求肖明華,不要輕易出頭露面,因為“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你做”。
1947年9月27日,經於非介紹,肖明華加入了中共冀中軍區敵工部,在於的直接領導下工作。
1948年7月,經過組織批准,大學畢業的肖明華接受了國立臺灣大學國文系主任臺靜農的邀請,來到臺灣。在臺灣大學和臺灣省立師範學院兩份工作之間,為了便於隱蔽,她選擇了後者,同時,在臺灣《國語日報》兼職。
不久,於非被人告發策劃組織學運遭到追捕,被迫轉移,也來到臺灣,在《國語日報》擔任了副總編輯。
在為於非接風洗塵時,他的老友、《國語日報》總編輯樑容若告訴他和肖明華,通過報社的新聞交換渠道,他們可以看到國共雙方的新聞文稿。樑容若還透露說,現在國民黨方面的軍事、政治、經濟形勢江河日下,估計國共雙方相持的局面,不久即有大變。
假結婚
於非和肖明華最迫切希望的,是接上組織關係。他們接連向不同的聯絡點發出密信,請求指示,但都沒有得到迴音。
在此情況下,他們決定,先按照在北平、天津組織學生運動的方式,從發動群眾入手,積蓄力量,為未來的工作做思想和組織準備。
正好,臺灣省政府社會處負責人鹿鴻勳想在社會上舉辦一些講習班或者講座,以擴大影響。經由過去的一位學生牽線,於非藉此機會,以社會處“社會科學研究會”的名義,開辦了“實用心理學講座”。
講座開辦以後,參加者踴躍,多為從大陸來的外省人。長期堅持聽課的學員,穩定在60人左右。於非等再通過談話,篩選、培養了一批追求進步、嚮往民主自由的社會骨幹。在於非的影響下,他們對中國共產黨的宗旨、理想、信仰和所要建立的新中國有了深入的了解,對國民黨政權的腐敗和獨裁統治更加深惡痛絕,都期盼臺灣早日解放。
在聽課者中,《國語日報》的責任編輯林軍,原來是由中共中央晉察冀分局城工部派來執行任務的,但與組織許久聯絡不上。他經過多方考察,判斷於非和肖明華都是自己人,於是向他們挑明了身份。
在於非、肖明華和林軍等人的組織下,以參加講座的骨幹學員為主,成立了“臺灣新民主主義青年聯盟”(簡稱“臺新盟”),下邊按行業和地區分為21個學習小組,開展進步工作。
因為聯絡工作,於非和肖明華頻繁往來。兩個單身男女出入對方住處,很引人注目。此外,於非雖已通過《國語日報》辦了“國民身份證”,但由於沒有固定住所,不能申報正式戶口,在軍警憲特突擊檢查時多有不便。有戰友建議他們倆,辦一個假結婚,以策安全,同時能給祕密工作提供一個掩護的據點。但是,於非在大陸早有家庭,其妻吳乃筠與肖明華也很熟悉。對此,兩人很是躊躇。戰友勸說,為了黨的事業,這可以說是必須付出的一種特殊代價。肖明華表示:“為了黨的事業,如果組織決定,我可以服從。”
不久,兩人在臺北市公開舉辦了婚禮和婚宴。
偷 拍
在於非和肖明華的領導下,“臺工組”做了大量的社會組織工作。
1949年6月,於非離臺經香港前往北平。在北平,他見到了中央情報部祕書長鄒大鵬和另一位負責人羅青長。
於非帶來了《關於臺灣蔣軍兵力概括》等重要軍事情報。這是他藏在隨身攜帶的旅行箱蓋的夾層中帶回來的。情報由肖明華書寫。她選用一種既薄且軟、不會發出響聲也不怕浸泡的上等棉紙,用一種畫工筆畫的、筆尖極細又較硬的“七紫三羊”狼毫小楷毛筆,每晚緊閉宿舍門窗,在燈下密寫。字寫得工整清晰,一筆不苟,這對於眼睛近視的她來說,是異常吃力的。
鄒大鵬和羅青長肯定了他們前段時間在臺灣的工作,傳達了上級“不惜一切代價,全力獲取臺灣和大陸沿海島嶼的軍事情報”的指示,要求他們根據形勢的發展和軍事鬥爭的需要,從現在起停止組織社會活動,全力以赴做好軍事情報工作。
於非帶著上級的指示精神,回到臺灣向肖明華和其他成員做了傳達和部署。大家研究後確定,把工作的重點放在國民黨軍內部。經過嚴謹細緻的工作,他們與國民黨軍內部的人員建立了工作關係。
1949年12月到1950年1月,於非與肖明華領導的“臺工組”活動進入高潮,連續6次報回了重要的軍事情報資料,還獲取了《海南島防衛方案》和《舟山群島防衛方案》這兩份特密軍事情報。
一天,在“國防部三廳”工作的內線十萬火急要求同於非見面。他彙報,三廳有一份絕密材料,是日本佔領臺灣時期精心繪製的《臺灣兵要地誌圖》。該圖為十萬分之一比例大小,臺灣的地形地貌,大到一座山、一條河,小到一棵獨立樹、一座獨立屋,都標識得清清楚楚。尤其重要的是,該圖對日軍佔領時期修建的防禦工事做了精確標識。
正因為如此,對該圖的保管措施十分嚴密。地圖收藏在一間兩道鐵門的房間裡,只有三廳作戰計劃處的三個參謀可以接觸,其他人看圖必須由參謀總長批准。兩把鎖的鑰匙由三個參謀輪流分別掌握,必須兩人一起行動才可開門看圖。
現在,這位內線正好輪值保管鑰匙,更湊巧的是,管另一把鑰匙的參謀這幾天有私事不能值班,私下把鑰匙交給了他,讓他代管。
三人順利進入了收藏地圖的房間裡。12張分圖拼成的全圖幾乎鋪滿了一面牆。他們花了兩個小時,用萊卡相機把地圖的整體和局面一一拍了下來。但第二天衝出底片一看,影象文字都不夠清晰。
經由內線提議,一個更大膽的方案制定出來了。
肖明華經過細緻的考察,事先選好了一家中型照相館,是本地人新開的。
12月下旬一個週末的晚上,內線再次獲得了一個人值班的機會。他將地圖偷出來,駕著軍用吉普,帶著扮成軍官的於非等人,來到這家照相館,以軍情緊急為由,許以重酬,要老闆連夜拍攝。整圖拍一張,分圖各拍一張,都是12吋的規格,邊沖洗,邊晾乾。
凌晨4點半左右,拍攝工作全部完成。於非和戰友小心地把晾乾的軟片按順序排列,在兩片之間墊上一張棉紙,包裝妥當後,放進一隻很大的軍用皮包。
此時,在門外警戒的肖明華突然發現,一個騎車人朝照相館駛來,車架上還馱了些東西。她立刻發出預警,於非等人迅即拔出手槍。騎車人在門口用閩南話叫出照相館老闆,把車架上的一籃水果交給了他。原來,這是照相館老闆的一位鄉間老友。警報解除,大家按計劃安全撤離。
正在大功告成之時,風雲突變。
就 義
1950年1月,中共在臺灣的負責人蔡孝乾被捕。
蔡孝乾,曾用名蔡乾,出生於臺灣省彰化縣,1924年在上海蔘加革命,1934年10月參加紅軍長征,抗日戰爭時期曾任八路軍敵工部部長,1946年祕密返臺,擔任中共臺灣省工作委員會書記。
蔡孝乾第一次被捕後曾逃脫,第二次被捕後僅7天即叛變。蔡的叛變,導致臺灣工委下屬組織全部被破壞。國民黨按照他所提供的名單線索,共抓捕了1800餘人,經審判,處死1100人。其中,就包括國民黨“國防部”參謀次長吳石中將,以及負責與他專線聯絡的女共產黨員朱楓。
1月31日,在警察系統中的“臺工組”成員鄭臣嚴、王隆煜等被捕。但這個資訊沒能被“臺工組”及時掌握。
2月4日,兩個陌生人上門來找於非。一聽敲門聲不對,肖明華立刻讓於非從後門避走,並且沒有她的親筆通知,不要回來。
2月6日是個星期一,肖明華照常去師範學院給學生上課。這是她上的最後一課。深夜11點,她在宿舍被捕。她說要帶件衣服,鎮靜地從後院取回了搭晾在竹竿上的旗袍,向戰友發出了最後一次報警。
肖明華被捕後,最早拘禁在臺北西寧南路的臺灣省保安司令部保安處。3月25日,與她一同被捕的哥哥被保釋。她則被轉到臺北市青島東路保安司令部軍法處看守所關押。
在這期間,於非在內線的周密策劃掩護下,成功脫險離開臺灣,歷經艱辛安全返回大陸,把本文開頭提到的幾份絕密情報親手交給了組織。
肖明華被捕後,受盡酷刑,堅不吐實,沒有洩露任何機密,沒有涉及一人一事。曾在《國語日報》做過排字工、後到“內政部”調查局(即中統的變種)做勤雜工的小劉,親眼看到肖明華被捆吊在樑上,雙臂雙手多處骨折,昏去醒來後,什麼話也沒有,只是輕蔑地一笑。
雖然受刑後一度無法梳頭,肖明華仍然用傷殘的雙手,艱難地為三個侄子侄女一人織了一件毛衣。
在278天的牢獄裡,她用一支鉛筆頭,在僅有的一張紙上,寫下了30篇紀事,連同標點符號共計669個字。
【8月30日:“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沙包上生青草,白雲,藍天。
9月7日:清晨失聲痛哭,瞬息強止。
9月24日:夜夢繚亂,心境較寧……昨天的事彷彿已過了許久,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卻又好像發生在昨天。在失掉自由的日子裡,“時間”的觀念已不復存在。
9月24日,是最後一篇紀事。之後,直到就義的45天裡,不知何故,再無片言隻字。】
11月8日晨5時許,臺北青島東路軍法處看守所東所的幾間囚室的燈同時開啟。肖明華和同案的三名“臺工組”成員被押下樓。軍法官宣佈,因“共同意圖以非法手段顛覆政府且已著手實行”,他們被判處死刑。
肖明華平靜地在一張木桌旁坐下,在兩張十行紙上,用一支禿毛筆,給其兄肖明柱和嫂子樑御香寫了一封遺書。遺書用筆平穩,字跡秀美如常。
【柱哥、香嫂:請您們不要過分地哀傷,千萬要保重身體,健康第一。害您們受冤枉罪,我很不安。我相信您們很快會自由的。我很平靜,我祝福你們和孩子們安好。不要帶我的遺骨回家鄉,就讓她在臺灣吧。祝福您們,祝福父母。千萬不要哀痛,好好地健康地生活吧!也只有如此才能慰我九泉之心。一定啊!】
當日,肖明華就義於臺北馬場汀刑場。行刑時,她拒絕跪下,高呼口號,往上奔跑,倒在沙丘頂上。死時年僅28歲。
“臺工組”被捕和犧牲者,達60餘人。
1950年6月24日,臺灣省警察學校訓導員鄭臣嚴、臺北市警察局科員王隆煜、臺灣省警務處科員林範、高雄港警察所警員龍亞電、高雄市警察局警員龍道典、方飛6人,以“叛亂罪”被處決。這是最早被殺害的一批“臺工組”成員。
潛伏在三廳內的內線,後來也遭處決。
教 訓
1950年春季,針對臺灣地下黨組織遭到慘重破壞的教訓,根據中央的指示,李克農組織相關部門,用幾個月的時間進行了反省和總結。
總結追溯了1931年中共中央特科領導人、臨時中央政治局委員顧順章的問題。隨著地位的上升,他日漸驕縱,生活腐化,最終導致變節投敵,致使黨的地下組織遭受巨大破壞,惲代英、蔡和森等中共優秀領導人被敵殺害。
針對蔡孝乾的叛變,總結認為:
【人的思想會隨著環境變化而變化,過去有過奮鬥光榮,並不能確保後來始終如一,尤其面對腐蝕誘惑而脫離監督制約時,更容易出現蛻變。蔡孝乾主持臺灣工委期間,正是利用臺灣孤懸海外、上級難以監督的特點,而日益走向腐化。】
總結最後得出一條重要結論:
【即使是在嚴格保密的地下工作中,黨組織也必須對每個成員尤其是負責人加強領導監督,並以政治信念凝聚成員,而努力防止信仰缺失。】
國民黨特務骨幹谷正文,曾直接負責對蔡孝乾進行抓捕和審訊。他在晚年口述的回憶錄中談到,他認為
【共產黨在臺灣的地下工作之所以失敗,其領導人蔡孝乾的浮奢個性是嚴重的致命傷。
我想知道他們是怎麼看待這場失敗的。一天我把蔡孝乾和張志忠(中共臺灣工委副書記,臺灣籍)等幾名被捕的臺共負責人安排到同一房間裡,想聽聽他們談什麼。張志忠一見到蔡孝乾就指著他拍桌大罵,你算是什麼黨的負責幹部,從大陸回到臺灣,你就貪圖享受,腐化奢侈,誘姦小姨子為情婦,你侵吞1萬美金的工作經費,天天上西餐廳吃早點,中午晚上吃山珍海味,吃過飯還去看戲,向那些有錢人炫耀自己,聲稱若給錢,臺灣解放後就給予關照。張志忠足足罵了一個多小時,蔡孝乾開始還辯解,後來低著頭一句話不說。】
張志忠被捕後蔣經國曾兩次到獄中勸降,問他有什麼需要可以幫助,他只是一句話,“沒什麼需要,只求速死。”他被判死刑時,拒絕捆綁,大步走向刑場。
肖明華的遺書手跡
歸來兮
1955年9月27日,在北京中南海舉行了中國人民解放軍首次授銜、授勳典禮。在1614名開國將帥中,同時獲得3枚一級勳章(八一勳章、獨立自由勳章、解放勳章,每一枚勳章又分三級)者僅有144人。時任中國人民解放軍副總參謀長、中共中央調查部部長的李克農上將獲此殊榮。
授銜典禮後,接連幾天,李克農的心情顯得很沉重。他多次翻開一本老相簿,看著照片中每一張熟悉的面孔,幾次拭去眼角的淚水。照片裡的人有的已經犧牲了,有的還在敵人心臟裡戰鬥,還有的人吉凶未卜,生死不明。
1962年,李克農逝世。在逝世的前一年,他帶著病體走訪看望了多位工作在隱蔽戰線的老戰士和犧牲者的親屬。在給中央領導的一封信中,他除了總結鬥爭歷史外,還特別提到:“要使過去在鬥爭中的無名英雄們死有所安,老有所歸,幼有所寄,鰥寡孤獨各得其所。”
2013年,在北京西山的蒼松翠柏間,建起了一座“無名英雄紀念廣場”。廣場由中國人民解放軍總政治部聯絡部建設。毛澤東題寫的詩詞,鐫刻在廣場高大的牆壁上:
【驚濤拍孤島,碧波映天曉。
虎穴藏忠魂,曙光迎來早。】
吳石、朱楓等四位烈士的塑像前,擺滿鮮花。
846位烈士的名字,不鍍金、不描紅,與大理石牆壁渾然一體。牆壁上還留有大片空白,等待著那些尚未找到的無名英雄們的歸來。
肖明華的名字不在其中。
1982年9月11日,肖明華的骨灰,由其兄肖明柱護送,迴歸大陸,被安放在八寶山革命公墓。90年代,她的嫂子樑御香從美國回來省親時,每次談及她都止不住淚流,贊她“純真高尚,白璧無瑕”。
9月16日,肖明華的追悼會在八寶山隆重舉行。
於非從病床上爬起來,參加了追悼會。當年,他完成任務後,隨即回到香港,準備轉往臺灣。此時,組織上了解到“臺工組”已遭毀滅性破壞,急電他終止行程。他再三請求赴臺,但組織上斷然令他返京。他一生執教,在國際關係學院擔任教授,還是教社會心理學。
在肖明華墓碑的正面,寫著“肖明華烈士之墓”。碑身後,無任何生平與事蹟的記載,只刻著於非所書的三個大字——“歸來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