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號院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兵團戰友 Author 沈巖真
兵團戰友
寫她,不為開始只為結束,結束得太不合常情。
16歲女孩的心思,多麼悽然。
48年過去了,將近半個世紀之前發生的事情,記憶已經模糊,如果再不寫下來就忘光了。1969年我們陸續來到建設兵團的連隊,不久,我所在的15團2連發生一件新鮮事,15團的有些人可能還記得,一位女孩絕食要求退回北京。
那是9月,2連又新到一批戰士,這次陣容龐大足有一二百人,營區立刻熱鬧起來,幾天後,夜晚女排出現集體哭聲,用她們新兵自己的話是“大合唱”,聚集在一間土坯宿舍燃著悽慘的煤油燈,想媽媽了,哭唄,也就這點本事。唯有一位女孩採取決絕行動,躺在被窩裡不起床,不吃飯只哭泣,要求退回北京,後悔來這裡了。於是,劉玉芳,——我們姑且這樣稱呼她,成為新聞人物。每天下工後總會有人跑去瞥幾眼絕食者,回來向大家實況報道,膽大包天敢絕食的事蹟很快傳出連隊,分佈在全團的同學們都聽說了又加以擴散,劉玉芳聲名遠播。想反悔想回家想回北京的,多了去啦,誰採取行動?不敢,沒用,雞蛋往石頭上碰,絕不會讓你離開這裡,大部分人都這樣想。偏偏這個小姑娘就行動了,就試試了!結果許多人都說風涼話批評她、鄙視她。然而她很堅決,1天、2天、3天,仍然不吃不鬧在炕上躺著,人們才意識到她是來真的。我親眼見到她的情景是絕食第5天,好像是午後,她宿舍門前圍著一圈兒人,其中有我。眼見指導員和他老伴一同來了,老伴手端一碗熱麵條,這碗麵條啊,決不會是大食堂做出的,而是熟悉的媽媽味兒,久違了,碧綠的蔥花透出香味,滿滿的麵條上還有胖胖的臥雞蛋,在這地老天荒滿眼泥坯房的地界,天天喝糜子粥啃胡蘿蔔鹹菜,哪能見到面條,可想而知我們饞成什麼樣子。指導員敲敲門,老伴遞給他那碗麵條,門開了,是陪伴劉玉芳的女生開啟的,指導員進屋,我們聽不清他勸說什麼,只能看到劉玉芳躺在炕上露出的黑頭髮。許久沒動靜,指導員一直坐在炕沿溫言勸慰,微微冒熱氣的麵條放在枕邊的炕蓆上。忽然,劉玉芳從被窩裡抬起頭面朝門外的我們,有點氣憤有點矯情地告狀:“她們說我!”她聲音嘶啞低沉,黑髮凌亂、面容蒼白。她耳朵真尖,我站在人群裡都沒聽見,指導員更沒聽見,一個勁兒地哄“誰說你哦,沒人說你哦,”劉玉芳倔倔的低聲反駁,“她們說:還求她吃飯!”她有點恍惚地眼睛半睜著,弱弱地盯著我們,但是,眼神冰冷絲絲寒氣。指導員走出門來示意老伴進去,然後緊緊關上門,轉過身,臉板得硬硬的訓斥:“我們做工作,誰在搗亂?散開!散開!”大約從那天開始,劉玉芳進食了。絕食無果而終,應了大家的預言。多年後她曾提起進食的事,淡淡地說:“如果再不吃,就死了”16歲女孩的心思,多麼悽然。她會餓死嗎?有人問過我,連裡和團裡會任她被餓死嗎,會的! 我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因為關係到軍心動搖的問題,假若她成功獲准返回北京,絕食立即蔚然成風,局面將不可控制。比如我,就在等待。
劉玉芳出現在聚光燈下,高調返場。
人是奇怪的動物,大部分人都後悔、都想逃離,而劉玉芳沒有損害任何人的利益,甚至有可能為大家踩出一條路,但是幾乎沒人同情她,沒有任何人伸出援手,反而各種議論層出不窮(尤其女生),當然還有革命義憤。另類的命運是悲慘的,就是被同類唾棄。她敏銳地感覺到了,所以用乖張來反抗。艱難的日子在後面。劉玉芳以失敗告終,不僅是退出輿論中心那樣簡單,她是最墊底的落後分子,扛鋤下地、開會發言、打飯挑水,生活中一切,時時刻刻都抬不起頭,忍辱負重呀。幸而很長時間內她淡出了人們視線。我們2連亂,曾經亂出了名。指導員非常正派通情達理,居然重視說服教育,還願意細緻做思想工作,結果造成官兵平等,狀態頻出。比如我剛到連隊時針對分班發過牢騷,不一會兒就被請到連部,指導員向我徵求意見。明顯有人告密,我當然一言不發非常牴觸,指導員一遍一遍徵求,耐心誠懇,我忍不住蹦出一句“社會太複雜了!”,他笑了,故意問“社會怎麼複雜了?”氣得我當時就哭了,越問越哭,坐在連部的長凳上稀里嘩啦地流淚,思想工作只好不了了之。更嚴重的是,我們班有人在報紙邊上信手寫字,是寫毛主席萬歲、打倒劉少奇什麼的流行口號,寫著寫著岔了行,成了打倒毛主席,被揭發檢舉到連部,指導員嚴肅處理雷聲大雨點小,首先控制知情範圍,然後親自主持在班裡開批判會,聽聽,班裡開!然後事情就到此為止。相信還有許多類似的情況,我不知道而已。所以,連裡氣氛比較鬆弛,除了幹活累之外,其它負擔不算重。結果出狀況了。那時劉玉芳這批新兵還沒有到來,相差1個多月。7月,開鐮麥收,這是一年之中最重要的農活,也是最勞累時期,每天干十六小時以上,人人累得臉都瘦窄了,疲憊不堪,這種狀況下,麥收中途,竟然鬧了一場大面積食物中毒,導致名聲遠揚士氣低落。責任在炊事班, 他們確實管理不嚴,自由度過大,夜間加班做飯,男女炊事員之間說笑打鬧,吵的我們睡不著覺,不出事都冤!炊事班裡面復員兵和華北兵團的多,年齡偏大,互相關係和諧,不像知青傻乎乎自覺主動地男女大防。人家願意開玩笑礙著我們什麼了?是這樣,我們女排被趕到食堂裡睡地鋪,與廚房一牆之隔,別忘了牆上還開著打飯視窗,隔音效果幾乎為零。割一天麥子累成瘟雞似的,回來再被吵得睡不著覺,這罪受的。究其原因,因為無私,因為指導員無私。本來嘛,勞力不夠,我們2連地太多麥子割不過來,兄弟團跨過烏加河來友誼幫忙,無私的指導員把最像樣的房子騰出來給援兵住,也就是我們女排騰出宿舍去睡地鋪。割麥時,披著星星出頂著月亮回,那晚食堂做的牛肉餡包子,意外的是還很大方地另外給了涼伴牛肉,煤油燈下蹲著吃飯,根本看不清菜盆裡涼拌牛肉啥樣,反正誰也不講究,風捲殘雲一掃而光,累壞了,吃飽倒頭就睡大部分人在熟睡時肚子疼醒,一趟趟跑茅房,上吐下瀉。是涼伴牛肉惹的禍,天熱肉已經變味,炊事員捨不得扔掉,颳了刮表面的蒼蠅卵,靠濃烈的蒜醋遮住味道解決了問題。越來越嚴重,有人吐得一塌糊塗,連綠胃液都吐出來了,也有人癱倒在茅房路上。據說男排相當慘烈,幾乎全軍覆沒。我這夜睡得很沉,幾天前炊事班就已經接受意見,保持安靜也不再剁菜,所以我醒來時神清氣爽,天尚黑,照常出去刷牙,見班長蹲地上嘔吐綠水,沒多想,只是遞給她裝滿水的牙缸讓她清清口腔,相當麻木不仁。緊接著出工,滿天星斗,這時才看見人很少,排不成隊,稀稀拉拉走在路上,心裡彆扭。終於走到地頭,割了一會兒,天色矇矇亮,只見一輛大卡車揚著一路灰塵開過來接我們回去,這時我才鼻子酸酸知道出的是大事,也挺感激毛主席的,派人來接,讓我們幾個人坐卡車收工。真怪,那時,得到任何溫暖都認為是毛主席給的。回到連裡,天已大亮,到處是現役軍人的身影,連部門前,食堂周圍,宿舍內外.........團裡的、師裡的、或許還有兵團司令部的?除了連長和指導員是穿國防綠的現役軍人,從來沒有見過連裡有那麼多軍人,足夠裝半卡車。我坐在地鋪上,旁邊坐著天津知青小文,她身材瘦小,臉色黝黑,正在等待去團部住院輸液,危重病號先送去了,輕病號在等待。難怪這裡冷清清,滿地空鋪和凌亂床單。小文讓我"看著",她想換下髒衣服,所謂的看著,意思是看守周圍的環境,讓她能安全地換好內外衣服。我不負責任地點頭答應,真的盯住大門。可是,偌大的食堂,四敞遙開的,怎麼“看”?巧了,馬上就望見大門口有軍人進來,都是國防綠紅領章,先進來幾個女軍人,後面是大老爺們,一個接一個魚貫而入,我忠於職守眼睜睜"看著",心裡緊張手心冒汗,甚至不懂得站起來跑過去攔一攔,當時唯一做的就是聲聲催促小文:“快點快點!”',她正換到半截,露著白白的胸脯和小脊背,沒想到她這麼白。慌張中她的腦袋和一隻胳膊套在小背心裡卡住了,另一隻手著急地向下亂扯,我緊張地看看這邊的她、再望望那邊的他們,僵坐在地鋪上。一眾人馬向我們緩緩走來,站住,沿著地鋪中間留出的甬道一字排開,慰問我倆,噓寒問暖,之後有條不紊地向房子另一邊慰問去了,彷彿沒見到我倆的尷尬。我們倆個可憐之極,一個坐地仰頭望著高高的首長們,不知所措,另一個硬著頭皮胡亂換好衣衫,羞得臉漲紅,低著頭,直到隨著他們上車去醫院,夾在隊伍裡,仍垂著頭,活像被押解。那年我們十七歲。如今寫這些,記憶竟然復活,往事清晰。事發當晚我只吃了牛肉包子,害怕蒜的辣味沒吃涼拌肉,所以安然無恙、夢甜一覺,感謝那時殘存的嬌氣。醒來看到的不多,事過以後聽到的多,因而印象最深的是輕病號和地鋪。至於最後怎麼處理中毒事件,不記得了,反正身為復員兵的炊事班長很沉痛甚至都哭了,大家諒解,畢竟誰也捨不得扔掉肉,那是食品匱乏的年代。順便插一句話,誰也沒預料到,在後來的年月將會捱餓,飢餓難捱啊,吃肉更別再想了。所有病號陸續康復,幾天後回到連裡照常勞動,生活一切如舊,指導員,炊事班長,大田兵該幹嘛幹嘛,恢復原樣,直至一個月後69屆新兵到,又來這麼個絕食故事,真乃狀況頻出。於是,每個人都感覺到混亂,隱隱存了無名的期盼。更換指導員已經不可避免。新指導員風格大不相同,嚴厲整肅,從抓政治工作入手,階級鬥爭那根弦一下子繃得倍兒緊,班長和排長增添了統治權,於是管治降臨,頓時,歌聲嘹亮紅旗飄展,秩序建立井井有條,大家鬆了口氣,內心產生安全感---終於不亂了。
正是此時,劉玉芳出現在聚光燈下,高調返場。晚上,新指導員巡視營區,透過宿舍窗戶發現劉玉芳在昏暗的油燈下讀毛著,連續多日皆如此,大部分人不是串門聊天就是早早睡下,總之累了一天這會兒都在放鬆,唯有她堅持不懈武裝思想,新指導員頗為感動,全連大會上鄭重表揚她學習毛澤東思想的自覺性。此後一發不可收拾,越表揚越學,越學越表揚,有時甚至徹夜苦讀!僅僅學不行,還要運用,隨之而來是讓她上臺發言介紹學毛選經驗和活學活用的事蹟,如何改造自己脫胎換骨順帶著“一幫一一對紅”還拯救了另一個落後戰友。接下來就可想而知,她大翻轉的事蹟太典型了,很快走向團裡的講臺,走向師裡的講臺,走向兵團總部的講臺甚至到北京參加北京軍區積極分子代表大會。像迅速升起的紅色明星,成為2連響噹噹的品牌。
她,是不是受害更深?
平心而論,劉玉芳確實沒有自暴自棄,結束絕食之後謹言慎行,從不像別人那樣隨意發牢騷講怪話,勞動上,也是苦幹實幹拼命幹,確實嚴於自律,但她把自己封閉得很嚴,如此大轉變的契機是什麼?謎一樣,內心深處的話不向人透露。那些諷刺過她、蔑視過她、慢待過她的女孩們,沒有被她的光環炫倒,尊重並沒有隨之而來,但是無論如何,她跨過了忍辱負重階段,即將迎來什麼?誰都沒有想到,刮目相看的日子在後面。劉玉芳被提拔當排長了。於是她的女排也響噹噹過硬,大會小會得到表揚,勞動任務不止完成的漂亮,還經常超額!下工她的排回來最晚!回來後她的列隊總結最嚴格,解散的最晚!帶動其他排也熱火朝天奮發圖強。男排也有他們的先進人物,總之,連裡的精神面貌健康昂揚,表揚獎勵接踵而至,一躍成為先進連隊,人人自豪,慶幸走上正軌。是的,沒那麼簡單,治理一個連隊,靠的不是劉玉芳,靠的是指導員,他靠的是什麼?紀律。是紀律帶來了井然有序,那麼保持這樣的秩序,靠什麼?要靠不擇手段地維護紀律和無情的打擊違反連規的刺頭!要讓每個知青明白,你們都是改造物件,老老實實接受再教育,有自己的小脾氣?反了你啦,嚐嚐無產階級專政的鐵拳頭。因而,連裡的階級矛盾眼見著升級,三天倆頭的有階級鬥爭。初進七十年代,尚值文化革命高潮時期,社會上鬥得你死我活,連隊也適量引進,時不常的揪揪反革命小集團,比如全國一打三反運動,軍隊是不參加的,但是我們連的男生被捆起來好幾位,扔進冰冷的空糧庫,最長的關了5天。其實幾個大男孩只是欣賞了幾首舊歌,被連裡渲染定性為黃歌。正所謂聽話者平安無事,不聽話者捱整。我們的“良民”性格便由此扭曲塑成。在女排,劉玉芳這個排階級鬥爭分外激烈,她也投身政治掛帥,目光灼灼動輒上綱上線。但她69屆,小學畢業便沒有機會讀書,文化水準低,又不熱衷學習,使得她狹隘短視,所作所為更多的是可笑而不能讓人服氣,更嚴重的時候是盲目行動不知輕重。雖然對於盛行的“階級論”並不懂,卻敢於無知無畏亂扣帽子整人,比如有女孩搽雪花膏,她組織開會批判人家,說是資產階級思想氾濫。對於愛看書的人,她不能理解,曾說:毛主席都不讓辦大學了,老師都下放了,看書有什麼用。這種膚淺的認識如果只停留於此,那麼與大多數人一樣構不成危害,可怕的是,她被授予了“生殺予奪”的權力,她又屬於不怵濫用權力的性格,造成對別人的傷害極其嚴重。有這樣一件事。排裡一位女孩好學、喜愛讀書,現如今,這類孩子必居優秀之列,因為主動學習是難得的品質,往往將來容易出類拔萃。然而在那個知識越多越反動的時代,情況就相反了。全連範圍內其實沒有多少書,幾本小說偷偷傳閱而已。這個女孩看一本《歐陽海之歌》,紅色小說,被劉玉芳發現,聲色俱厲地叱道,不許看小說!歐陽海是什麼?亂七八糟的,交上來!注意,她竟然不知道歐陽海,曾經風靡中小學生的一本英雄勵志小說。書沒收,但事情沒完。女孩吃完飯急著上工幹活,不小心把空飯碗放在毛選上,不幸被劉排長又發現了,立即成為重大罪行,召開批判會,驅使班、排裡的小姑娘們發言聲討這位女孩,前賬後賬一塊兒算,從政治上定性:不忠於毛主席!逼得這女孩不想活了,跑向盛水期的二支渠想跳進湍急水流,至今她還在感激攔住她的人。那時,我們處於人身依附狀態,離家千里,沒有後方,只能與同伴依偎在一起互相取暖,一旦失群被孤立,脆弱得很。2連,對個人的打壓素來無情,男排也有輕生的事發生,也是幾十年來當事人一直感激從高塔上將其勸阻下來的戰友。她的排,死氣沉沉,壓抑的氣氛濃重,當年我們這些旁觀者非常同情,也非常不滿。膽怯的反抗偶爾出現,一天下工回宿舍時,劉玉芳當頭看見門上4個玻璃格里寫著4個粉筆字:石皮化貝,她立即明白。第2天是難得的休息日,人們利用珍貴的一天洗衣、曬被、訪友、補覺,輕鬆一下,她卻集合全排站隊訓話,足足訓了兩個小時,追查誰寫的粉筆字,威脅有人搞小集團,嚇阻大家不許串門子。4個字組合起來是“破貨”,更像人身攻擊,而雙方也都在洩私憤。她頤指氣使地對待戰士,連裡領導知道嗎?當然知道,我們,包括男排,都能經常聽見,她下工回來作佇列前總結時的兇巴巴聲音,指責批評,對排裡說話一副沒好氣的蠻橫語調,其霸道人盡皆知。至少,她是得到默許的。這就是盼來的秩序和必須付出的代價,值得嗎?代價太大了!領導天天讓喊口號“加強紀律性生產漲一寸'',實質是,紀律可以任意制定,成為用來馴服的鞭子。總的來講,劉玉芳靠自己掙開了個人的生存空間,非常人所及,令人難於理解的是,當她地位穩固後,對同命運女孩們仍舊相煎至急,在女幹部中少見,猜測一下,恐怕癥結還是跟絕食時的怨恨難消有關,遷怒於無辜者。兵團後期隨著年齡和閱歷增長,她有所轉變,成熟些了。我寫此文前,曾想採訪她們排的一些人,但她們都不願再提往事再心痛,可見受傷之深。然而,我想,她也是受害者,而且受害甚深。她在連裡沒有朋友嗎?有,都在別的女排,很真摯的友誼,朋友回京探親超假了,返連隊後寫檢討通不過,不深刻,她著急拿來看,檢討裡寫著“比較散漫比較”什麼什麼的,她立即責備:“什麼比腳比手的!我給你寫吧”一氣兒寫了18頁,順利過關。很有人情味,很開朗,很不講原則。而她的這位朋友,咱們都見過,就是指導員送麵條時開門的那個善良女孩,當時她憐惜劉玉芳。結果劉玉芳與她保持終生友誼。我的一位好朋友在她排裡呆了很短時間就逾假不歸,一年多後,其母親來替女兒辦理轉插手續,運走行李,是那種棕紅色木箱,我幫忙,找劉玉芳尋個草簾子當作外包裝,她帶我到排裡庫房取了一條草簾,本來很痛快的做了好人,臨了她卻帶著敵意說:“我們排這簾子可不是為了伺候她的!”我趕緊捲起草簾就走,吞回謝意,她又說:“知道嗎,為領你到這兒拿,我的腳崴了好幾次。”說話態度緩和下來。是抱怨還是表白?難分辨,我相信她走過來非常吃力,知道她腳骨骨折長期無法癒合,傷筋動骨一百天,她卻不好意思休息那麼長時間,所以瘸了好一陣仍堅持下地勞動。這就是先進人物的難處。當時我沒領情,一心要離這個脾氣乖戾的人遠點。我認為她不是存心鑽營撈政治好處的人,時勢使然把她推上那位置,她積極配合但並沒有什麼長遠眼光,受素質的侷限。後來的事實也證明了這點,她沒再被提拔。是不是出於大公無私不考慮個人利益?不,不,她最敢爭取個人權益,單純而不加掩飾,這是一種難得的特質,讀幾天毛著就能改變?幾十年後,我笑稱她為實用主義的先進,她聽說了,對此的反應是:“她反感也就是反感一下,但是她沒有攻擊性。”換言之,儘管當年她飛揚跋扈,內裡卻缺乏安全感,時時防範,用出擊來自衛。日子也過得艱難!在政治互害社會里,誰能安全?隨著知青運動的結束,在返城大潮中劉玉芳也為自己爭取回到了北京。這裡才是她一直渴望生活的地方。為此她曾經豁出去了,如今為此她也捨棄了許多。洗盡鉛華歸於平淡,迴歸了原有的本相,分配工作建立家庭有了兒子,一切完滿。工作乾的不錯,當了會計,依靠自己努力有了這項專長,生活穩定。她屬於敢追求美的人,從照片上看,長髮披肩燙著大波浪,衣衫合體顏色明快,人很漂亮。挫折也有,夫妻不和只好離婚,她是好母親,心疼兒子怕他受委屈,一直沒有再嫁。時光飛逝,兒子也成家立業,她退休該享福了,可嘆,在人生轉折處,她再一次鑽進牛角尖,再一次行為極端而不顧後果,為一些不切實際的感情想不開而逐漸抑鬱,多日拒絕進食,終至器官衰竭而猝然離世。生命結束得如此倏忽,怎能不讓人震驚?況且,悲劇似的謝幕人生,方式如此弔詭,怎能不讓人聯想?所以,她,是不是受害更深?
後 記寫她,不為開始只為結束,結束得太不合常情。所以一直準備為她寫點什麼,當然不可能是歌頌,更無意聲討,如果責難,就責難那時的反常政治吧,正如漢娜.阿倫特說:沒有獨立的思考和判斷,每一個普通人都可能是惡的代言人。我哪有資格臧否?只想寫本真的她,但是難,眼中見到的也只是折射出的影像,有如一千個人見到的是一千個哈姆雷特。與她同時,連裡還有另一個絕食女生,幾天後逃跑回京。因無出路最終返回連隊,之後也是努力進步,也是未到60歲,病逝。宿命嗎?
本文作者當年在兵團時期的照片
作者介紹:沈巖真,初中68屆,1969年從北京赴內蒙生產建設兵團2師15團2連務農,後離開兵團務工、上學、執教,退休前在石家莊任中學語文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