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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疆生產建設兵團是中國的,可能也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兵團。

200多萬人的一個群體,分佈在新疆的每一個角落,可以說新疆有多大兵團就有多大;兵團人來自五湖四海,中國所有省份的人都能夠在遙遠的異鄉找到同鄉,從這個意義上來講,中國有多大兵團就有多大。因此,想深入了解兵團幾乎是不可能的,想描摹兵團人更加的不可能。

幾代人經過半個世紀的歲月磨洗,竟變得如此的繁雜和深厚。

但是,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兵團的人又都是相同的,無論是一個偏遠的高山上的牧工,還是兵團的指揮員,他們被共同地放入“兵團”這個模具中打碎了重新糅合,經過重塑的他們有一個共同的名字———兵團人。

自1954年中國組建第一個兵團,至今整整50年。一直以來,他們都是一群遠離人們視線的人,一群生活在邊疆塞外的人,一群以獨特方式被編制起來、過著獨特生活的人,一群為國家的安寧和邊疆的發展作出不朽貢獻的人。

10萬鑄劍為犁的兵,10萬大上海的知青,250萬五湖四海的人,在新疆,在天山的兩側,在崑崙山、阿勒泰山造就的塔里木和準噶爾盆地裡,在2000多公里的邊境線上,他們組合成一個特殊的群體———新疆生產建設兵團。

在中國的東北、西南、西北都曾經有過“兵團”這樣的組織,但在上個世紀70年代中後期,其他的兵團都解散、消失了,曾經在兵團戰鬥過的人們也四散而去,只有新疆的兵團留了下來,直到今天。

鑄劍為犁

“生在井岡山,長在南泥灣,轉戰數萬裡,屯墾在天山”(王震詩)。1949年,來自南泥灣及和平解放新疆的10萬軍隊面臨生存困境:新疆的生產現狀不足以養活這麼多的軍人,糧食成了威脅生命的大問題。

“你們現在可以把戰鬥的武器儲存進來,拿起生產建設的武器,當祖國有事需要召喚你們的時候,我將命令你們重新拿起戰鬥的武器,捍衛祖國”———這是毛澤東向這十萬人釋出的命令,這道命令從此改變了許許多多人的命運,並且改變了他們子子孫孫的命運。這道命令就懸在那裡,直到現在,當年等待重新拿起武器的人也沒有聽到新的命令,他們和他們的子孫就以緊握犁鏵的姿態凝固成了一座群雕。

他們脫下了軍裝,但一直都自認為是一名軍人,他們說自己是一支不穿軍裝、不吃軍糧、不拿軍餉的軍墾部隊。

在中國的其他地方,從來沒有過像兵團這樣的人口大彙集。10萬,20萬,100萬,200萬,轉業的軍人,中國內地的農民,城市的知識青年,工人,知識分子,50年間兵團彙集了來自不同地區、不同身份的人。

兵團人的職責不僅僅是牧羊種地,兵團職工說,他們“放羊就是巡邏,種地就是站崗”,在2000公里邊防線上,在曾經存在的國界爭議地區,本來可以走更近更好走的路轉場,但兵團人卻要走那些充滿危險的路,因為對中國來講那是我們的領土,中國的公民必須放牧生活在那片土地上。

兵團農九師曾有一個叫胡漢成的指導員,帶領隊伍趕著12000只羊轉場的時候,遭遇了暴風雪,有的人被凍壞了雙腿,有的被截去了手指,他繼續趕著羊到必須到達的放牧點去,風雪阻隔,山下的妻子和團場的人找不到他,以為他已經死了。第二年的春天冰雪消融,當他趕著羊群回來時,妻子不敢相信,真以為他從另一個世界歸來。他的半邊臉被嚴重凍傷,並永久地錯過了醫治的時機。

新疆自古以來就是一個屯墾之地,早在西漢時期就有軍人在此屯墾戍邊,環塔克拉瑪干沙漠處處都有屯墾遺蹟,歷史上的高昌、米蘭、Murano的繁盛和絲綢之路的暢通都是有屯墾的保證。屯墾興而國家興,這是歷代帝王總結的一個經驗。

屯墾與戍邊,這是兵團人的兩大使命,也是延續2000多年的所有屯墾人的使命。遙遠的漢代屯墾人已經無法追尋了,而兵團人,就活在今天。

遙遠時空間的穿越

兵團人的命運都是相同的,他們都是受那一道命令來到了遙遠的邊塞,這裡和江南水鄉和黃河流域和東海之濱有著天壤之別,這裡的遙遠和荒涼是所有人都無法想象的。

不與民爭利,不與民爭水,不與民爭地,這是他們的原則。在荒原,在風頭水尾,在不毛之地,兵團人墾下了他們的第一犁。

在這片土地上流傳著一段悽美的關於命運的故事,那就是“八千湘女上天山”。一群十八九歲的湖南女子應徵入伍來到新疆,被按照連一級未婚幹部的分佈情況分配到天山南北的各連隊,她們沒有想到的是,懷揣浪漫想法的她們到新疆的一個任務,就是和那些經歷了戰爭的大齡軍人們結婚。然後是山東姑娘、四川姑娘,她們的出現使荒原上出現了除了部隊番號外的另一個組織———家庭。家就是根,根在荒原上越扎越深,樹才枝葉繁茂。

18歲的山東姑娘張桂秀嫁給了大她15歲的四川丈夫,當她的女兒長大了不解地問媽媽為什麼會嫁給大那麼多的父親時,張桂秀說:那是組織安排的。女兒問媽媽是否覺得幸福,媽媽想了想說:同甘共苦40多年,組織“包辦”的婚姻還挺美滿的。

掘地為穴,那就是他們的新房,蒲草為席,那就是他們的婚床,連地穴都沒有的地方曾創造出了“公共洞房”的故事,一間地穴幾對新婚夫婦輪流使用。他們把挖在地下的洞叫做“地窩子”。一位從甘肅老家來找丈夫劉五十四的大嫂,衝著丈夫哭喊:“這哪裡是人住的地方,連老家的洋芋窖都不如!”一年後她在地窩子裡生下了自己的兒子,取名就叫“劉地窩子”,此時的她已經成了拓荒者中的一員。

和一個家鄉相差萬里的人相識並結婚,生下了一個個新疆的孩子,用自己流血流汗生產的糧食把孩子們餵養大,然後在白髮蒼蒼的晚年迎接他們的新疆孫子的誕生。這是許許多多兵團人共有的婚姻與愛情模式。

一個出身農家的士兵重新成為農夫還不難想象,用他們自己的話說叫做“在哪裡都是種地”,但一個從未見識過農村的城市青年要成為一個拓荒者,顯然還是有些難度的,更讓人難以想象的是,那些上海的天津的武漢的知青用細嫩的手拿起牧羊鞭,趕著成千只羊,逐水草而居,過著遊牧人的生活。

這是隔著巨大時間和空間距離的兩種生活生產方式,當然,在上海知青們被改變的同時,現代文明的元素也在悄悄地加入這支屯墾隊伍,承托起現代化農業的基業。

當亙古荒原變成綠洲,金燦燦的稻穀堆積如山,雪白的棉花如天上雲朵,牛羊滿地林木成行,當一座座新的城市在荒原上崛起的時候,世界銀行前來考察的官員感嘆:“由退役軍人組建的綠色開發部隊,是中國的一個創舉,創造的是一個輝煌。它的出現,為世界性的開發事業做出了良好的示範。”據兵團介紹,經過50年的艱辛開拓,兵團已建設成為一個以現代化大農業為基礎、工業為主導,農林牧副漁並舉,工交商建服綜合經營,科教文衛體全面發展的獨特的組織群落。

告別家鄉的人

不論是一個來自戰火洗禮的戰場的老兵,還是來自上海大都市的細皮嫩肉的青年,大自然給了他們那麼近似的面容。如果你想在新疆的兵團認出一個上海人,那只有從他一息尚存的語音上獲得某種資訊。

在兵團你會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不同的團場有不同的團場“官話”。一個以山東人為主的團場,大家通用的語言可能是河南話,而另一個以河南人為主的團場可能說的是甘肅話。由五湖四海彙集起來的人會集體無意識地接受並使用一種地方方言,沒有辦法解釋這是為什麼。

團場的“官話”成了一個團的標識。只要是兵團人聽到某種方言,就會大概判斷出說話者來自哪一個師哪一個團。

兵團的另一個明確標識就是番號。司令部、師、團、營、連,一個兵團人就這樣被編進了這個龐大的集體。對於外人來講,從1到200多的團場番號是難以搞清的,但兵團人對此卻“門兒清”,當一個兵團人對另一個兵團人說自己是186團的時候,另一個人立即就知道他是農十師的人,農十師在新疆最西北的邊界上。

兵團人是一群只有熱土沒有家鄉的人。他們來自五湖四海,他們原來有自己的方言,有自己的生活習慣,但是當他們成為一個兵團人後,他們和家鄉的關係逐漸淡漠,後來他們除了和父母有割不開的聯絡外,家鄉的景物家鄉的人都淡出了他們的生活,他們和家鄉靠兒時記憶建立起來的聯絡變得越來越模糊,當某一天他們回到家鄉時才發現,他們一直以為是自己家鄉的地方已經容不下他們了,他們在新疆形成的東西放在家鄉就變得那麼的不妥帖。驀然發現,自己已經成為沒有家鄉的人。於是很多人在他們的晚年再一次選擇了新疆,選擇了兵團。他們寧願把自己稱作是新疆人。

在兵團團場,都有一個13連編制。這是一個特殊的連隊,只有兵團人心照不宣地懂得它的含義,那是為死去的兵團職工保留的“連隊”。塔里木盆地邊緣29團的13連,是一塊100畝的墓地,偌大的墓地,沒有幾座墓是有墓碑的,很多就是一堆土,插著一些木樁為記,上面寫著籍貫、姓名、生卒年月,蘆葦駱駝刺稀稀拉拉地搖曳著。

這看似淒涼的墓地就是屯墾者的永恆家園了。這是他們的熱土,2000多年來的屯墾者都葬於這片土地,不管他來自遙遠的漢唐還是現代。開創兵團的王震將軍將他的骨灰撒在天山上了,他又回到了新疆,回到了兵團。這片熱土能夠收留所有的拓荒者,這裡是屯墾人的家鄉。

185:一個邊境團場的故事

從北京到烏魯木齊,從烏魯木齊到阿勒泰,從阿勒泰到北屯,從北屯再到布林津、哈巴河縣,然後再經過穿越荒野,涉過河流的跋涉,才感覺到自己的腳是踏在中國版圖“雄雞”尾巴尖尖的羽毛上了。

之所以交待如此煩瑣的過程,除了想說明它的遙遠之外,更主要的是非如此便無法將185團的確切位置說明白。在中國的行政圖上,一個縣甚至一個鄉都可以標識,但沒有標識一個兵團團場的,儘管按行政級別來說它也是一個“縣級”,儘管某些團甚至比內地的幾個縣佔地面積還要大些。

記者在深秋季節來到了185團。現在當記者在地圖上找這個曾經到達過的地方,就會順著中國惟一一條向西北流並最終注入到北冰洋的河流———額爾齊斯河的流向,在它衝出中國的國土流向異國的那一小小點上,確認185團的位置。

靜悄悄的邊境

當你意識到自己是在中國最西北邊境的時候,那感覺會有一點特別。

185團和外界的惟一通道是一條不寬的石子路。縮在路邊的小小的養路道班掛著一塊巨大的牌子“中國西北第一道班”。185團一連的連部平房上也頂著幾個鮮紅的大字:西北邊境第一連。

一條淺淺的河蜿蜒流過,河灘里長著挺拔的白樺,樹冠上正掛滿金幣一樣燦爛的葉子。大片大片的極度平整的田疇,偶爾看見一臺“康拜因”在收割油葵。四處都是靜悄悄的。

毫不知覺地,一輛軍車出現了,車上坐著七八個荷槍實彈的軍人,為首的一個跳下車來向我們走近。此時路邊上的一塊“邊境管理區,請出示證件接受檢查”的牌子再次提醒:這裡是非常地區。

槍聲。在空曠安靜的地方槍聲顯得不那麼真實。是部隊在打靶。

鐵絲網。那灣美麗的小河全部被1米多高的鐵絲網封著。是中國和哈薩克的界河,這條河叫阿拉克別克河。

界碑。一塊標明為32號的界碑,上面寫著威嚴的“中國”二字。在這塊界碑的對面,河的那邊一根藍色的柱狀物,是哈薩克的界碑。

“我家住在路盡頭,界碑就在房後頭,界河邊上種莊稼,邊境線上牧牛羊”。這是“西北第一連”房前立著的一塊碑上寫的,另一塊和此相對應的碑上寫的是“割不斷的國土情,難不倒的兵團人,攻不破的邊防線,摧不垮的軍墾魂”。

一連的指導員韓繼忠穿著一身迷彩服,他指著連辦公室房後說:“後面就是國界了。”在他身前,是一條200米不到的水泥路,路兩邊各立著6排簇新的平房,白瓷磚牆紅琉璃瓦頂,整齊得像一隊佇列隊的士兵。這就是全連32戶人家的住所。韓指導員解釋,之所以將農工的住所如兵營般排列,就是要做到“在短時間內能召集起所有的人”。

一大片田地的盡頭,是界河,那邊,隱隱約約顯露出另一種生活。阿連謝夫卡,哈方最靠近邊境的一個小鎮。韓指導員說,小鎮原有3萬多人口,近年哈方將邊民往後方撤離,因此小鎮現在有9000人口。

隔河相望從不往來,但雙方對對方的情況都了如指掌。“那就是 望塔,雙方都有,上面是高倍的望遠鏡,每天對對方過往車輛人員進行觀察登記。”韓指導員說。

在185團,45歲以下的男性都是民兵,他們定時巡邏於邊境線上,每年至少有三個月的訓練時間。

一件是一連有一個上海知青叫沈桂壽,1964年來的團場,他種的一片玉米地就在國界的鐵絲網下,每天早晨他都會看到哈方升國旗,於是就步行30多公里到團部去買國旗,但跑遍團部也沒有,於是就用自家的紅被面自制了一面,每天太陽升起的時候,他就用一根楊樹的木杆升起自制的國旗,從1979年到1994年退休回上海,15年如一日。哈方的哨兵為此向這位中國的農工行注目禮。

沈桂壽回上海時給夥伴留下一句話:“每天太陽升起的時候,就把國旗升起來,盡力地照看好莊稼。”

另一件事是1988年界河發大水,在一個叫桑道克的龍口向地勢低窪的中方土地上衝來,按照國際慣例,如果河水改道,國界就將重新劃分。185團全體職工家屬奮戰8個晝夜,終於將界河憋了回去,保住了55.5平方公里的土地。

1998年中哈兩國重新勘界,這55.5平方公里曾經存在爭議的土地,永久地劃歸中方所有。

阿拉克別克河在哈薩克語裡是“少女的耳環”之意,中國的國界也隨著這條河拐了一個大大的彎,185團的12個連隊就沿著這個大環一字排開,陳列在國境線上。185團的農工們把這個稱作“三前”:我們的耕地在邊防哨所之前,我們的民兵在邊防哨兵之前,我們的連隊在邊防連隊之前。說這話的是一位老農工,語氣間有一種驕傲。

“鐵打的營盤永遠的兵,永不移動的生命界碑”。185團的宣傳材料上這樣描述自己。

種地就是站崗,放羊就是巡邏

最初來到這裡的是山東的退伍軍人。1962年前蘇聯駐伊犁領事館策劃了新疆伊犁、塔城、阿勒泰地區哈薩克族邊民外逃的“伊塔事件”。周恩來總理親自召見兵團政委張仲瀚,批示迅速組織一支高素質的軍墾隊伍分赴邊境。

185團退休幹部張照漢回憶,當時他從濟南軍區炮兵5團退伍,坐著悶罐火車奔赴新疆。“當時非常緊急,被子裡外全是白布的,都來不及做上被面。從烏魯木齊到這裡日夜兼程地趕,我們要執行‘三代’任務,就是替外逃的牧民代耕、代牧、代管。”

新疆生產建設兵團在1962年從喀喇崑崙山到阿勒泰山的邊境線排開了58個團場。5000公里的邊境線,兵團堅守著2000多公里。

“一來了就發了槍,從此就揹著槍種地,常常是前面安排人種地,後面有潛伏哨埋伏著。”

張照漢的妻子向記者描述了當時的生活:家裡炒很多炒麵,放進小布袋裡,一緊張了就捆在身上,揹著抱著孩子躲到大沙山背後去,男人們就扛著槍衝到邊境線上。晚上在沙山露宿一夜,白天還照樣下地幹活。

“那時候‘老修’天天製造緊張空氣,探照燈把這邊照得一根針掉地下都能看見,飛機常常飛到房頂上來,嚇得孩子們直哭啊。”

張照漢一直背了40年槍,到1990年退休為止。他曾當過15年民兵值班連的連長,值班連裡都是高中畢業的團場青年,全副武裝,當時沒有武器庫,所有的武器彈藥都放在張的家裡:“一間小屋子,住著一家人,牆上掛著一個排的槍。”

張照漢說他們這些人“民不像民,兵不是兵,是兵不拿餉不換崗,是民卻要扛槍”。

“樂不樂意?”他反問自己,“不是你樂不樂意的事,來了就得這樣幹。”他自己回答自己。

當年,輾轉兩個月才從山東老家到達185團的解見禮見到了丈夫,眼前的人她已經認不出來了。“他穿了個破黃棉襖,又小又短,那件衣服破得喲,哎!就是一條一條的。人的臉焦黃焦黃的,他來的時候可是又白又胖的,我問,你是劉玉生嗎?他說,我是啊。我再問,你真的是劉玉生?他說,我咋不是呢,你不認得我了?我問他,你的房子呢?他說,哪有什麼房子!我說,沒房子怎麼住?他說有地窩子。”

地穴裡是柳條編的床,床上鋪著草,一個大通鋪上睡幾十個人,“我當時就哭了,一邊哭還一邊說,共產黨到哪裡不是革命!”她就此留了下來。解見禮18歲入黨,是山東老區的女幹部,來的時候縣長給她送行,讓她記住一句話:共產黨員到哪裡都要革命。她問縣長知不知道新疆的185團在哪裡,這位縣長也不知道。

男人女人一樣地勞動,白天種地,晚上打過冬的柴,還要打土塊,每一項工作都要爭小紅旗。冬天也不閒著,大家要比賽著往地裡拉糞。“冷啊,零下50度,雪有1米多深,人穿著羊皮大衣、氈筒子,拉著冰爬犁。我一趟拉200多公斤,比男同志拉得還多,身上出汗熱氣冒上來,在衣服的表面結成硬殼。一停下就得趕緊往家跑,一停下來身上的汗就涼得冰似的。”

185團的第二代人很多就出生在終日沒有光的地窩子裡。用一張白羊皮把孩子包起來,放在一個筐裡,吊在地窩子的頂上,下面生上一盆火,大人們就出工了。一個孩子有時候從出生長到1歲多都沒見過太陽。

解見禮在一次勞動中嚴重摔傷,失去了生育能力,終身沒有孩子。

現在地窩子出生的一代已經長大了,39歲的彭學濤就是一個地窩子孩子,現在他就在他出生的9連當連長。在30歲以前他從來沒有走出過185團,那時候外面的世界對他來說是不存在的。他認為自己繼承了父輩留下的東西,並感覺自己守土有責。“我們不守總得有人來守,我們熟悉這裡,和這片土地有了感情。”他說。

湖北人的餃子皮、蠓蟲和烏鴉

“你吃了嗎?”

“吃了。”185團的兩個婦女在去廁所的路上相遇,互相用“吃了沒有”這個大部分中國人已經摒棄的方式打招呼,口音是河南活。

陪同我們的一個工會幹部,說的話就像調頻收音機一樣可以換臺:每當他向我們介紹情況的時候,就調到略帶點新疆口音的普通話,而和團場人說話的時候,用的是河南頻率。

185團的官話是河南話,但185團卻不僅僅是河南人,甚至河南人在這裡並不佔主流。

團工會主席龔雪榮統計過,185團4400口人,來自山東、河南、甘肅、湖北、江蘇、上海、天津等17個省區市。

團場人告訴記者一個笑話,湖北人過春節的時候學著山東人吃餃子,但不會擀皮,就用保溫瓶的蓋子扣,於是“湖北人的餃子皮”就成為一個經典的故事。來自不同地方的人互相融合著生活,誰的生命力強大,於是就佔據主流位置。“可能是河南話字正腔圓吧。”那位工會幹部如此解釋,他的父母都是山東人。

當年的艱辛經過時間的釀造變成了一個個有趣的故事,從軍墾第二代的嘴裡講出來。這些將近40歲的人正在團場挑大樑,他們很樂意將這些故事講給從外面來到團場的人聽。

“我們這裡大夏天有一種針尖大的小飛蟲,軍墾第一代把它叫‘黑寡婦’,它能咬得人鮮血直流,烏鴉在天上飛著飛著突然一頭從天上栽下來,就是被它咬得神志不清,它能咬得牛羊亂蹦,瘋了一樣。軍隊專門派來專家進行研究,專家說它的學名叫做‘蠓’。”

對付蠓的辦法,一開始是往身上抹泥,幹了之後形成一層殼,但人一活動,甚至笑一笑,泥巴斷裂,就不頂用了,後來是在臉上頭髮是抹柴油,但人的面板受不了。一位軍墾第二代向記者講述的時候語氣裡透著一點驕傲。

團場孩子學習的刻苦、團場的升學率之高是在新疆遠近有名的。在185團,一個孩子從7歲開始就得離開家去寄宿。從連隊到團部學校近的三五公里,遠的三四十公里。而回一趟家之難讓人震驚。大雪封路的冬天,團裡用大轎車送孩子們回家,“800米的路走了4個小時,22公里的路走了一天一夜。”護送過孩子們的彭連長說。而到了高中,孩子們則要到200多公里外的北屯去讀書,一個學期才能回一次家。團場的農工們特別看重孩子們的教育,而團裡也理解農工們的希望,所以團中學一直是團場最受重視的地方,並且校舍一直是團場最好的建築。

有人離開,也有人不斷地進來。185團宣傳科科長師寒就是近年才來團場的大學生,當他娶了一個團場姑娘為妻並生下了孩子的時候,他覺得他就是這個團場的人了。

市場的因素逐步進入國有化色彩最濃的兵團團場,185團也不例外,土地農機全部承包到了農戶,雖然這是一個全部機械化的農場,但農戶按市場的方式和團場發生“交易”。

內地前來承包土地的人填充了農場,這些人被185團稱作是“軍墾第三代”。劉文祥、劉安利叔侄倆從山東農村來185團包地10年,已經成為團場的富戶人家。叔叔喜歡團場是因為“是職工待遇,老了有退休金”,侄子愛團場是因為這裡的“文化”、“習俗”比家鄉好。

新加入團場的劉文祥也是一位基幹民兵,但他的感覺是:沒有戰爭的緊張感了,忙的時候會忘記了是在界河邊上種地。

寫在一連展板的一組數字記錄了團場的變化:

1998年所有連通電

2000年看到光纜電視

2000年舊房改造住上新房

2002年建立了文化站,中央支援12.5萬元……

“阿拉是上海人”

丁家君的臉是土黑色的,一層層的土長年堆積在上面形成了一個厚厚的殼。從眼角、額頭的深深皺紋裡,還可以看到一點點面板的原色。他光腳穿了一雙布鞋,腳很糙,鞋子很破。說話的時候他的眼睛總是低著,或者眼神快速地瞟上你一眼。他的一雙手不停地玩弄一張靠背小板凳,他說這是很多年前他自己做傢俱的時候順帶做的。

他和他的老伴———一個看上去有50多歲的山東婦女———住在185團一營的一幢平房裡,幾間平房裡空空的,說話的聲音大了,就會出現回聲。房間裡有很多灰塵,最好的東西———一套皮沙發上面也滿是灰塵,看來主人並不是常常坐在上面。

丁家君說普通話,但他的舌頭是軟的,腔調是柔和的,只有這一點能表明他是一個上海人。

丁家君現在是185團一營的教導員,在團場他種過地,放過馬,趕過馬車,開過24年的拖拉機,當過連長、連指導員。

他的妻子已經退休,在兩畝多的自留地裡種油葵。

我家是上海南匯的,高小畢業,在一家五金廠裡當學徒。家裡兄弟8個。16歲的時候想象著到新疆騎著馬奔跑挺好的,就報名來了新疆。

1964年6月25日我們離開了上海,僅我們南匯就來了100多人,大家在一個火車上,都是一腔熱情,唱著歌,12節車廂裡搞比賽,我們的車廂得了紅旗,紅旗車廂裡的人自然是思想最進步的,大家都寫了志願,填了表,要到新疆最艱苦的地方去,我們一下子就被分到了185團。

其實我們根本就不知道新疆有多大,185團在什麼地方。我們從烏魯木齊坐一輛上面搭帳篷的大卡車,50多人一車,走了6天才到布林津河,然後坐渡船來,分配到4連。

那天是晚上到的,什麼也沒看清楚,第二天早晨起來一看,一片荒原,太荒涼了,這和上海差別也太大了,心裡難受,當時就哭了。

哪裡有房子!?大家被動員起來挖大大的地窖,用柳條搭上頂子。床是用棍子搭的,上面輔著葦子、草,十幾米長,住兩個班的人。黃沙從上面落上來,雨水一淋就透了。一個排都是退伍軍人,班上只有我一個上海知青,年齡又最小,一人一個土臺子,上面放箱子和牙具,完全沒有自己的空間。

一到這裡就發了一把鐮刀割麥子,野地裡到處都是狼,叫得嚇人,上海哪裡有狼嘛!幹活吃不消,手上起了大泡,腰直不起來,更吃不消的是沒有米,沒有菜,饅頭是苦的,還磣牙,咽不下去啊,一連兩個月餓著肚子。氣候也受不了,南方和這裡沒法比,這裡都是零下40度,最冷的時候是零下50度。但我們挺過來了。這一挺就挺了40年!

“阿拉是上海人,來到新疆,政府照顧我,發了雙老氈筒”,這是我們上海知青編的,我們哪裡見過氈筒,那是用羊毛擀成厚氈做的長腰鞋,這裡冬天必須穿這個,剛開始穿它,根本就抬不動腿。

17歲開始放馬,一個騎兵排30多匹馬,要學會騎馬,學會趕馬車,當時邊隊和團部的惟一聯絡方法就是馬車,冬天是馬拉的雪爬犁,夏天是4匹馬拉的大車。我那時只有1.6米,瘦小得很。有一次轅馬突然驚了,我根本攏不住它,馬車被拉著狂奔,一車人全跳了車,最後直到轅馬掙斷了韁繩,車才停下來。

18歲那年給我發了槍,一個排有3個班,每個班站一晚上的崗,大家統一睡在哨所,一叫就起,那時候蘇聯的飛機經常越界飛,在房頂上竄,大人小孩睡覺都不脫外衣。

1969年我結了婚,是一個山東姑娘,那時候能找到物件就不錯了,同來的女知青本來就少,又都比我大。她是從山東來給姐姐照看孩子的,經介紹,就成了一家人。

來了8年之後我第一次回上海,那時候我們有了第一個孩子。那是個冬天——我們夏天是沒有時間回家探親的。我記得我們抱著孩子從連部坐著雪爬犁整整走了一夜,雪有1.5米深,馬都走不動。從團部坐拖拉機到布林津客運站整整走了兩天兩夜(100多公里),夜裡就睡在拖拉機的車斗裡。從布林津到烏魯木齊又是兩天半,再坐上火車,到家已是半個多月之後了。

往回走的時候才難受呢,上海已經不留我們了,戶口轉到新疆,走的時候光大米就帶了二三十公斤,還有成桶的豬油,放在油漆罐子裡把口焊死,這在新疆都是好東西。那時候雖然沒有了上海戶口,但我覺得自己還是個上海人。

當初我們上海人常在一起,炒幾個家鄉菜,唱唱上海越劇,打打乒乓球,幾個人學做木匠活兒,什麼五斗櫥、大衣櫃、沙發都是我們先做出來,其他地方的人學著我們。

後來連隊裡的上海人都走光了,那時候有政策,只要雙方都是上海人,就可以回去。我愛人雖不是上海人,但家裡把證明都寄來了,走也是可以的,但是她不願走,上海話她聽不懂,從小沒有在城市生活過,回了上海要找工作,三十多了,難啊。那時候總是送上海人,送一個喝一次酒,最後全連10個走了8個,另一個女的嫁了退伍軍人,也不好走了。

送完這些人,我也就一門心思呆在新疆吧!

我48歲的時候回了一趟上海,發現自己不習慣那裡了,我們連隊的人說,你看你根本就不像上海人!上海人的習慣你哪裡還有一點點?我想也是,我一生的大半輩子都在新疆過了,已經不適應大城市了。

女兒在小的時候就被送回上海,現在一口上海話,她的孩子都9歲了,在上海十幾年了。兒子還在團場,我們想女兒,也放不下兒子。

退休了也許會回家住一段,70歲的老母親說要我回來陪她住幾年,我答應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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