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是1970年堪稱紀錄片的經典戰爭片《虎虎虎》,還是2001年充滿三角戀情糾葛的戰爭愛情片《珍珠港》,都再現了珍珠港襲擊發生前的一個重要細節:位於瓦胡島北岸的一個美軍雷達站意外發現了自北方飛來的日軍攻擊機群,並通過電話上報,卻被值班軍官錯誤地認為是從本土飛來的B-17機群,既沒有深入確認,也沒有逐級報告,錯過了極為珍貴的預警時間。這次雷達發現是美軍避免遭受奇襲的最後機會,假如那位軍官給予重視併發出警報,至少可以讓美軍提前戒備,減輕損失,然而歷史並未按照這個劇本上演。在這個遺憾的事件中,捕捉到日軍機群的美軍雷達是什麼型號?它是如何被部署到瓦胡島上的?在那個星期天的早晨又經歷了怎樣的情況?本文將為您解答上述問題。
美軍早期雷達發展
美國陸軍對於雷達這種新概念技術的探索始於20世紀20年代末,在紐澤西州的蒙茅斯堡,由威廉·布萊爾少校領導的美國陸軍通訊兵實驗室對當時的新興技術展開研究,不過在最初幾年中軍方對於紅外探測技術更感興趣。1935年,布萊爾上校通過一位訪客了解到美國海軍正在進行的CXAM雷達專案,於是派出一位技術軍官威廉·赫什伯格對此進行調查,後者很快提交了一份詳實的報告,促使陸軍著手啟動實用雷達的開發。
在取得上級的支援後,布萊爾為雷達專案爭取到少量經費,並從其他專案中調撥資源,組建了一個小型團隊,由民間工程師保羅·沃森領導,於1936年12月完成了首臺雷達工作樣機。經過數月改進後,沃森團隊於1937年5月進行了首次探測演示,以驗證雷達可以在夜間發現一架轟炸機。根據計劃,一架馬丁B-10轟炸機將在預定的時間和方位出現,便於雷達捕獲,然而在演示進行時雷達卻沒有在預定的方位發現目標,操縱手嘗試在更大範圍內進行掃描,最後在距離預定位置約16公里處成功鎖定了轟炸機。事後調查表明,由於風向原因轟炸機偏離了航線,卻意外地促成了美國陸軍歷史上首次雷達搜尋和目標追蹤,充分驗證了雷達探測的潛在價值。在此基礎上,技術團隊成功研發了SCR-268型雷達,並發展出一套效能優良的中短程火力控制系統。
1937年4月,美國陸軍航空隊要求開發一種能在遠距離探測飛機的無線電裝置,用於監控巴拿馬運河區的飛行情況。1937年6月3日,陸軍航空隊副司令亨利·阿諾德准將親自致信陸軍通訊兵部,再次強調了此類裝置對於陸航的重要性。SCR-268型雷達探測距離較近,不能滿足陸航的要求,於是雷達開發團隊在SCR-268基礎上展開遠端雷達的研究。期間,美軍接到警報稱德國間諜正意圖刺探雷達的機密資訊,為了保密研發機構轉移到戒備更森嚴的漢考克堡桑迪胡克兵營。1939年初,在西屋電氣公司的協助下,技術團隊完成了第一臺遠端預警雷達的組裝,並在同年夏季的陸軍演習中得到了應用,最終以SCR-270型雷達的名義列裝,這是美國陸軍第一種實用的早期預警雷達。
SCR-270型雷達
SCR-270型雷達是一種二維對空搜尋雷達,在開發之初就被設計成一款機動式雷達系統,主要組成部分安裝在車輛平臺上進行機動轉移,同時也有固定式版本,即SCR-271型雷達。最初的SCR-270型雷達作戰單元由4臺車輛構成:搭載無線電裝置和主控臺的K-31型廂式卡車,裝有汽油發電機的K-30型發電車,運載雷達天線的K-22B型平板拖車和K-32型牽引卡車。每部雷達配備9名操縱人員,包括1位班長、2名主控臺操縱手、2名標圖員、2名技術技師和2名電氣技師。
SCR-270型雷達的天線拖車由石油井架拖車發展而來,天線為矩形或魚骨形,可以摺疊運輸,在豎起時高度17米,寬度2.4米,安裝在旋轉基座上,在馬達驅動下進行360度旋轉,最大轉速為1周/分。SCR-270型雷達的工作頻率為106兆赫茲,脈衝寬度10~25微秒,脈衝頻率621赫茲,雷達波長3米,掃描範圍360度,功率峰值100千瓦,測距精度6.4公里,測角精度2度。SCR-270的最大探測距離為240公里,但根據目標飛行高度而有所變化,比如對6000米高度的飛機探測距離為160公里,對300米低空飛行的目標發現距離為32公里。在雷達工作時,操縱手可以從示波器上觀察到脈衝反射訊號的波動,結合天線方位角確定目標的距離和方位,並由標圖員在地圖上標繪出目標航線。就效能而言,SCR-270型雷達與同期英國研發並應用於不列顛戰役的"本土鏈"雷達系統相仿。
1940年10月,固定式SCR-271雷達被首先部署在巴拿馬運河大西洋終端的謝爾曼堡,在首次測試中就在188公里距離上成功捕獲民航飛機。一個月後,SCR-271也在運河太平洋終端的格蘭特堡開始運作,從而實現了對整個巴拿馬運河區的空情監控。以此為開端,SCR-270/271雷達陸續配置到夏威夷、菲律賓及其他戰略要點。西屋公司也開始批量生產SCR-270/271雷達,到1941年底已經制造了約100部。與雷達的研發裝備同步,美國陸軍開始研究建立以雷達預警為中心的防空體系,陸軍部於1940年成立了防空司令部,由詹姆斯·錢尼准將任司令,對陸航司令阿諾德少將直接負責。
1941年4月,在紐約米切爾陸航機場建立了一座防空學校,為來自本土各地及海外的人員提供雷達操縱培訓,同時還聘請英國本土防空體系的設計者,不列顛戰役的功臣,英國空軍元帥休·道丁前來講學交流,努力汲取英國皇家空軍的成功經驗。然而,任何一種新技術的應用和新作戰體系的確立都難免遇到阻力和波折,即便參照英式模板,直到太平洋戰爭爆發前夕美國陸軍依然沒有建立起真正有效的防空系統,最主要的問題在於防空系統的各組成部分,包括雷達、高射炮、防空戰鬥機乃至通訊部門依然各行其是,沒有納入統一的指揮體系中,極大削弱了雷達可能發揮的作用,這一弊端在太平洋戰爭爆發之初就在夏威夷珍珠港的襲擊行動中被充分暴露出來。
瓦胡島之眼
在前往米切爾防空學校受訓的人員中,有一位來自駐夏威夷陸航戰鬥機部隊的軍官肯尼思·伯奎斯特少校,他對於雷達在防空作戰中的應用頗為關注,並計劃在返回夏威夷後建立一套空警系統。然而,讓伯奎斯特深感失望的是,夏威夷駐軍高層對於雷達缺乏興趣,在他學成歸來後被直接打發回原部隊。直到第一部SCR-270雷達於1941年初運抵夏威夷時,上級才想到伯奎斯特,讓他負責組裝和除錯這些新玩意。儘管以阿諾德將軍為代表的技術專家們敦促各級陸軍指揮官接受新的技術裝備和戰術觀念,但1941年2月接任夏威夷陸軍部隊司令的沃爾特·肖特中將對此並不積極,他的消極態度極大阻礙了瓦胡島雷達預警系統的建立和運作。伯奎斯特只能發揮個人主動性,在沒有上級授權的情況下與少數熱心技術的低階軍官一起建立了臨時控制中心,用於彙總各雷達站點的資訊,這套系統僅用於偵察警戒。在戰爭爆發前有12部雷達運抵夏威夷,包括6部機動式和6部固定式,但部署工作十分拖沓。
1941年7月,瓦胡島上的第一部SCR-270型雷達開始運作,到11月底伯奎斯特團隊只完成了4部雷達的組裝和部署,初步建立了環繞全島的雷達警戒幕,另有一部雷達作為後備。
已經投入使用的4部雷達分別部署在瓦胡島中北部海岸的哈雷瓦、最北面的奧帕納角、西北海岸的制高點卡拉山和東南角的科科角。然而,所有雷達站最初都沒有直通電話與上級聯絡,以至於值班員只能跑到附近的加油站使用民用電話通報情況。在戰爭爆發前,各雷達站終於都配備了電話,解決了通訊問題,但相應的指揮鏈仍未建立。令人難以理解的是,肖特將軍明確命令雷達站每天只執行四個小時,並在早上7時準時關機。如果嚴格按照肖特的命令執行,在珍珠港遇襲當天不會有任何雷達站發現來襲的日軍機群,但一個意外情況讓奧帕納角的機動雷達站延遲關機,從而在這場揭幕戰中扮演了獨特的角色。
奧帕納角雷達站擁有一部序列號012的SCR-270型雷達,在1941年12月7日晨當班的2名操縱員是列兵喬治·埃利奧特和約瑟夫·洛卡德,他們沒有在7時關機的原因是給他們送早餐的卡車遲到了,兩位年輕的雷達兵打算利用等待的時間進行額外的操縱練習。7時02分,主控臺的示波器突然顯示出強烈的回波訊號,表明一個大型目標正從北面接近瓦胡島,距離大約210公里。兩人此前從未遇到過這種情況,而且也不清楚雷達是否出現故障,如果那個訊號是準確,那麼正在飛臨的機群規模超過50架!實際上,被雷達發現的目標正是日軍第一攻擊波的183架飛機!
在觀察了幾分鐘後,洛卡德於7時10分拿起電話向沙夫特堡通訊中心報告:"大群飛機正從北方接近,方位偏東3度。"洛卡德特別強調機群之大是他前所未見的。然而,接電話的話務員列兵約瑟夫·麥克唐納迴應道:"所有人都去吃早餐了。"當電話接通時,雷達螢幕上的訊號回波顯示不明機群距離瓦胡島只有160公里。
7時20分,話務員聯絡到第78驅逐機中隊執行官克米特·泰勒中尉,並再度叫通了奧帕納角雷達站的電話。泰勒中尉是當天防空指揮所的值班軍官,他有權處理空勤警報並命令飛機升空對入侵的不明飛機進行攔截。遺憾的是,泰勒中尉剛剛到任才一週,對於工作尚不熟悉,也沒有接受過相應訓練,對於雷達技術更是一竅不通,當時身邊也沒有更具經驗的人提供建議,他只能憑藉自己掌握的資訊做出判斷。在接到雷達兵有不明機群接近的報告後,泰勒中尉認為那是飛行計劃中預定當天抵達的從加利福尼亞飛來的6架B-17,因此告知雷達站不必在意,他也沒有繼續上報或派出飛機查證。洛卡德沒有向泰勒中尉說明機群的規模,即使他提到也不會有什麼不同,因為無論是缺乏經驗的雷達兵,還是初來乍到的中尉,都不清楚6架B-17和183架日本飛機在雷達顯示上的差異,而B-17也沒有安裝敵我識別系統,於是珍珠港襲擊前最重要的預警資訊被人為地忽略了。
7時39分,受到地面反射波的干擾,日軍機群的訊號從奧帕納角雷達站的螢幕上消失了,兩位雷達兵在完成了一次長達37分鐘的"目標追蹤訓練"後,關閉了電源,準備享用早餐。一分鐘後,日軍攻擊隊總指揮淵田美津雄中佐發出了攻擊訊號,15分鐘後連續的爆炸聲打破了週末清晨的寧靜,大團的煙雲和高大的水柱從珍珠港內騰空而起,戰爭爆發了。在襲擊之後,瓦胡島所有雷達都全天開機運轉,警戒日軍可能的後續攻擊。
遺憾之餘
毫無疑問,在日本發動太平洋戰爭之前,美國情報機構通過各種渠道獲取了大量有關日本政府在外交和軍事調動上的情報,能夠明確感受到日本準備開戰的動向,但始終沒有獲悉珍珠港突襲行動的確切情報。美國軍方高層普遍認為日軍將首先進攻美國在遠東的屬地菲律賓、關島和威克島,而擁有完善的岸防體系並駐有龐大艦隊的夏威夷可以稱得上是固若金湯,完全可以抵禦來自海上的進攻,至於遭受空中打擊也不過存在理論上的可能性,很少有人認為日本海軍會真的集中所有主力航母跨越廣闊的海域,對珍珠港實施大規模空襲。
在所有關於珍珠港奇襲的警報訊號中,最具警示作用的莫過於12月7日當天早上的兩次接觸事件:首先是"沃德"號驅逐艦於6時50分前後在港口入口處擊沉了一艘試圖潛入港內的日軍袖珍潛艇;其次是奧帕納角雷達站在7時02分發現不明機群自北接近。兩次事件都表明珍珠港正面臨迫近的攻擊威脅,而且相比"沃德"號的報告,雷達接觸更具價值,因為暴露了日軍的主要攻擊方式和來襲方向。然而,這兩則關鍵情報均由於人為因素而未能發揮作用:反潛行動因為資訊傳遞延誤遲至7時15分才被上級獲悉,而雷達接觸報告也因為當值軍官的錯誤判斷而被忽視了。
假如上述兩個警報中任何一個能夠在第一時間受到重視並上報到指揮層,美軍至少會得到30~40分鐘的預警時間,雖然不足以讓大型戰艦升火起錨,進行疏散機動,也足夠拉響警報,提高戒備等級,使防空部隊就位,並升空一定數量的巡邏戰鬥機,這些措施不能徹底阻止日軍的進攻,但顯然會阻礙其行動,增加日軍的損失,減少己方的損害。在實際戰鬥中,美軍在遭遇突襲後不久即組織防空火力展開反擊,反應還是相當迅速的,這表明艦隊和陸地駐軍都保持著一定程度的戰備,如果能夠預先得到30分鐘的備戰時間,必然會立即反擊,日軍的進攻將很難順利展開,也將難以取得預期的戰果。
基於上述分析,泰勒中尉有嚴重失職的嫌疑,而他確實在1942年8月接受了海軍調查委員會的質詢,但最終委員會認為,作為一名新任軍官他在沒有工作經驗、缺乏上級監督和同僚協助的情況下無法做出準確的判斷,因此不存在過錯,不予追究紀律責任。泰勒中尉的軍旅生涯得以繼續,最終在1961年以中校軍銜從美國空軍中退役。軍方對泰勒中尉的處理意見是客觀公正的。首先,雷達預警只是一個完整的應急反應機制的最初環節,而當時瓦胡島上並未建立起足以使預警情報得到快速利用的通訊指揮系統;其次,珍珠港乃至整個夏威夷都沉浸在和平氛圍中,各級指揮部和基層部隊都相當鬆懈,制約了對突發情況的反應能力;最後,美軍在珍珠港的失敗歸根結底是美國政府和軍隊高層對於外交形勢和日本軍事準備存在誤判的結果,並非某個崗位或某個人的失誤,無論白宮和國會,還是太平洋艦隊總部,都負有整體責任,後來被指控疏於職守而遭免職的金梅爾和肖特始終認為自己是替罪羊。
在珍珠港襲擊中最先發現日軍機群的012號SCR-270型雷達此後繼續服役到戰爭結束。在被效能更先進的雷達取代後,這部雷達被租借給加拿大渥太華的一所大學,用於教學和演示,之後被長年閒置,直到1990年人們才重新發現這部雷達的歷史價值,並將其運回美國加以修復儲存,現在作為見證太平洋戰爭爆發的重要文物被陳列在巴爾的摩的美國國家電氣博物館內。
■今日儲存在美國國家電氣博物館內的"珍珠港雷達",不過天線已經更換為1943年後的樣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