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3月15日 星期五
部隊從北方到南方作戰,長時間住在亞熱帶山林間,肯定要預防各類傳染病,防止發生疫情。後來我粗略估計了一下,戰前官兵們打的各種預防針大約有20種左右。
1985年3月17日 星期日
昨天一天基本沒事,落實一下前運物品和留後物資,洗了一下澡,下午我回家。
晚上爸爸要和我一個房間睡覺,我知道他和媽媽商量好了,或許有話要和我說,或許就是想陪陪我。熄燈後,我們好長時間都沒有說話。過了很長一會兒,爸爸說:“不用考慮太多,是福是禍這一步都得往前邁。抗美援朝那麼殘酷的戰爭,參加的人也是回來的多”。我思索著,心中明亮了許多,覺得爸爸的話確實增強了我的信心,也成為我對戰士進行思想教育、聊天談心時常說的一句話。
今天下午4點離開家,臨走時爸媽要送我,我說不要。又讓弟弟送我去坐車,我又說不要。爸媽堅持,說“你弟弟不上課,讓他送吧。”看著我的爸媽,目光中充滿了無限的柔情和期待。我怕再堅持他們的眼中落下淚來,就讓弟弟送了我一段路程。其實我心裡挺難受的,我怕越送越難受,忍不住咋辦?無情未必真豪傑,征夫如何不情長。你再堅強,心中也有一塊柔軟的領地。
路上我想跟弟弟說,假若我犧牲了,你應該如何如何。但我想了想,弟弟還太小,我也覺得我會活著回來的,就什麼也沒說。那時弟弟還是一少年,我也不到22歲。
1985年3月18日 星期一
前天發了十斤蘋果,今天每人發了一瓶橘子罐頭,一斤蛋糕。這是準備在火車上,軍供站沒法安排就餐時的備用;今天每班發一盒痱子粉,這是為了應對戰區炎熱氣候的;宣傳股發給每排兩本書:《黨旗下的報告》、《白雲的笑容,和從前一樣》,連續多日坐車,可能是為了排解寂寞;下午從彈藥庫領出四個彈藥基數的迫擊炮炮彈,共160箱;晚上每人發10斤大米裝滿糧袋隨身攜帶,每人又發了兩斤蛋糕,兩斤桃酥,兩包泡麵,我還有一瓶辣醬。
現在從駐地坐高鐵去昆明,8個小時就到了。從昆明到中越邊境的文山州,走高速半天就到了。那個年代,我們用了10天的時間,鐵路輸送7天,公路輸送3天。
從後來往戰區機動的情況看,所攜帶的這些東西,有些是有用的,有些則沒必要。炮彈和糧食,完全可以到了中越邊境後從當地供給。國內是和平的,路途中沒有敵情,雲南的地方政府和當地的軍工企業完全可以保證這樣的供應。當時攜帶這些,因裝卸車距離比較遠,給官兵造成了較大的負擔。有些首長是墨守成規了,覺得打仗的部隊不能離開彈藥和糧食,教科書也是這樣規定的。但他忘了,部隊輸送的這個過程是沒有敵情的。我們下一批輪戰的蘭州軍區學聰明瞭,我們撤下戰場時連火炮都交給了他們,所以他們上陣時就沒帶火炮和彈藥。
1985年3月19日 星期二
今天是在軍營的最後一天。上午10點,二營、炮營作為輸送的第一梯隊要先行一步了。
爸爸說今天要到高密車站送我,我堅決不同意,有什麼好送的,越送越難受。這幾天在家簡直是在演戲,表情和感情的流露全不是真實的,自己的真實感情找不到地方發洩。
昨晚分發東西到8點半,爾後我去100炮連找軍校同學玩了一會兒,同學潘兆龍在聽程琳的《風雨兼程》。我也靜靜地聽:“今天你又去遠行, 正是風雨濃,山高水長路不平,願你多保重。…… 明天我也要登程,伴你風雨行,山高水長路不平,攜手同攀登。還是常言說得好,風光在險峰,待到雨過天晴時,捷報化彩虹。”
這歌詞的意境和婉轉的曲調,正好契合了我們當時的心境,我出神地反覆聽了好長時間。
戰後幾十年來,每當我聽到這首歌的時候,我就想到了出征前的那個晚上和那個晚上的心情。
從同學那裡回來後,有位戰士不在位,他從下午出去一直未歸,因為就要出征了,連隊擔心出狀況。我也到處找,到郭家莊及營房周圍找了好大一會兒,直到零點仍未見歸。今早上我問他,他說一熟悉的老百姓聽說他要去打仗,叫去家裡吃飯,是凌晨4點回來的。他們的班長、副班長、我和連隊幹部都急壞了,我得好好批評他一下,太不像話了,下午出去連假都沒請。
當時我很生這位戰士的氣,現在想想,他同我一樣,心中也承受著巨大的壓力,而又無處發洩。有人找他聊天吃飯,正是他發洩的機會,他怎麼會不去呢。
1985年3月20日 星期三
按照部隊輸送計劃,我們應該是今天零時10分從諸城駐地的營房出發。昨晚21時,我們仍按正常作息時間熄燈,要求22時起床,休息一小時。因為馬上就要出征了,這一個小時沒有誰能睡著,但也沒有人說話。熄燈後大家都靜靜地躺著,就像在等待著一樣。122時,全營各連值班員的哨子同時響起,我們起床後打好揹包放在床上,11時開飯,11時30分連隊在樓前集合,指導員做了簡單的動員,因年齡原因準備轉業未參戰的老副連長袁朝紀也十分激動地講了幾句祝願的話,我們馬上開始向操場集中。
整個列車梯隊的搭乘人員在操場集合後登車,我連分乘七輛“解放”牌汽車,三輛車裝載火炮、彈藥和行李,兩輛車裝載人員與輕武器。各連隊清點人數後報告給營裡。20日零時10分,營長李德林向團首長報告後,六十輛“解放”牌卡車,齊裝滿員全副武裝駛離了軍營。
令下山倒,軍旗獵獵!每一個人的臉上都掛著莊嚴、沉重、惶惑。熱血沸騰的我想大喊一聲,但沒有喊出來。懸掛於俱樂部正門上方的那幅“盼親人多打勝仗早日凱旋歸”,被晨風吹得一起一伏,我的心也同那幅標語一樣一起一伏。家屬院的幾十個隨軍家屬好像強忍著淚水,不停地揮手,她們並沒有單獨面向自己的丈夫,而是相互聚在一起面對著整個出征梯隊。這是一次生死的離別,雖然她們和我們各自的心中都明白:此次出征並不是所有的人都會死亡,但所有的人都必須做好死亡的準備。
我們從戰場凱旋後的1986年,有一首紅遍全國的歌曲《熱血頌》,那歌詞真是符合我們出征時的心境:
最艱苦的地方總有著戰士的剛強
勇士的肩頭肩負著多少人心頭的崇仰
誰不知生命的可貴,誰沒有幸福渴望
你默默無聞的足跡寫下不朽篇章
你奔向遠方,帶著親人的希望
你奔向遠方,帶著火熱的衷腸
你和我們同在,把美好未來開創
你是國魂軍魂,你是中華的鐵骨脊樑
此時此刻,看見軍旗飄揚,令我有衝鋒的慾望,聽到戰鼓聲聲, 令我血脈開始膨脹!我想,是軍人就要上戰場, 現在的南部邊關正是禦敵的疆場,穿過硝煙的身影和炮彈出膛的聲音,,會讓青春綻放!沙場點兵雖然征途艱難,但我渴望殺敵已經摩拳擦掌!
駐地的老百姓並不清楚部隊出征的準確時間,又是深夜的子時,諸城到高密火車站的路上除了各主要路口有公安民警在執勤外,並無其他行人。田野裡,有夜起的農民在澆灌著麥苗,柴油機在“突突突”地響著。26軍汽車團的六十輛大“解放”,組成了一個長龍般的車隊。
作者柳福君
凌晨4時10分到達高密火車站,小站很靜,只有一趟軍列在靜靜地等待著它的主人,車站軍代表和提前到達的參謀們在來回地穿梭著。汽車團的大“解放”並不參戰,卸完車後就返回了。
我們開始裝載火車。打前站的軍務參謀早已在悶罐車的顯眼位置用粉筆寫上了“三炮連”。我們先將炮彈單獨裝載,按規定,運輸時炮彈箱應當橫著放置,是為了減少列車緊急制動時炮彈引信產生的撞擊危險。我們連隊的人員和武器裝備分裝在3節悶罐車裡。裡面還算寬敞,我們排24個人和指揮班一節車廂,我們把武器放在一邊,人員將被褥鋪在車廂的底板上。每一節車廂都備有一個2米長的木質梯子,供人員上下時使用。悶罐車門一直是半開著的,我們用一根粗壯的麻繩在開口處來回拉了兩道。我抬頭看去,車廂兩側的頂端各有一個小窗還能透進些許光亮。安頓就緒並清點人員後,我擺弄著隨身的“五四”式手槍,等待著。
準備完畢後,指揮班長王勇生站在梯子上留影。照片中木梯、粗麻繩、裝沙子的紙箱清晰可見
現在看來,這長長的木梯、粗壯的麻繩、幾乎沒有光線的車廂,這樣的悶罐車只是運輸物資的。那個年代我軍的軍事運輸水平也就這樣了。
離出發還有一點時間,我跟排裡的戰士們重申了出征前上級對輸送的要求,開進途中要做到了“四個統一”,即:“統一下車、統一用餐、用餐後統一帶回、統一登車點名。”在整個行進中要做到無人員傷亡、無漏乘 、無裝備丟失。
1985年3月20日7時54分,軍列的汽笛打破了小站的沉寂,車輪馱著沉重的負荷緩緩啟動,鋼軌下的大地微微抖動,將士們開始了新的征程。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