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馬斯屬於遜尼派,伊朗屬於什葉派,本該互相充滿敵意,但為了各取所需,雙方跨越了宗教派別的溝壑,成為戰略盟友。
在今年5月的衝突爆發前,以色列和巴勒斯坦之間的糾葛伴隨了幾代人。70多年來,雙方的領土發生了極大變化。巴勒斯坦至今還未正式建國,大家熟知的巴勒斯坦地區領導機構是巴勒斯坦民族解放運動(簡稱“法塔赫”)。而抵抗以色列的,則是西方人士口中的恐怖組織——伊斯蘭抵抗運動,即哈馬斯(Hamas)。
從作戰來說,這當然是一場不對稱戰爭。拋開軍隊體量、戰略核力量、艦隊規模,以色列國防軍的實戰水平可排名世界第二,屈居美國之後。而它的交戰對手哈馬斯無疑是一群烏合之眾,以軍高效率的精確打擊影片被人津津樂道,哈馬斯反而丟盡顏面。哈馬斯究竟是個什麼組織?是什麼能讓它多年來堅持站在以色列的對立面?
身殘志堅的哈馬斯精神領袖
哈馬斯創始人艾哈邁德·亞辛的出生日期是個謎。他宣稱生於1937年,但他的巴勒斯坦護照顯示為1929年1月1日。在20多年前的1917年11月,英國政府發表《貝爾福宣言》,贊成猶太人“在巴勒斯坦建立一個猶太人民族家園”的目標。
這個孩子的童年談不上幸福,父親在他3歲時撒手人寰,留下4任妻子、5個兒子和2個女兒。他的故鄉在海港城市亞實基倫(Ascalon)附近的一個農村,亞實基倫是中東交通要道上的歷史名城,在青銅時代就人稠物穰。
交通要道必然是兵家必爭之地,此地先後被迦南人、非利士人、腓尼基、迦勒底王國、古波斯、馬其頓帝國和塞琉古帝國、羅馬人、穆斯林及十字軍佔領。最終,它被庫爾德人、埃及阿尤布王朝創始人薩拉丁摧毀。
2006年1月30日,約旦河西岸城市拉馬拉的一個節日慶典上,哈馬斯的支持者們歡呼雀躍。
當阿拉伯民族主義在20世紀興起後,薩拉丁成為婦孺皆知的歷史英雄,鼓舞亞辛在內的阿拉伯人去消滅猶太人。出生在亞實基倫的巴勒斯坦人哪裡記得,薩拉丁對自己的故鄉做了什麼。
1947年11月,聯合國大會181號決議確定支援在巴勒斯坦託管地推行分治方案,支援以巴分別成立獨立國家,亞實基倫被劃給猶太人。1947年到1949年的第一次中東戰爭時期,此地發展成為有11000人的城鎮,以紡織業聞名。1948年,以色列的推土機剷平了亞辛居住的阿拉伯村莊。村民們往何處去?第一選擇當然是遷徙到緊鄰故鄉南部的城市——加沙,亞辛一家跟著前往。
1949年,12歲的難民男孩亞辛遭遇了比喪失故鄉還要慘重的災難——他在跟朋友摔跤時脊椎受損,從此四肢癱瘓,終生坐在輪椅上。他刻苦讀書,1959年進入埃及歷史悠久的伊斯蘭教教學府——艾資哈爾大學。
但由於身體健康惡化以及經濟拮据,他無奈離開校園,依靠自學。1961年,時任埃及總統納賽爾下令在艾資哈爾大學增設非宗教院系,故亞辛在短暫校園生涯裡接觸到的全是宗教課程,並深受影響。
他博覽群書,講道時吸引了很多人,被譽為加沙地帶最好的演講者之一。隨後,他在加沙一所小學裡擔任語文老師,聲望不錯。有了固定工作就可以攢下錢,1960年,他跟一個親戚女孩結婚,兩人生育了11個孩子。
亞辛是標準的身殘志堅形象,他建立了穆斯林兄弟會在巴勒斯坦的分支機構。透過在清真寺、醫院、學校等地宣講政治主張和提供社會服務,亞辛及其組織慢慢獲取群眾基礎。1983年,亞辛和同夥們因秘密儲存軍火被捕入獄,他被判13年有期徒刑。受益於1985年的吉布里爾協議,以色列用1150名囚犯換取第一次黎巴嫩戰爭中被俘的3名己方囚犯,亞辛被釋放。
1987年12月8日,一輛以色列軍車與一輛轎車相撞,撞死4名巴勒斯坦人。這場交通事故演變成巴勒斯坦人暴動,史稱第一次巴勒斯坦大起義。正是在這場混亂中,亞辛和同伴們成立了哈馬斯。
創立之初的哈馬斯,本質上是巴勒斯坦穆斯林兄弟會的“準軍事組織”。隨著該組織的一鳴驚人,其精神領袖亞辛也成為風雲人物。
亞辛在1989年再次被捕,被判處無期徒刑。1997年,以色列釋放亞辛,用來跟約旦交換兩名摩薩德特工。亞辛答應了以色列的條件,表示將不再發動自殺炸彈襲擊。以色列宣稱,釋放亞辛是因為“其健康狀況明顯惡化”。他的身體確實虛弱不堪,《紐約時報》稱,當時他需要在他人幫助下才能喝水。
然而,一回到哈馬斯大家庭中,亞辛立即呼籲繼續用自殺炸彈來對付以色列。2004年3月22日,67歲的亞辛死於以色列的定點清除戰術。一架AH-64阿帕奇武裝直升機,向他發射了三枚導彈。
邁入老年後,亞辛除了四肢癱瘓,還瞎眼、半聾、嗓子嚴重損傷。他留著長長的白鬍子,在公眾面前現身時總是一身白袍和白頭巾。中國記者周軼君曾在2003年採訪過他,當時的報道提到,若跟他距離超過1米便聽不清楚他說話,他的聲音尖銳得像是刀片刮在玻璃上。周軼君還特意提到,哈馬斯成員不跟女人握手。
只可惜,這位傳奇人物未能看到哈馬斯進一步的勝利。2006年1月26日,巴勒斯坦第二次立法委員會選舉結果出來,哈馬斯獲得132個席位中的74席排在第一,法塔赫以45席排在第二。法塔赫的創始人西亞爾·阿拉法特在2004年11月11日去世,法塔赫在不到15個月內便敗給了哈馬斯。
伊朗成為哈馬斯的最大金主
任何組織要存活和壯大下去,最重要的是資金。而哈馬斯的最大金主則是伊朗。
本輪巴以衝突爆發後,伊朗民眾舉行多輪集會,聲援位於加沙地帶的巴勒斯坦人,並譴責以色列殺害當地婦女和兒童的罪行。
伊朗革命衛隊司令薩拉米少將也參加了聲援活動,並在演講中稱,“向抵抗運動戰士、向受壓迫而且堅毅的巴勒斯坦人民尤其是加沙民眾致以問候,當你們向以色列發射火箭彈時,我們與你們同在。”
哈馬斯屬於遜尼派,伊朗屬於什葉派,本該互相充滿敵意,但為了各取所需,雙方跨越了宗教派別的溝壑,成為戰略盟友。可以說,沒有伊朗的輸血,就沒有哈馬斯的崛起壯大。
畢竟,巴以問題不單單是這兩方的問題,各阿拉伯國家、伊朗,乃至美國、蘇聯/俄羅斯,都深深捲入其中。因為遜尼派和什葉派不可化解的衝突,以及伊朗自伊斯蘭革命以來的原教旨宗教意識形態狂熱輸出,海灣各國的最大假想敵其實並非以色列,而是伊朗。
伊朗起初支援的是法塔赫。當時由巴勒斯坦阿拉伯人組成的巴勒斯坦解放組織(下稱“巴解組織”)共有十個派系,法塔赫是其中力量最強的一支。
對於這個巴勒斯坦各路勢力中的老大哥,哈馬斯表面上予以尊重並服從,但兩者的意識形態在本質上是水火不容的——法塔赫有濃厚的社會主義和世俗主義色彩,哈馬斯則屬於伊斯蘭原教旨主義。
經過多年與以色列兩敗俱傷的惡鬥,以及1970年被約旦軍隊圍剿重創,巴解組織逐步放棄了武裝鬥爭立場,開始承認以色列並跟以色列談判。
1988年11月15日,巴解組織頒佈巴勒斯坦獨立宣言,宣佈建國,其中引用了1947年聯合國巴勒斯坦問題分治決議以及之後聯合國所出臺的相關決議,這被外界認為是間接承認了以色列的存在以及接受兩國方案。
這是伊朗所不能容忍的。正因此,伊朗要在耶路撒冷尋求一個激進的新代理人,哈馬斯出現在正確的時間和地點上。
1991年10月,伊朗在德黑蘭召開反對馬德里和會的會議。哈馬斯在約旦的發言人易卜拉欣·古什應邀參加,他興高采烈地宣佈,伊朗同意哈馬斯開設辦事處。兩場師承蘇聯宣傳手段、用來噁心以色列的研討會後,哈馬斯正式搭上了德黑蘭這條線。1992年到1998年,哈馬斯政治局成員烏薩馬·哈姆丹任哈馬斯駐德黑蘭代表。
哈馬斯政治局主席穆薩·阿布·馬爾祖克,在1992年10月訪問了德黑蘭,受到了伊朗最高領袖、霍梅尼接班人阿里·哈梅內伊的接見。會談重點是伊朗的財政支援,據巴解組織爆料,伊朗在這次會晤中許諾每年給哈馬斯3000萬美元的援助。
長達8年的兩伊戰爭令伊朗付出了慘重代價,但不影響其輸出革命、給以色列添亂。
在這個過程中,中東局勢錯綜複雜性再次展現。伊朗的戰時盟友原本稀少,以色列算是其中之一,因為當時伊拉克對以色列的軍事威脅迫在眉睫。伊拉克得到幾乎所有阿拉伯國家和西方世界的支援,卻不包括敘利亞和利比亞。
敘利亞和伊拉克的執政黨雖同為阿拉伯復興社會黨,兩國自1968年以來卻是矛盾重重,不但在幼發拉底河水權和伊拉克石油管道過境費等問題上有經濟糾紛,利比亞統治者卡扎菲跟伊拉克統治者薩達姆之間也有私人恩怨。然而,由於伊朗在1987年7月挑起麥加騷亂,卡扎菲在兩伊戰爭的最後一年改為支援伊拉克。
1994年11月,伊朗徹底和巴解組織翻臉。革命衛隊組織學生為主的示威隊伍衝入巴解組織在德黑蘭的房子,譴責其是“美國和以色列的代理人”,將其驅趕走。伊朗和巴解組織的關係算是正式中斷,反正伊朗找到了新寵代理人。
哈馬斯的精神領袖亞辛於1998年4月訪問德黑蘭,與哈梅內伊交談。亞辛感恩了伊朗的援助,稱功頌德說“伊朗伊斯蘭共和國對巴勒斯坦國主張的支援甚至要超過巴勒斯坦人自己”。
當哈馬斯2006年1月在議會中擊敗法塔赫時,伊朗迅速表示祝賀,稱讚這一勝利意味著巴勒斯坦人做出了贊成繼續鬥爭和抵抗以色列佔領的選擇。2月,哈梅內伊興沖沖接見了哈馬斯代表團,對哈馬斯拒絕承認以色列的態度讚賞不已。
1991年1月6日,哈馬斯精神領袖亞辛被推入以色列軍事法庭,當時他被判處無期徒刑。之後為了交換兩名以色列間諜,他於1997年10月1日獲釋,繼續領導哈馬斯與以色列展開新的鬥爭。
哈梅內伊誇獎說:“贏得勝利的唯一途徑是繼續對佔領者進行武裝鬥爭,而巴勒斯坦人民選擇哈馬斯就意味著用武力反抗以色列的佔領。”這一刻,哈梅內伊豪情萬丈呼籲:“伊斯蘭世界向哈馬斯領導的巴勒斯坦新政府提供經濟支援。”
生於1963年的伊斯梅爾·哈尼亞在1998年成為亞辛的辦公室主任,2006年被哈馬斯提名為總理人選。同年12月7日,哈尼亞將其首次外訪定在德黑蘭,並會見了時任伊朗總理內賈德,足見伊朗對哈馬斯的重要性。
2007年3月,哈馬斯和法塔赫組建了巴勒斯坦民族聯合政府,哈尼亞任總理。不過,他的總理生涯只有3個月。2007年6月12日,加沙之戰爆發,哈馬斯和法塔赫發生戰鬥,哈馬斯成功控制了加沙地帶。6月14日,巴勒斯坦民族權力機構主席馬哈茂德·阿巴斯宣佈解散政府,國家進入緊急狀態。國家元首罷免了政府首腦,哈尼亞只能在哈馬斯控制的加沙地帶繼續執政。
由此,巴勒斯坦分裂成兩個政權,哈馬斯控制加沙地帶,法塔赫控制約旦河西岸。
敘利亞內戰曾為加沙帶來七年和平
伊朗承認在援助哈馬斯,但從未公佈過具體金額,爆料多來自討厭哈馬斯、伊朗的各方,比如以色列、巴解組織和西方國家。
伊朗的電視臺曾援引過哈梅內伊的一句話,“每年給巴勒斯坦提供財政援助是伊斯蘭國家對巴勒斯坦承擔責任的途徑之一。”
伊朗前議長哈達德·阿德爾說過:“同其他國家一樣,伊朗有義務幫助巴勒斯坦人,目前我們還不能說這筆錢的數目,但對任何一個伊斯蘭國家的援助都應是大量的……議會期待政府增加援助……如果伊斯蘭世界聯合起來援助哈馬斯,那就不再需要美國和歐洲的援助。”
美國國會的一份報告指出,在1980年代末,哈馬斯有10%的資金來自伊朗。在1992年,對哈馬斯恨之入骨的阿拉法特對外透露,哈馬斯每年能從伊朗獲得3000萬美元的援助。2011年,前埃及情報局長奧馬爾·蘇萊曼告訴美國外交官,伊朗每年給哈馬斯2500萬美元。
但在2006年1月贏得議會選舉之前,哈馬斯從不承認從伊朗獲取財政援助,只承認伊朗自1991年開始為巴勒斯坦烈士和囚犯家屬提供幫助。
2017年7月20日,加沙地帶南部城市汗尤尼斯,哈馬斯的軍事成員參加紀念"保護邊緣行動"的三週年集會。“保護邊緣行動”是以色列國防軍2014年7月8日起在加沙地帶發起的空襲行動,至少有222名巴勒斯坦人因此遇難。
哈馬斯勝選後,以色列和西方國家對巴勒斯坦新政府實行制裁,伊朗在這時候慷慨援助,於2006年1月宣佈已經提供了1.2億美元。哈尼亞2006年12月到訪伊朗時,伊朗承諾給予2.5億美元的援助。到了2008年,伊朗宣佈,將在下半年給予1.5億美元的援助。
至於哈馬斯武裝人員在伊朗接受軍事訓練,那更是家常便飯了。哈馬斯政治局主席馬沙爾2005年12月訪問伊朗時,對這段“牢不可破的聯盟”表態說:“如果以色列對伊朗發動進攻,我們將在巴勒斯坦擴大戰場。”
歷史充滿突發性和偶然性。2011年3月爆發的敘利亞內戰深刻改變了中東的政治版圖,包括美國、俄羅斯、土耳其、伊朗、以色列以及阿拉伯各國勢力介入其中。敘利亞內戰至今仍在繼續,小阿薩德政權屹立未倒,但也無能力撲滅各路反對派,何況反對派之間本就存在內戰,加上臭名昭著的“伊斯蘭國”在這裡興起又潰敗。
讓以色列意想不到的是,隔壁這場深不見底的內戰,為加沙地帶換來了七年和平。當美國總統特朗普在2017年12月6日承認耶路撒冷為以色列首都,並將美國大使館搬遷到耶路撒冷的計劃,加沙地帶居然沒有發生暴亂。以色列上一次發動軍事行動,還是2012年11月。
原因在於,哈馬斯軍事力量的很大部分正忙著在敘利亞浴血奮戰。
在敘利亞,68.4%的人是遜尼派穆斯林,11.3%是阿拉維派,11.2%是基督徒。阿薩德家族及其政府軍是阿拉維派,屬於什葉派分支,因此得到伊朗的鼎力相助。伊朗不僅出錢、出物資,還派遣革命衛隊去參戰,並遭受慘重損失。
黎巴嫩真主黨也參與其中,它是伊朗在中東最重要的代理人,也是以色列的死對頭,實力遠遠強於哈馬斯。看到伊朗參戰不惜血本,真主黨也抽調了有生力量奔赴敘利亞,與伊朗革命衛隊並肩作戰。
另一廂,遜尼派則幫助遜尼派。哈馬斯早在2012年2月就宣佈不再支援敘利亞政府,改支援以遜尼派為主的反對派。2013年6月,哈馬斯發言人居然要求真主黨民兵撤出敘利亞。
哈馬斯解釋說,真主黨雖然是抗擊以色列鬥爭中的重要夥伴,但幫助阿薩德總統是錯誤的。哈馬斯派武裝人員進入敘利亞,幫助自由沙姆人伊斯蘭運動抵抗阿薩德政府。戰爭前期,這一派別是反政府武裝中第二強的,僅次於自由敘利亞軍。
伊朗要求哈馬斯支援阿薩德政權,為此削減了給哈馬斯的撥款。不過,哈馬斯此刻已經多了一個金主——卡達。但在伊朗的脅迫下,哈馬斯的敘利亞政策也在悄無聲息地變化著。2019年哈馬斯的宣傳調子是,大馬士革是哈馬斯和其他巴勒斯坦抵抗組織活動的中心,敘利亞政府對巴勒斯坦人提供的諸多幫助令其沒齒難忘。
哈馬斯此時或許忘了,老阿薩德曾動員自己在黎巴嫩的代理人們進攻巴解組織及其控制的難民營,真主黨當時可是站在巴解組織一邊。
當美軍暗暗參戰後,連俄羅斯都在敘利亞戰場上代價慘痛而無法言說,裝備和戰術遠落後於俄軍的真主黨、哈馬斯,自然付出了更重的代價。真主黨陣亡人數在2000人上下,哈馬斯不得而知。
深陷鄰國內戰,哈馬斯無暇跟法塔赫繼續交惡。2017年10月12日,法塔赫和哈馬斯終於和解,在開羅簽署協議,法塔赫隨即接管加沙地帶。而當敘利亞內戰陷入僵局、烈度降低時,哈馬斯的有生力量陸續回國,註定加沙地帶遲早要動亂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