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2月,在雪後的陝西袁家溝的一塊高塬上,時年43歲的毛澤東,面對北國壯麗的雪景,用《沁園春》這個詞牌名,寫下了一首氣勢恢宏,曠達豪邁的詞 - 《沁園春·雪》。
全詞上片寫景,縱橫幾萬裡,壯美江山幾多嬌。下片抒情,上下幾千年,王侯將相皆糞土。借景抒情,融情於景,代表了偉人詩詞浪漫豪放的風格。
在這首詞之前,詩詞界已經有五六百年沒有出現過這個詞牌的名篇了。
即便是被推為唐宋之後詩詞第一的納蘭性德,也只是因為身處明清時代的文化荒漠而稍微亮眼而已。一首《沁園春.瞬息浮生》一味地哀毀骨立,意境不高,只能算作一首情真意切的悼亡詞。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記繡榻閒時,並吹紅雨;雕闌曲處,同倚斜陽。夢好難留,詩殘莫續,贏得更深哭一場。遺容在,只靈飆一轉,未許端詳。重尋碧落茫茫。料短髮、朝來定有霜。便人間天上,塵緣未斷,春花秋葉,觸緒還傷。欲結綢繆,翻驚搖落,減盡荀衣昨日香。真無奈,倩聲聲簷雨,譜出迴腸。
再回溯到八百餘年以前,在詩詞璀璨的宋王朝,第一大才子蘇東坡正式將起源於唐初的《沁園春》這個詞牌的格律確定下來。其所作《沁園春·孤館燈青》被公認為是這個詞牌的正體。
孤館燈青,野店雞號,旅枕夢殘。漸月華收練,晨霜耿耿,雲山摛錦,朝露漙漙。世路無窮,勞生有限,似此區區長鮮歡。微吟罷,憑徵鞍無語,往事千端。
當時共客長安。似二陸初來俱少年。有筆頭千字,胸中萬卷,致君堯舜,此事何難。用舍由時,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閒處看。身長健,但優遊卒歲,且鬥尊前。
該詞既表達了對眼前遭際的苦悶,又透露出曠達豁然的心境,蘊含的感情層次十分豐富。
蘇大鬍子的這首《孤館燈青》雖被奉為正體,卻不是傳世最早的。傳世最早的是他的好基友張先的《沁園春·寄都城趙閱道》。當然,張先這首詞不夠精工,知名度遠比不上他的那首《千秋歲》- 這首詞中的名句後來被瓊瑤引用,風靡無數少男少女: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以及他老牛吃嫩草的故事。
千秋歲 (宋 張先)
數聲鶗鴂。又報芳菲歇。惜春更把殘紅折。雨輕風色暴,梅子青時節。永豐柳,無人盡日飛花雪。
莫把么弦撥。怨極弦能說。天不老,情難絕。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夜過也,東窗未白凝殘月。
張先才子風流,和其他男人一樣專一,專喜歡一十八歲的女子。在八十歲的時候還納了一房十八歲的小妾。就在這次婚禮上,蘇軾作詩一首揶揄好友,其中兩句“鴛鴦被裡成雙夜,一樹梨花壓海棠”流傳至今。
更為誇張的是,到八十八歲的張先駕鶴西去的八年時間裡,這個小妾為他生了兩個子女。張先也算是老驥伏櫪的楷模了。
扯遠了,再沿著歷史的脈絡繼續往前追溯,來到了兩千年前東漢。
東漢明帝劉莊有一個女兒劉致,被封為沁水公主。公主所住的園林,叫沁園。就是沁園春裡的那個沁園。
公主在自己的園林中調素琴,閱金經,遊園玩水。帝王人家,金枝玉葉的生活本就該這樣。只可惜沁水公主所在的東漢王朝是外戚干政和宦官專權交替出現的時代。
東漢皇帝普遍年幼,無法處理政事,多由皇太后垂簾聽政。而婦女總有不方便拋頭露面的地方,於是便依仗孃家兄弟來實施政令。外戚有機會接觸皇權,勢力越來越大。而小皇帝長大之後,又會通過身邊的宦官向外戚奪權,於是宦官又得以進入權力中心。如此循環輪迴,盤結整個東漢王朝。
而東漢外戚,尤以漢章帝時的竇皇后及其兄弟為盛。當然,東西兩漢竇皇后一共出了三位。除了這裡所說的東漢竇太后,還有一位西漢孝文竇皇后,也就是電視劇《美人心計》中的竇漪房。竇漪房是西漢文帝劉恆的皇后,輔佐了她的兒子漢景帝劉啟,上學時學的“文景之治”就是這一時代。劉啟死後,漢武帝劉徹即位,竇漪房繼續聽政,權勢延續三朝。
當然,竇漪房和這裡要說的東漢章帝時期的竇皇后一個西漢,一個東漢,倆人隔了一兩百年,除了都姓竇沒有任何關係。
東漢章帝的竇皇后出身顯赫,其曾祖是輔佐劉秀的開國功臣竇融。
竇皇后的哥哥,時任虎賁中郎將的竇憲,看中了沁水公主的沁園,於是以極低的價格,半買半奪地強佔過來。即便是身為天璜貴裔的公主,也不得不忍氣吞聲,可見當時外戚的勢焰已經囂張到了何等程度。後人正是有感於此,才將沁園的名字記入詩歌傳唱。
公主空有淚,不見沁園春。
後來漢章帝外出遊玩時,路過沁園,發現此事,大怒。雖然礙於皇后的面子沒有治大舅哥的罪,但是將他的權位削減很多。竇憲這才不得不低調下來。
竇憲這一低調,就到了漢和帝時期。
章帝駕崩,和帝即位,竇皇后成了竇太后,臨朝稱制,竇憲也揚眉翻身,以侍中的身份內主機密,外宣詔命。三個弟弟竇篤、竇景、竇瑰也被任命在親要之地,威權一時無兩。
竇憲這一得瑟,又闖下了大禍 - 派人刺殺了都鄉侯劉暢。史書記載劉暢很得竇太后的歡心,多次被召見。事發之後,竇太后大怒,直接將竇憲抓了起來。竇憲一看老姐不再顧念兄妹情誼,性命恐要不保,這才害怕起來,苦苦謝罪。再加上他的黨羽在朝中奔走疏通,最後朝廷允許他戴罪立功,北伐匈奴。
未曾想,戴罪立功的竇憲這一去,戴的固然是滔天大罪,立下的更是千秋之功。史書記載,竇憲任大將軍,帥軍出塞,大破北匈奴於稽落山(今蒙古國境內),並乘勝追擊,出塞三千餘里,至燕然山 (今蒙古國境內)刻石記功。北匈奴八十一部二十餘萬人先後歸降。這就是典故“勒石燕然”的來源。
竇憲勒石燕然標誌著漢朝徹底擊垮了北匈奴勢力。中原王朝和北方匈奴三百多年的戰爭終於以漢朝民族的“雖遠必誅”而勝利落幕。後世無數詩人讚歎吟誦這一事蹟,像王維的《使至塞上》中“蕭關逢侯騎,都戶在燕然”,范仲淹的《漁家傲·秋思》中“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
在竇憲橫行跋扈,恃勢強奪沁水公主沁園,殘酷刺死都鄉侯劉暢,儼然東漢一大罪臣的時候,誰又能料到他能夠為大漢立下如此赫赫大功。不禁讓人感慨歷史上的是非功過,春秋際遇,誰能說清。
當然,勒石燕然,官封大將軍的風光僅僅持續了三年,漢和帝聯合宦官鄭眾,剷除了竇氏家族,奪回了皇權。東漢由外戚干政進入了宦官專權的輪迴。
唉,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說到勒石燕然,就忍不住要提一下封狼居胥。這兩大功績是我國古代武將的最高成就和終極夢想。
前文說到西漢孝文竇皇后竇漪房,其孫是漢武大帝劉徹,漢武帝的皇后衛子夫,衛子夫的弟弟是七次征伐匈奴的戰神衛青。衛青的外甥正是創下封狼居胥的偉大功績,二十歲便官拜大將軍的霍去病。
霍去病年少成名,十九歲便於今天的祁連山區域擊潰了河西匈奴,這是華夏政權第一次佔領河西走廊。
公元前119年,二十二歲的霍去病與舅舅衛青率兵出擊匈奴,在漠北之戰中擊潰匈奴主力,並乘勝追殺至狼居胥山(今蒙古國境內),在狼居胥山舉行了祭天封禮,史稱“封狼居胥”。漠北之戰重創了匈奴勢力:“匈奴遠遁,而漠南無王庭”,匈奴勢力大為衰退,西北疆域成為漢朝的勢力範圍,為後面中華民族最為重要的對外交流通道“絲綢之路”掃清了障礙。
遺憾的是,僅僅兩年之後,年僅二十四歲的霍去病就去世了。
在他短暫的一生中,既有年少成名輝煌事蹟,又有英年早逝悲情色彩。更難能可貴的是他雖然有舅舅衛青的勢力支持,但是既未沉迷於富貴豪華,更沒有為非作歹,而是將國家安危和建功立業放在一切之前。漢武帝曾為他修建了一座豪華的府邸,霍去病斷然拒絕道:“匈奴未滅,何以家為”,又是一段佳話。
鮮衣怒馬年少成名,光明磊落立身清白,霍去病滿足了所有希望建功立業的人們的夢想。這就是“封狼居胥”的評價和地位都高於“勒石燕然”的原因。
兩千年的光陰如沙丘一般緩慢卻不可阻擋地湧來,自“雖遠必誅”的強漢,歷經繁華的唐宋,悽鬱的明清,到了“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的1936年。回首望去,我們也能夠輕易地追溯明清,唐宋,以及金戈鐵馬中的兩漢。這就是文明延續的意義,無論歷經幾多風雨幾多春秋,那些人物,那些故事,從來都離我們不遠。
而《沁園春》如同這歷史亢歌中的和聲,低沉、綿密、千年之外也不斷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