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到“浮雲世事改,孤月此心明”,
他都經歷了什麼。
各位好,今天是中秋節,用一句蘇東坡的詩做標題,祝各位中秋快樂。去年的中秋,我曾在主號寫過《中秋這杯酒,我敬東坡先生》一文。那篇文章我自己覺得寫的還蠻不錯的,只不過有些話未能言盡,本想今年此時再寫個續篇,怎料主號這幾天被休假了,所以寫作的意性就有些闌珊,不能敷衍成長篇,這篇文字寫在小號上,不算續作,只能算個隨筆吧:我有時候常常會想,華人的語言表達能力,是不是一步步是在退化的——比如同樣表達“好死不如賴活著”、“苟住最重要”這層意思。今天的企業大佬們一開年會,只會喊一句乾癟無力的“活下去!”或學美劇說一句“凜冬將至”。但往前回溯,謝晉導演在《芙蓉鎮》裡的表達,可就生動形象多了:“活下去,像牲口一樣活下去。”
而再往前數,魯迅先生所謂“苟活者在淡紅的血色中,會依稀看見微茫的希望;而真的猛士,將更奮然而前行。”也有相同的感覺,只不過加上了一分孤勇者的決絕與悲壯。
但魯迅和他那一代人,表達這層在命運殘酷面前的堅強時,寫的依然不是最好的,相似的意思,最好的表達,其實在蘇東坡那裡。是的,正如去年那篇文章我曾為您解讀的,“明月幾時有,千里共嬋娟”這千古佳句,如今是中秋節互道祝福時人們最常用句。但很少有人真正理解,這句話放在蘇軾的那首水調歌頭中,其實更接近“活下去”、“苟住”的自勉之意。彼時的蘇軾,剛剛經歷了他由盛轉衰的那個大轉折,從青年時的春風得意,文壇才俊、政壇新秀,到捲入王安石變法時代的新舊黨爭,不得不“自請外任”、離京避禍,蘇軾此時的心情其實是苦悶、抑鬱的。
當然,作為一個生性達觀的人,蘇軾此時尚有能力用自己的才情消解這種抑鬱。所以你看在《水調歌頭》當中,寫完“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這句全詩情緒最低谷的話之後,蘇軾馬上激昂的來上了一句“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一下子將情緒提高了上去,這句話不僅僅是橫向空間上對異地親友的祝願,更是縱向時間上對自己的,“但願人長久”——但願我們都能活長一些,無論走到哪裡,都能看到這輪明月吧。而也不知是巧合還是有意為之,在後來的流放路上,當命運的絕境,一步步向著蘇軾逼來時,他的生存空間變得越來越逼仄、狹窄時。而明月,在餘生中也成為了東坡居士堅持活下去的那個“心靈暗號”。照野瀰瀰淺浪,橫空隱隱層霄。障泥未解玉驄驕,我欲醉眠芳草。可惜一溪風月,莫教踏碎瓊瑤。解鞍欹枕綠楊橋,杜宇一聲春曉。——《西江月·頃在黃州》從標題裡你就可以看出,這是蘇軾在被貶黃州時的作品。與幾年前還是自請外任不同,此時“烏臺詩案”已經案發,作為北宋年間唯一一次文字獄的受害者,蘇軾此時的心情想一定是相當苦悶的,他做好了遭遇頓挫的準備,但沒想到頓挫會來的這樣急、這樣猛、這樣不由他分辯。所以他說,“可惜一溪風月,莫教踏碎瓊瑤。解鞍欹枕綠楊橋,杜宇一聲春曉。”這時的蘇軾,才四十出頭,他依然有理想,有抱負,不願相信自己的半生經營,就這樣付諸東流,所以他要憐惜那“一溪風月”不想被踏碎。他甚至還等著“杜宇一聲春曉”,等著命運轉機的來臨。然而,“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在大時代的揉搓下,蘇軾的人生註定高開低走,越到後來,對他的指責就越嚴厲,命運給蘇軾的打擊接二連三,越來越將他逼向牆角、趕向蠻荒。他的生存處境越發艱難,逼仄。
所以蘇軾後來也就慢慢看開了,什麼“杜宇一聲春曉”啊?等不到了,我也不稀罕!“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赤壁賦》)——這輩子我就這樣了,與清風明月相伴,你們誰也奪不走,這不好嗎?但這種最常被引用的人生覺悟,其實並不是蘇軾“詠月哲學”的完全態。不信?我們再看這一首。參橫鬥轉欲三更,苦雨終風也解晴。雲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空餘魯叟乘桴意,粗識軒轅奏樂聲。九死南荒吾不恨,茲遊奇絕冠平生。這是元符三年(公元1100年)蘇軾被貶海南儋州三年後,遇赦北還時的作品——當要渡過瓊州海峽時,蘇軾的船隊一度突遭狂風暴雨,然而當風雨散去,蘇軾又看到了那一輪此生中一直照耀對他的明月。“雲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風浪過後,世道終究還是會恢復澄清與太平。
可是,此時的蘇東坡,與四十歲上那個心心念唸的等待“杜宇一聲春曉”時的他,已經不同了——他說“九死南荒吾不恨,茲遊奇絕冠平生。”——風雨能否過去,明月幾時有?那是老天爺的事,我已經管不著了,我只知道我這輩子過得也算滿足,雖然半生漂泊在這蠻荒之地,但我吃了荔枝,遊了山水,這遊覽難道不也“奇絕”到人生難有麼?我不知,這算不算蘇軾的一種心裡安慰,此事的蘇軾,已經是64歲的老人,他終於完成了與自己命運的和解。鐘鼓江南岸,歸來夢自驚。浮雲世事改,孤月此心明。雨已傾盆落,詩仍翻水成。二江爭送客,木杪看橋橫。這是蘇軾人生中最後一年,公元1101年時他留下的作品。捎帶說一句,這一年北宋的年號也非常有意思,是建中靖國元年。“建中靖國”,新上臺的宋徽宗把自己對朝堂的希望都直接寫到年號裡去了——新黨舊黨,你們都別爭了!我們保持平衡(建中),安安生生過幾天日子(靖國)不行麼?不過,甭管皇上怎麼想,被新舊黨爭這爛事兒蹉跎了半輩子的東坡居士,此時反而不關心這些了。你看他的詩裡,再也沒有“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之類的好奇,也不見“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的關注。是的,不管天氣如何,浮雲是否遮住瞭望眼,蘇軾都已經不care了。因為他知道“浮雲世事改,孤月此心明。”——無論世事的浮雲怎樣滄桑變化,有一輪明月在那裡,我已知道,這還不足夠嗎?於是,蘇軾,終於帶著那樣一輪照耀他一生的明月,乘風歸去了。
又是一年中秋,今晚,你是否要與家人一起賞月?今晚您那裡的天氣又可好?無論如何,我將這篇文字送給您。讓我們學學蘇軾,穿越千年的時光為自己的人生獲得一份淡然與達觀——今夜,若能月朗星稀,我們當然會說上一句“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若是風雨來襲,卻又能雲開霧散,我們也不妨吟詠一聲“雲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可即便陰雲層布、望眼難穿,也無需喪氣。因為“浮雲世事改,孤月此心明。”——此心光明,亦復何言?明月幾時有?其實我們也無需把酒問青天。那輪最皎潔的明月,已在你我心中升起,永相照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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