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諾獎都是不缺聚光燈,今年諾貝爾經濟學獎更是讓人覺得有趣。
2022年諾貝爾經濟學獎獲獎名單公佈,本S伯南克(Ben S. Bernanke)、道格拉斯W戴蒙德(Douglas W. Diamond)和菲利普戴維格(Philip H. Dybvig)三人分享獎項,以表彰他們在銀行和金融危機方面的研究。
道格拉斯W戴蒙德和菲利普戴維格是學界大拿,其研究的經典模型已經進入宏觀經濟學的教科書,得獎早有呼聲,搭配伯南克,倒是有點耐人尋味。作為曾經全球最大央行的話事人,伯南克獲得諾獎,有什麼意義?
伯南克出席美國聽證會 《貨幣王者》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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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義之一:為中央銀行救市正名
以往諾獎更多關注微觀領域,部分也是因為微觀領域爭議性沒有宏觀那麼大。2008年金融危機之後,曾被認為精妙的宏觀模型,備受爭議。而這次諾獎迴歸宏觀,尤其獎頒給了前美聯儲主席伯南克,意義非常,顯然,對於伯南克或者說美聯儲拯救金融危機的舉措,諾獎委員會給予了肯定。
這也讓人想到2008年金融危機之後,敢於直言的經濟學家保羅克魯格曼獲得了諾獎,讓不少人感到大為驚訝:大家驚訝的點,並不是他會得諾獎,畢竟克魯格曼的經濟地理學研究幾乎已經鎖定他為諾獎的“天選之人”,更多的驚訝於他這麼早獲得諾獎,而且是一人獨享。這不禁使人懷疑它在經濟學理論之外的指標意義,或許多多少少和格魯格曼的公共言論與大眾形象有關。
伯南克得獎,也有類似的意味,其背後含義,顯然不僅在於肯定他作為學者的理論貢獻,而且也是對他作為中央銀行家的肯定,尤其是對其在2008年金融危機中所作所為。作為學者,伯南克早年就聲名鵲起,無論論文還是專著都引發不少關注,而作為中央銀行家,他所面臨是2008年這樣的世界性金融危機,可以說是百年一遇的歷史時刻。
回看2008年,次貸危機引發美國系統性風險,華爾街血流成河,雷曼倒閉更釀成海嘯巨浪。美聯儲啟動了史無前例的量化寬鬆政策,白宮也開啟了政府鉅額資金救市的先例,在這樣的時刻,伯南克可以說處於美國救市的暴風中心。有人認為他挽救了世界,避免了上一個世紀大蕭條的重演,也有人認為他只是開動了印鈔機,無異於掀掉潘多拉盒蓋,不僅造成了富人更富窮人更窮的結果,也為未來的金融不穩定埋下伏筆。迄今這段歷史的功過認定,一直存在爭議。
更不用說,對於金融危機原因、惡化、處理,迄今仍舊有不同聲音,金融危機影響也不止步於經濟領域,也引發意識形態各種爭論,譬如危機之後,中國經濟崛起進一步凸顯英美相對衰落,這也間接引發後續一系列連鎖反應。
對於此次金融危機,伯南克離開美聯儲之後有不少梳理。他認為,危機最顯著的兩個因素就是次貸氾濫和房價泡沫,而危機擴大源自恐慌本身,甚至他強調恐慌造成的代價不會小於次貸氾濫和房價泡沫造成的代價。不少人批評他為代表的美國救市存在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的問題,但他堅持認為,
“美聯儲、財政部和聯邦存款保險公司在很大程度上借鑑了應對金融恐慌的經典處方,而且最終成功地抑制了危機。”如今2022年諾獎的桂冠,可視為對其在金融危機中舉措的肯定,對伯南克也算是一次正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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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義之二:肯定實踐的價值
伯南克,是學者還是官僚?在過去傳統中,諾貝爾經濟學獎是學者的世界,而官僚政客的主場則在其他地方,畢竟,體面的學術獎項頒給官僚,需要避嫌,以免顯得自降身價。這一次頒獎,不啻對伯南克實踐探索的肯定。
眾所周知,伯南克是研究大蕭條起家,以此而論,處理金融危機他應該是再合適不過的人選,甚至可以說,美聯儲的實踐其實先於學術研究。在歷史上,金融實踐其實一直早於理論,而在學術圈的小世界中,理論並不必然與現實或者實踐相連,這也使得經濟學在金融危機後備受指責,暢銷書作家塔勒布就調侃,“經濟學就像是一顆死亡的恆星,儘管看上去好像仍然在發光,但你知道它已經死了”。
伯南克的獲獎,或許是時候讓我們正視實踐的價值。他在回憶錄《行動的勇氣》中坦言,當他們這些政策者在努力應對危機的時候,並不奢望學術爭論能夠為其提供什麼切實可行的建議,而是說“我們需要找到一個連貫性的框架,來指導我們的應對舉措”。而所謂連續框架,有的時候並不是來自學術爭論,而是來自歷史與經驗,這也是伯南克一直致力於研究貨幣和金融史的核心動力。
作為諾獎候選人,伯南克的身份自然是學者,但是很顯然,對外界而言,他更重要的身份是中央銀行家。二者之間的衝突與協調,體現著伯南克的智慧。一個很小的細節,很能說明伯南克的身份問題。回到2005年,白宮,主角是伯南克與當時的布什總統。伯南克當時的職位是總統經濟顧問委員會主席,有人開玩笑說這個職位就是為美聯儲準備的見習職位,但伯南克顯然還不知道自己下一年就將接任格林斯潘。
當時伯南克正對布什滔滔不絕陳述經濟大勢之際,布什突然走過來掀開伯南克的褲腳,看到後者深色西裝下的棕黃色襪子——不用說,這一搭配實在太不協調,
布什忍不住問,“你從哪裡買的襪子?太不協調了”。
伯南克坦然回答,“在GAP服裝連鎖店買的,10元4雙。”
或許是因為小布什的個人商業背景,比較講究穿著禮儀,他當時還對伯南克強調了一下,這是白宮,有著裝標準,伯南克則繼續做陳述,日後,在回憶錄中,他對此念念不忘,自我解釋說這是源自自己的學者慣性。
襪子雖小,但是背後卻體現伯南克的身份定位,是官僚,也是學者。首先,這暗示了伯南克在華盛頓經歷中,一直在潛意識中保留了自己的學者身份認同。襪子,其實是一種物語,在多數人都不太流行打領帶之後,襪子對於現代男性很多時候具有象徵意味和個性特點,按照一本西方《穿襪寶典》的書中觀點,“穿襪子很容易犯用襪子展示自己內心叛逆與不落俗套性格的禁忌”。無論流行如何變化,從著裝禮儀來看,正式場合更應該內斂穩妥為上,即穿西裝時選擇深色襪子是必須的,即使選擇在不太正式的場合冒險選擇淡色襪子,也應該與西裝色系搭配。
聰明如伯南克,並非不明白一身正裝可以表明工作態度,即“你認真對待這份工作”這一職場道理。政學兩屆的不同著裝規則,其實在伯南克第一次從大學進入美聯儲時候已經有過體會。他曾經感嘆,學者生活與決策者生活的另外一個區別在於著裝規定,他在做教授時刻,經常穿著牛仔褲上班,穿西裝對於他大概已經是一種妥協了,襪子選擇上有意無意的隨性,其實是一種學者身份的小小懷舊與對政治體系的小小疏離。
在古老的《伊索寓言》中,蝙蝠碰見鳥就充作鳥,碰見獸就充作獸。錢鍾書則調侃,人比蝙蝠就聰明多了,會反過來用,“在鳥類裡偏要充獸,表示腳踏實地;在獸類裡偏要充鳥,表示高超出世”。事實上,伯南克這種學者的自我認知,其實一種保護,不僅保護他在專業上的獨立,也保護了他在政治的世界全身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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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義之三:祛魅“貨幣王者”
關於襪子這種小情節,出現在一個前中央銀行家的傳記中,在過去其實很難想象。
不得不說,在金融危機之後,見證了中央銀行家的“祛魅時代”——不僅印鈔者們走下神壇,還原為常人,而且過去貨幣政策暗箱操作神秘兮兮的做法也隨之過去。這種對比和轉換,伯南克接替格林斯潘可以作為一個標誌性事件。
中央銀行,或者可以說是貨幣王者,一直是現代最神秘的機構之一。中央銀行為什麼可以隨意印鈔?中央銀行為何可以裁決經濟事務?考慮到不少國家的中央銀行,還是私人控股,此事就更顯蹊蹺。即使在民主國家,中央銀行也一貫保持低調神秘風格,也正因此,有國外研究者稱中央銀行是一個“怪胎”,美國重量級參議員也有“審計美聯儲”的提議。那麼,貨幣王者的中央銀行到底是怎樣一種存在?
我的新書《貨幣王者》主題正是中央銀行,中央銀行可以粗略理解為銀行的銀行,他們可以說用隱性的貨幣之手主宰了我們生活的方方面面。一個國家的中央銀行家,比起本國其他同僚,他們可能和其他國家中央銀行更有共同話題。這也源自,中央銀行一直努力在獨立與政府意志之間維持平衡,與政府保持著若即若離的關係,而其工作人員也往往樂於標榜這點差異。
伯南克在2006年接替了格林斯潘,格林斯潘最為人熟知的就是他神秘莫測,說出過這樣的名言,“如果你覺得聽懂了我說的話,那你一定是誤解了我的意思 ”。
格林斯潘的做法,其實在中央銀行的歷史上有其傳統。在二十世紀初期之前,中央銀行代表是英格蘭銀行,長期擔任其Quattroporte的蒙塔古克萊塔諾曼曾經被稱為“無形帝國的君主”,正是他,也把“絕不解釋、絕不辯護”作為印鈔者行事法則——這一準則倒是和英國王室的準則很類似,估計是山寨了後者。在二戰之後幾十年,中央銀行的神秘面紗也沒有褪去,而格林斯潘式含混不清模稜兩可的表達流行一時。
當時很多人認為格林斯潘如此偉大,以至於誰都很難再續輝煌,事實上,伯南克做得很不錯。兩個人最大的不同,或許在於伯南克沒有采用格林斯潘式的神秘做派,而是致力於擴大美聯儲的透明度。
當他作為學者時候,伯南克和學者米什金合作的論文中即指出,如果央行能夠同公眾和市場進行清楚的溝通,貨幣政策可望產生更好的效果,他甚至做了一個比喻,將看似高深的貨幣政策比作熱狗之類日常產品,中央銀行保持神秘感主張則與熱狗廠家謝絕參觀工廠原因相似:公眾一旦瞭解“產品”的生產過程就喪失了神秘感,產品吸引力就會受到削弱。對此他難表認同。因此,擔任美聯儲主席之前,他參加聯邦公開市場委員會會議和演講中,伯南克都反覆強調了需要政策透明度,這對格林斯潘來說難以接受,
伯南克則認為保持決策過程神秘感在過去總是被強調有好處,但其實存在負面問題,這是一把“雙刃劍”:好處體現在對於中央銀行可以維持權威,容易讓印鈔者們顯得無所不知,可以保持政策靈活性,與此同時神秘也造成了各類問題,例如公眾的困惑,也不利於引導市場預期。
也正因此,伯南克上任之後,一改格林斯潘任期內對媒體金口難開的習慣,不僅在任期內外多次對外溝通,甚至上了電視節目,逐步走出“貨幣王者”高不可測神秘兮兮的姿態。與格林斯潘對應,他名言之一就是今天的貨幣政策,96%靠與市場溝通——事實上,這並不誇張,即使敞開懷抱,印鈔者的話尚且被各種誤讀誤會,保持神秘更是不利於引導市場預期。
誰對誰錯?也許更應該說,誰更符合時代潮流?站在大時代背景下,提高透明度不僅是伯南克的個人偏好,其實透明度也是外界的要求與壓力。
但對於中央銀行這樣貨幣王者而言,比起如何說,如何做也一樣重要,畢竟他們是需要為經濟繁榮與金融危機負責任的人。無論大蕭條的教訓還是2008年美聯儲的經驗,都向我們展示,沒有中央銀行萬萬不能,但是中央銀行一旦犯錯,結局也很悲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