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是獨裁君主,我會把棕熊、白熊、黑熊、貓,當然還有熊貓,加入十二生肖,替換掉那些不順眼的動物,免得每年春節都被辣眼睛。不過,這也許不是一個很容易實現的理想吧?
為什麼沒有貓,最經典的解釋是這樣的:當初天神發出通知,要選十二隻動物作為屬相。動物界沸騰了,誰不想攀登榮耀的頂峰呢?作為眾望所歸的人選,貓不僅會入選,還會拔得頭籌,這是毫無懸念的事情。但老鼠巧施奸計,把貓灌醉,然後捷足先登,取代了貓的位置。等貓在酒醒之後奔進神殿,悲哀地發現十二生肖的席位已經滿了。
這是一個完滿的答案,它不但解釋了貓在十二生肖中的離奇缺席,還形象地闡明瞭“喝酒誤事”的真理,不僅如此,它還順帶讓我們明白:貓為什麼世世代代都要和老鼠為仇。
我們真的不能小看這個故事,它已經具備了宗教性解釋途徑的所有原始特徵。如果我們生活在矇昧年代,這個故事完全可以衍生出一種宗教。更重要的是,它的風格雖然有點孩子氣,但答案真的被它說中了——貓確實遲到了。是的,在十二生肖成型的年代,貓還不是中國人很熟悉的動物。
十二生肖原本也不是今天的樣子。十二地支定型很早,但選擇哪種動物去配哪個地支,一度搖擺不定。近些年的考古發現給了我們一些有趣的證據:睡虎地秦簡,這是秦朝的檔案,辰對應的不是龍,而是蟲,“午馬未羊”是“午鹿未馬”。
再看張家山漢簡,漢朝的檔案,兔的位置是象。而在孔家坡漢簡裡,龍的位置是蟲,兔的位置是鬼,猴的位置是玉石,狗的位置是“老火”——不知道這是一種什麼東西。
我們今天的十二生肖,最早可以追溯到東漢,那麼真正定型大約就在西漢和東漢之間,也就是兩千年前左右。看看蟲變成龍,象變成兔,簡直有白雲蒼狗、覆雨翻雲的感覺,真不知幾家歡樂幾家愁。
好了,言歸正傳,我們接著說貓咪。
貓在中國傳統裡一度很短暫地受過尊崇,這和“臘八”有關。
今天提起臘八,大家都知道是臘月初八,要喝臘八粥、泡臘八蒜。如果認真問一下,農曆十二月為什麼叫臘月呢?
“臘”(或“蠟”)原本是一種祭祀典禮的名字,因為在冬至以後舉行,所以祭祀發生的那個月也叫臘月。但“臘八”原本並不指臘月初八,而是指祭祀八位神靈。《禮記》原文有“天子大臘八”,這裡的語法結構和我先前講過的“大一統”一樣,是說天子特別推崇臘八祭。
臘八祭要祭祀一切神靈,最要緊的有八位,貓神就是其中之一。
為什麼要祭貓神,《禮記》有解釋說:“古代的君子,受過誰的恩惠就一定會報答誰。祭祀貓神,因為他吃田鼠;祭祀虎神,因為他吃野豬;祭祀河堤和水溝之神,因為他們對農耕有貢獻……”
《禮記》說臘八祭是伏羲創設的,這顯然沒根據,是古人託古以自重的一貫作風。先秦古書裡提到抓老鼠的動物,一般不說貓而說狸,“貓”這個名字應該出現得比較晚。湖南嶽陽一帶原先還有人姓貓,這甚至算得上一個大姓,但今天已經很罕見了。
即便貓升格為神,還受到祭祀,但我們能夠發現,這完全出於實用主義考慮,把貓看成捕鼠的工具。再考慮到儒家“神道設教”的做派,我們更難相信他們祭祀貓神的真誠。而且在《禮記》的紙上談兵之外,我們很難感到貓是一種受尊重的動物。是的,如果真的尊重貓,就應該套用康德的倫理法則,把貓看成目的,而不是工具。
這一點,古代的埃及人做到了。
許多書籍、文章談到古埃及人對貓的崇拜,常常引述“歷史之父”希羅多德的以下觀察:“如果在普通家庭裡,一隻貓自然死去的話,這一家的所有人都要把眉毛剃掉。”斷章取義是害人的,所有疊相轉引的人都沒看過希羅多德的原著。原著裡邊,接下來的一句話就是:“如果死的是狗,這家人就要剃光頭髮和全身的體毛。”
只看到這一句仍然不夠,等我們把上下文全部看下來,又會得出一種新的觀感。那麼,請你發揮想象,做一個大致的、合理的估計:古埃及人崇拜的動物大約有多少種?
馬上公佈答案:有多少種就崇拜多少種。
事情要從希羅多德和他的名著《歷史》說起。
希羅多德號稱西方“歷史之父”,他寫的《歷史》大約對應著中國春秋時代的後半段。孔子死去的時候,希羅多德還是個孩子,只不過我們隔著兩千多年遙望,倒不妨把他們看作同時代人。現在談一談希羅多德在埃及的見聞。
作為當時的西方世界裡最見多識廣的人,希羅多德對埃及的風土人情感到困惑和震驚。埃及的太多風俗都和其他地方恰恰相反,比如女人到市場上做買賣,男人在家裡紡織;女人站著小便,男人卻蹲著小便;兒子沒有撫養雙親的義務,女兒卻有;他們用腳和麵,用手和泥土、拿糞便;他們吃東西是在大街上,大小便卻在家裡。
顯然在最後一點上,希羅多德也會對我們今天的生活狀態感到同樣程度的吃驚。你能不能講清楚,你是為什麼會上外面的飯館吃飯,卻在家裡大小便呢?希羅多德探聽出了埃及人這樣做的理由:“他們覺得,凡是不體面的,但不得不做的事情,應當秘密來做,如果沒什麼不體面的,當然可以公開來做嘛。”
埃及的動物崇拜也是很特別的。這裡的野獸不多,而一切獸類,不管是家畜還是其他,都被認為是神聖的。每一種動物都被指定了看守人,他們負責餵養動物,接受人們的饋贈和祈禱。謀殺聖獸的人要被判處死刑,誤殺要繳納罰金,但如果有誰殺死了朱鷺或鷹,無論故意與否,一律處死。
這樣看來,貓在全體動物當中的級別並不算高。但是,希羅多德觀察到,在某種特殊的場合裡,貓格外受到埃及人的重視。
這種特殊場合,就是火災現場。
當火災發生的時候,受災群眾表現出驚人的淡定,也不管火燒得有多旺,全都站在火場周圍留心著貓的動靜。如果有貓咪從人群中穿過去、跳過去,投身到大火裡,埃及人就要舉行盛大的哀悼。
希羅多德還說,死掉的貓會被送進神廟,做成木乃伊再入土為安。今天的考古證據完全支援他的說法,但我們還是很難想象真的會有貓咪像飛蛾那樣投身烈火,這也太違背貓之常情了。
考古證據展現給我們的,是比希羅多德的記載裡更有甚之的貓咪崇拜。貓被埃及人當成寵物來養,抓不抓老鼠全憑它們的喜好。在埃及人的墓穴壁畫裡,貓咪扮演著重要的角色,經常作為主人捕獵的友好夥伴。
這就需要我們在欣賞繪畫的時候,對細節有格外的關注。羅斯-瑪麗和雷納·哈根有一本書《繪畫說了些什麼》(What Paintings Say),副標題是“細節裡的一百幅名畫”,這正是我自己看畫常常會用的眼光。書中介紹的第一幅畫就是一幅古埃及的墓穴壁畫,貓在裡邊佔了很特殊的位置。甚至還有一本專門從繪畫細節裡找貓的書,作者是《藝術季刊》的編輯卡洛琳·伯格勒,書名叫做《貓:3500年藝術史中的貓咪形象》(The Cat: 3500 Years of the Cat in Art)。這兩本書應該會有可觀的讀者吧,希望有出版社可以儘快買來版權,翻譯出版。
伯格勒的《貓》是一本圖文並茂的書,我們甚至可以隱去文字,把它當做一個賞心悅目的繪本來看。這才是我心目中的優秀繪本,沒有小情小愛的膚淺,沒有顧影自憐的矯情,只有貓,古往今來各種花色的貓,綿延成一部恢弘曆史。
只不過,無論哪個民族的歷史都是以悲劇為基調的,貓族的歷史也不例外——時而是《黑奴籲天錄》,時而是《古拉格群島》。我們驚心動魄地讀著書,時不時地聳一聳尾巴,驚歎於人類的殘暴。
當古埃及的光輝消隱,基督教一統歐洲的時候,貓的地位一落千丈。我們在全部的西洋繪畫史上,常常會看到優雅的馬和忠誠的狗,但只要不是格外留意,就很難察覺到邊邊角角處還有貓的存在。
這當然算不上貓的災難,無非是被人冷落罷了,反而被關注才是災難。在15世紀的一幅修道院壁畫上,出現了一隻很容易被人看到的貓。
我們無論在印刷品上還是在手機螢幕上看這幅畫,其實注意不到這隻貓,但是,當我們設身處地,想象自己就是那所修道院裡的一名修士,而這幅畫就畫在修道院食堂的牆壁上,每次吃飯都要和它面對面,它都會是你視野裡唯一的風景,那時候,你的觀感自然就不一樣了。
畫面的題材是“最後的晚餐”,這是宗教畫裡很常見的主題,不值得大驚小怪。基督和全部使徒都坐在一張長桌後面,面向猶大,也面向著你,猶大一個人坐在長桌前面,也就是背對著你,頭頂上被褫奪了光環。就在猶大的腳邊,蹲伏著一隻並不起眼的灰貓,神態沉靜,扭頭看向畫外,看著正在壁畫對面吃飯的你。
這隻灰貓僅僅是畫面上的一個點綴,出於構圖的需要,還是有什麼象徵涵義呢?
只要你瞭解那個時代的繪畫風格,就會知道這絕對藏著什麼深意,絕不僅僅是構圖那麼單純。畫面上,每一種動植物都是宗教象徵的符號。如果搞不懂各種符號的準確涵義,就會像一個完全不懂江湖黑話的人上了威虎山,人生結局不容樂觀。
在這幅壁畫上,孔雀象徵著不朽,鷓鴣象徵著真理,桌上的櫻桃和背景裡的果樹是要勾起你很刻板的回想——回想人類始祖墮落之前,伊甸園的美好模樣。而所有這些符號,在構圖上都佔據著不很重要的位置,只有那隻扭過頭來,凝神盯著畫外的灰貓,很容易就會和你對視起來。
你要記得這是一幅畫在修道院食堂牆壁上的壁畫,當修士們坐下來吃飯的時候,那隻灰貓幾乎就在他們的視平線上。這是我們看畫冊的時候最容易忽視的一點,當畫面的大小變了,看畫的距離和角度變了,畫家想要傳達的重點經常會被我們視而不見。所以我們應該儘可能地去看原畫,如果沒有條件的話,就要有意識地幻想出原畫所在的場景。
那麼,當你幻想自己就是這所修道院裡的一名修士,天天在食堂裡和這隻灰貓面面相覷,那種感覺一定不會舒服。人們都不喜歡被一雙眼睛注視,無論這是人眼、貓眼,甚至是漫畫裡的一雙眼睛。對這個細節感興趣的人可以翻翻丹·艾瑞里的《不誠實的誠實真相》,其中有一章專門研究被眼睛注視下所產生的微妙的心態變化。
話說回來,這種不適感一定是畫家故意營造出來的。那隻貓就是魔鬼的化身,猶大已經受了它的引誘,它的眼睛正在搜尋著下一個目標。你要小心提防它的窺伺,不要步了猶大的後塵啊!
1486年,也就是這幅壁畫完成的僅僅六年之後,《女巫之錘》正式出版。
這是一部在西方歷史上影響巨大的經典名著,使成千上萬的人,還有整個貓咪界,一起為之顫抖。
《女巫之錘》顧名思義,是砸向女巫的一把鐵錘。事實上,它是一部實用工具書,教你如何鑑別女巫、審判女巫、折磨女巫。這世上有太多神秘的壞事,比如年景不好,還有疾病,如果不是女巫搞的怪,難道還能怪天氣和衛生條件不成!
2009年,劍橋大學出版社推出了這部神作的英譯本,六百多頁的一大厚本。書裡有些情節似曾相識,比如接下來我要講的這一段,這個模式是很多驚悚故事的母本:某個寧靜的小鎮上,一個上山砍柴的人忽然遭到三隻貓的瘋狂襲擊,他手忙腳亂地揮舞木柴,好不容易才擊退了它們。平安之後,他繼續勞作了幾個小時,忽然警察來逮捕他,指控他犯下嚴重的罪行。
砍柴人就這樣被莫名其妙地關進地牢,一連好幾天就這麼過去了。他反覆聲辯自己的無辜,但沒人相信他;他想問清楚自己到底犯了什麼罪,卻沒有人理會他。最後法官大人終於被問煩了,厲聲質問他說:“你這個罪犯,死到臨頭還不認罪!某天某天,某個某個時間,你親手打傷了這座城裡三位受人尊重的婦女,導致她們現在還傷重不能起床!”砍柴人茫然失措了,反覆確認“案發日期”,發現那正是自己被貓襲擊的時候。
我就不再講述故事的下文了,這裡的重點是:貓、女人、巫術,這三者的關聯成為一個經典的鐵三角,牢不可破。在活字印刷術成型的僅僅一代人之後,《女巫之錘》風靡西方,開啟了一場獵殺女巫的社會狂潮。一個女人是否合群,在這時候顯得尤其重要,因為各色“女巫”往往是那些不太合群的、行為舉止和穿著打扮有點讓街坊鄰居看不慣的人。
她們親愛的鄰居、同胞、政府、教會用各種殘忍而正義凜然的手段審判她們,逼迫她們供出自己的“真實身份”,供出如何受了魔鬼的指引,還有,如何化身為貓或如何和貓發生了不正當關係。
獵巫運動於是也伴隨著獵貓運動,在歐洲大地上轟轟烈烈、如火如荼。黑貓要比其他花色的同伴更慘一些,因為它們更神秘,能夠完美地融入夜色。
當“正義”終於戰勝“邪惡”,人們發現,生存狀況反而變得更壞了!
一股窮兇極惡的勢力裹挾風雷、狂飆突進,雖然並不理會人間慘劇,卻為貓族打了一場聲勢浩大的復仇之戰。
這股勢力,你應該猜到了,就是一直以來飽受貓族迫害和凌辱的鼠輩。
這當然不是以德報怨的大愛,而是“天道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的自然表現。貓被人趕盡殺絕了,老鼠的世界裡就爆發了“嬰兒潮”。接下來,讓鼠輩們也很不情願的是:鼠疫發生了。
如果你還記得漢朝人如何用天人感應理論應對水災,你就很容易理解歐洲人一樣用宗教哲學應對鼠疫。加繆的小說《鼠疫》雖然純屬虛構,卻給我們塑造了典型化的人物形象,比如這位帕魯納神甫:“講完開場白之後,神甫立即援引《聖經》裡《出埃及記》有關埃及發生鼠疫的原文,接著說:‘這災禍第一次在歷史上出現是為了打擊上帝的敵人。法老反對上帝的意旨,鼠疫便讓他屈膝。有史以來,上帝降災都使狂妄自大的人和不辨是非的人匍匐在他的腳下。對此你們要仔細思量。現在跪下吧!’”
人類,至少有相當一部分人類,會覺得委屈。女巫死了那麼多,貓也死了那麼多,邪惡勢力被剿殺到這種程度,上帝難道還不滿意?也許是的,不過這需要更加複雜的神學解釋。
貓,尤其是黑貓,它們的魔性至今仍是西方世界裡的一個頑固的文化語碼。我們看一些很晚近的畫作,比如伊芙琳•摩根的《愛之藥》,一隻黑貓蹲伏在調製藥劑的女巫腳下;斯坦倫的《變形記》更畫出一幅恐怖的巴黎夜景:一群黑貓在樓頂化身為女巫,紛紛騎著掃把裸身飛去。
其實早在13世紀,貓就已經淪為宗教迫害的犧牲品了。許多異教徒被指控為“貓咪崇拜”,在邪教儀式上親吻貓的屁股。
這件事絕不像今天看上去那麼可笑,因為在當時的普遍信念裡,異教徒總會在秘密儀式中親吻魔鬼的屁股,表示對魔鬼的效忠。那麼毋庸置疑,貓咪就是魔鬼的化身。這絕不是亂講,那些女巫們親口招供——雖然是在嚴刑拷打之下——說自己常常參加夜幕下的聚會,與化身為黑貓的魔鬼交媾。
“性”在最後關頭華麗現身,這並不會使當時的人們感到驚奇。正是“性”,而非神秘兮兮的貓咪,才是整件事情的緣起。伯高·帕特里奇的《狂歡史:從古希臘到二十世紀》可以給我們提供一個很好的視角。
以我們常規的想法,獵巫和屠貓的歷史應該屬於殺戮史或荒唐史,和“狂歡”最沒有關係。但這不怪帕特里奇,“狂歡”(orgy)一詞在原文里正是和原始宗教有關的,我們可以想象一個半開化的部落,男男女女圍著篝火,隨著鼓點,在儀式的力量下近乎癲狂。
《狂歡史》這樣解釋獵巫運動:“在中世紀,教會最初在塑造女巫形象時,是為了解釋那些淫亂現象,因為當時有些人在性慾問題上與教會並不一致。……許多關於巫術的故事都與性慾有關,比如和魔鬼同房等。夢魘也總是與性幻覺相伴隨,不少鑽研‘妖巫’的人,其相當部分的動機也源於性慾,比如追求服藥後的幻覺。……這樣,對巫術的崇拜也就產生了。”
性是洪水猛獸,是一個和諧穩定的社會里最需要嚴防死守的道德底線。但是,受到壓抑的性總需要找一個宣洩的渠道,獵巫正好給了人們這種“狂歡”的機會。而“狂歡”總會遵循這樣一個規律:群體性的迫害一旦開始,就註定一發而不可收拾。
獵巫使貓咪成為魔鬼,這在今天是很難想象的。但我們必須要有歷史的代入感,要知道那個年代的貓咪並不可愛,許多嬌媚的貓咪品種都出現得相當晚近,比如我見猶憐的布偶貓,是1960年才開始繁育的。
巴西詩人馬里奧·金塔納有一首小詩,很是寫出了貓的神韻:
一隻貓來到我正在寫作的房間門口。
它停下來,猶豫了一會,繼續走動。
它盯著我看。
我們互相盯著看。
直勾勾地盯著,
幾乎帶著驚恐!
就像是由不同的兩個上帝創造出來的
兩個無法溝通的孤獨的物種。
貓不同於狗,總有一種若即若離、特立獨行的神經質,讓人類感到“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它們既然屬於魔鬼一黨,那就不但要殺,還要殘酷地殺。
1233年,教皇格里高利四世簽署了一項滅貓法令,那些可憐的貓兒——尤其是黑貓——和它們不幸的女主人們一起成為正義旗幟下的虐殺物件。反正,她們和它們,即便不是敵基督的,至少也是異教的。
“貓咪崇拜”是異教的,伯格勒做過一點神話譜系學的梳理,大意是說:此事源於古埃及的貓神崇拜,隨著亞歷山大大帝的遠征,貓與貓的神話遍及歐陸,古埃及的月亮女神愛西絲和貓神伯斯塔特被人們混為一談,繼而混同於古希臘女神阿爾忒彌斯和古羅馬女神戴安娜,貓也就和上述諸位女神全部有了關聯,而戴安娜一度變身為貓去誘惑自己的兄弟路西法,這就定型出戴安娜與巫術的堅實關係了。
幸好世界很大,穆斯林的地界是貓咪們的王道樂土。在那裡,它們照舊過著自己懶洋洋的好日子,而它們的好日子同樣出於人類的宗教理由:傳說穆罕默德某次要去做禮拜的時候,發現自己的愛貓正在甜甜地睡著,壓住了自己的衣袖,他便小心翼翼地剪斷了衣袖,靜悄悄地起身做禮拜去了。這個“斷袖”典故的阿拉伯版聽上去如此健康而有愛,正是它奠定了穆斯林世界裡的愛貓基調。
在基督教的世界裡,對貓咪的宗教迫害終於塵埃落定,貓咪漸漸成為人類的寵物。但是,新的不幸接踵而來:當宗教仇恨好容易放過了它們,階級仇恨卻接過了屠刀。
貓咪到底屬於哪個階級呢?
答案是不言而喻的:有能力、有心情養寵物貓的,絕不是勞苦大眾。
當時印刷所學徒工的處境只比我們熟悉的“包身工”略好一點。更加有利的條件是,印刷所規模不大,人數不多,還不能形成血汗工廠式的軍事化管理,這就給反抗留下了較多的空間。反抗是悄悄進行的:孔塔夥同了另一名學徒工,半夜爬上屋頂,靠近師父和師母的臥室,學起淒厲的貓叫。於是,為了能睡個好覺,師父安排孔塔他們捕殺附近的野貓,而預謀已久的孔塔首先便偷偷謀害了師母的心肝寶貝“小灰”。
亂子必須搞大。捕殺工作卓有成效,孔塔他們便把奄奄一息的貓裝進袋子,堆在庭院裡,讓印刷所的全體工人分別扮演衛兵、神甫和劊子手,對這些貓咪舉行莊嚴大審,然後把它們送上絞架。
鬨笑聲驚動了師母,當她趕過來的時候,看到一隻血淋淋的貓掛在繩套上搖盪。她不禁尖聲驚叫,想到那很可能就是小灰。大家裝腔作勢地向她保證,這怎麼可能是小灰呢,他們是如此尊重師父一家人,怎麼可能做出這種勾當!
師父在這時候現身了,工人們的集體怠工使他火冒三丈。還是師母看懂了事情的本質,嗅出了叛亂的味道,但這樣一種隱含的叛亂讓她無計可施。
我們看到了孔塔那些工人對貓咪很殘忍,但也要想到師父和師母對孔塔他們也很殘忍。有人撰文聲討人類的殘忍,說老虎為了填飽肚子,把小綿羊一口咬死也就是了,並不會折磨人家,人類的殺戮卻總是伴隨著虐待。
這種觀點有失偏頗,事實上,動物越高等,虐殺的傾向就越強,貓捉老鼠就經常表現出虐殺行為。虐殺意味著一種學習能力,是對殺戮技巧的學習和磨鍊,是真正意義上的“寓教於樂”。今天我們之所以覺得學習是一件痛苦的事,需要用毅力去堅持,這是因為我們文明化的速度太快,需要掌握的知識已經不再原始了。而在原始的生活裡,如果哪個獵食者需要動用毅力才能練習捕食,早就被自然選擇淘汰掉了,因為它一定競爭不過那些天生就愛學習的小夥伴。
要捕食,要更多地練習捕食,除了需要有個好胃口之外,還需要有強烈的殺戮衝動。殺戮衝動越強,生存優勢就越大。人類的殺戮衝動要如何釋放,這要進入文明階段才會成為問題。我們看十字軍東征的歷史,在發動第一次東征之前,基督教陣營內部的王公貴族們你打我,我打你,任何雞毛蒜皮的事情都能成為開仗的理由,然而等東征的訊息一到,大家馬上握手言歡,在淚流滿面中一致對外。殺戮的衝動總是需要宣洩,發動所謂“聖戰”無非是把宣洩的出口調整到另外的方向。
天性是如此的根深蒂固,正如奔騰的江水,被文明的堤岸死死束縛著,一旦遇到一個小小的缺口,便會驚濤裂岸、一瀉千里,一發而不可收拾。獵巫也好,屠貓也罷,人在天性中始終呼喚著這種群體性的“狂歡”。
一個合格的文明社會通常會把人們對“狂歡”的需求引向體育和娛樂業——我們還是不要再去殺人或殺貓了吧,何不把我們心底的原始衝動發洩在體育場和演唱會上呢,我們在看臺上明明一樣可以投身於集體的汪洋大海,大哭大叫,大吼大罵,甚至和“對方的”球迷、歌迷瘋狂廝打。
這就像大禹治水的故事告訴我們的,只有疏導的辦法才會行之有效,而那些採取封鎖態度的人要麼低估了人的獸性,要麼高估了人的人性。儘管體育場和演唱會最是“群魔亂舞”、“醜態百出”的場所,但就讓所有人的魔性與醜態都釋放在這兩個場所裡吧。正如一座城市如果不建廁所,必然所有的街道都會變成廁所。
廁所的比喻不是我的原創,而是來自中世紀的的神學大師托馬斯•阿奎那,阿奎那的原話是針對色情業而發的。作為基督教歷史上兩位最偉大的神學家之一,他竟然對色情業持有許多現代人都不具備的開放態度。我們不禁猜想,如果獵巫時代的人們能有這種共識的話,源於性問題的女巫恐慌是不是根本就不會發生,數以百萬計的貓咪會不會得享天年,鼠疫的殺傷力會不會大打折扣?當然,我們很可能會因此看到一個荒淫無恥的社會,但至少貓咪不會對此介意的。
然而對於許多有識之士來說,墮落是比殺戮更加不能容忍的,所以體育與娛樂業理應被當做毒瘤從社會上徹底根除。
我們從詞源來看,“運動”(sport)一詞原本既可以解釋為體育,也可以解釋為娛樂,畢竟那時候體育與娛樂並沒有嚴格的分野。更為微妙的問題是,太小範圍的體育或娛樂不足以激發人們對“狂歡”的渴望,它們必須要被辦成節日慶典才好。事實上,節日慶典原本就是與體育、娛樂三位一體的,這曾使一些基督教神學家大為光火。
我們可以看看德國學者沃爾夫岡•貝林格的《運動通史》,書中談到基督教神學家德爾圖良大約寫於公元200年的《論遊戲》一文,它“在隨後的1500年中成為評判所有休閒娛樂的基礎”。德爾圖良有一個很深刻的理由:既然狂歡式的體育和娛樂都是伴隨節日慶典而生的,也就天然帶有了邪神崇拜的色彩,因為那些節日慶典無非是各式各樣的偶像崇拜的儀式。
這個道理之所以對現代人而言有點陌生,主要是因為教會後來用到了更加聰明的辦法,把各種流行的“邪神崇拜”賦予基督教的全新解釋,然後堂而皇之地收歸旗下——聖誕節就是最典型的一個例子,我們雖然無法從《新約》中找到耶穌誕生的具體日期,但至少會知道耶穌絕不是在冬天出生的。而我們,一旦從《運動通史》這部書裡理解了運動的“狂歡”的一面,也就不會覺得作者還寫過一部《女巫與獵巫》(坦率講,我沒讀過)是什麼跨界之舉了。
如果我們不是群居動物,沒有對集體“狂歡”的嗜血一般的深度渴求,而是像貓一樣獨來獨往的話,那麼獵巫悲劇即使發生,也註定只會是零零星星的個別事件。但事物往往有兩面性,也正是超乎尋常的合群屬性使我們的祖先智人在所有物種當中脫穎而出,佔據了食物鏈的頂端。即便僅僅在動物世界裡,我們也可以清晰看到協作者之於獨行俠的優勢所在。
好了,貓咪帝國的興亡成敗就談到這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