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開始那幾天,每當下樓外出,電動車解鎖的聲音響起時,我還是會習慣性的向四周看看,看看那隻小黑狗會不會像之前那樣從哪裡鑽出來,可週圍空空的,什麼也沒有,於是我的心裡也空空的。那隻小黑狗,再也不會聞聲跑來,歡天喜地跟在我的電動車後面送我一段路了。
這隻小黑狗,不是一條長相漂亮或者血統高貴的狗,它生活在小區樓下的那些日子裡,即便是和我們經常玩耍逗樂的時候,我們也不止一次的嫌棄它的長相,遺憾它只是條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流浪狗。但也許正是因為普通,我們才得以相遇相處一段時光,畢竟這個處在縣城邊緣的小區裡的住戶,大多也不是什麼高貴的人,幾個處在社會底層的螻蟻之民和一隻長相平平的流浪狗開始一段故事才順理成章,也更符合當下的社會現實。
最初的相遇,也沒有什麼稀奇,不過是閒暇時的偶然一瞥。應該是一個夏末秋初的傍晚,我像往常一樣接孩子放學回來,在樓下多站了一會,和同事兼鄰居的牛子閒聊了幾句,這小傢伙恰好進入了我們的視線。在不遠處低矮的綠化樹叢裡,又瘦又小的它小心翼翼的走了出來,眼神裡帶著怯懦與試探——自然界恃強凌弱、弱肉強食的生存法則,弱小的生命似乎天然就懂,見到比自己強大的生物時,習慣性的保持著警惕。這個渾身黝黑的小傢伙,瘦弱的身體上除了那根看上去極不協調的長長的尾巴,沒有其他什麼特別的地方值得人留意。
儘管只是一條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流浪狗甲,站在一旁的孩子見到這個小傢伙,依然很興奮,跑過去想要看看究竟。大約生命最初的形態,都帶著一點吸引人的可愛吧。
孩子連跑帶叫的熱情,把這個本來就小心翼翼的小東西嚇了一跳,它狼狽地躲回了剛剛出來的地方。過了一會,孩子稍稍離開一些,它又從躲藏的地方探出了頭。大約是感受到了眼前的這個“龐然大物”並沒有什麼敵意,這小東西居然慢慢的向孩子走來。
孩子倒是嚇了一跳,趕緊往後退——不瞭解對方底線的雙方,最初的行動裡都帶著試探。我向著孩子走去,這小傢伙就在離我們很近的地方停了下來,用可憐兮兮的眼神看著我們,長長的尾巴在身後有節奏地來回擺動,彷彿在向我們展示自己的友好。這小傢伙大約是餓了,想討口食吃。我想起了“搖尾乞憐”這個詞語。與“秀肌肉”逞強一樣,示弱也是一種征服人心的力量,雖然只在有愛心的人面前才能湊效。這個小傢伙需要的施捨,顯然也不會太多,我的愛心對它還是夠用的。
我跑到樓上,從家裡拿出一根火腿腸,打著響舌把它吸引過來,蹲下身子,剝了皮向它遞過去。這小東西眼巴巴地看著我手裡的食物,卻只停留在離我一米遠的地方,不敢再靠近。對我們這樣的強者,小傢伙還是不放心。嘗試了一會,終於也沒能建立起信任,於是我和女兒扔下火腿腸,離得遠遠地,小傢伙這才叼起火腿腸走掉了。
這是我們的第一次交集。有了第一次,往往就有很多次,就像人犯錯誤一般。以後的日子,下班回家或者閒來無事在院子裡的時候,我的目光總會有意無意地搜尋這個小東西。這小東西,也常常出現在我的視線裡。間或施捨給它一點吃的,不論好壞,它也是來者不拒,在足夠安全的距離內吃的津津有味。
注意到這隻小狗的,也不止我一個。同一棟樓的其他業主,也有喜歡逗著它玩的,也有人把一些家裡剩下的殘羹冷炙出來,施捨給它吃。這小東西,慢慢的和大家混熟了,目光裡也不那麼怯怯的了。有業主從樓道里出來,或者從外面回來的時候,它總是主動上來跟著跑上一段路,特別是看到手裡提著袋子或者拿著東西的業主,跑的就更賣勁了。有時候看到有小孩子在院子裡玩玩耍,它也跟著孩子跑來跑去。一些年齡小的孩子起初對它的追逐有些害怕,時間長了,還主動去追逐它。狗本就是和人感情最親近的動物,不少人大約像我一樣也有養狗的願望,只是沒有條件。這只不需要什麼條件的小流浪狗,就成為了大家共享的寵物。尤其我和同事,因為餵它的次數多,也常常在樓下逗它玩,漸漸地,每次我們出現在院子裡,這小東西就會在第一時間跑出來,跟著我們或者在我們周圍玩耍,像是一直在監視著我們的行蹤似的。在感情上,我們也把它當成了自己的寵物,從家裡出來的時候常常想著給它帶點東西,有時候下樓沒帶吃的,看它在周圍跑著跳著,心裡竟有些慚愧,好像欠著這小東西似得。像寵物狗那樣,我們也給了它起過了名字。因為是條小黑狗,起初我們戲謔性的叫他包拯、包弟,但最終還是覺得小黑這個名字順口,於是就給它叫做小黑。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在小區幾個業主的施捨下,這小東西的身體慢慢膨脹了起來,身體長長了,個頭長高了,雖然依舊不怎麼好看,但不再像原來那般瘦弱了,而是像專門豢養的寵物狗那樣肥嘟嘟的,滿身都是肉,在人前人後跑的時候,身體一晃一晃的,肉這麼貴的時代,簡直像是在炫富。皮毛也因此變得光亮。隨著身體的長大,小黑奔跑的速度與日俱增,有時候看上去甚至有些瘋狂,像是在我們面前故意賣弄似得,讓我常常想起小時候老家裡養的小牛犢。也不僅僅是身體,小黑的內心世界,似乎也膨脹了起來。它的眼神裡不再有怯懦,動作也不再是那麼小心翼翼了,動作與神態裡充滿了自信。它活動的範圍,也不再限於我們這一棟樓下,我們外出的時候,它敢於跟在電瓶車前後跑到小區大門口。後來,即便不跟著我們這些業主,它自己也敢於在小區四處溜達。下班回來的時候,我常常見到這小東西或是離我們那棟樓比較遠的地方奔跑撒歡,或是在小區門口的草地上曬太陽。再後來,它的膽量越來越大,甚至敢於走出小區的大門,到附近的街上溜達了。有次,我和同事到附近的玉湖散步,這小傢伙一路不遠不近的跟著我們,過馬路、躲汽車,在外面玩了一大圈又回到小區。
雖然在我們這些施主面前,小黑依舊是低眉順目,但有外人來到我們這棟樓的時候,特別是那些收破爛的在樓下叫賣的時候,它總是沒有自知之明的對著這些外來人員大聲吼叫,聲音裡充滿了威嚴與自信;大約是把這裡當自己的家,把自己當做這裡的主人了。完全不知道自己本來也不屬於這裡的。
但它不是真正屬於這裡的——即便我們幾個業主以為,它自己似乎也以為。在我們這棟樓之外的其他業主眼裡,它仍舊只是一直流浪狗,它沒有項圈,沒有繩索,沒有專門豢養,沒有人專門為它的行為承擔後果,儘管它在這裡也並未犯過什麼錯。當我們後來意識到這些的時候,已經晚了!
錯誤的身份定位往往是很危險的,尤其是把自己當主人這樣的大錯。在人類世界裡,即便是有人白紙黑字地告訴你你是XX的主人,你也不能當真,更不能因此妄自尊大,妄圖行使主人的權利。何況小黑只是活在人類世界裡的一隻狗呢!
出事前的幾天,我常常看到小區門口的草地上,有幾隻流浪狗和小黑狗一起玩耍、曬太陽。這些流浪狗,大約是小黑狗外出交往的朋友。小黑把這裡當做自己的家,也像熱情好客的人類一般往家裡邀請朋友。之前曾擔心小黑活在人類世界裡會不會太孤獨的同事牛子,欣慰小黑終於有伴兒了。但小黑的這些朋友們,卻讓我隱隱有些擔憂。這畢竟是城市裡的小區,是人類的地盤,人類的地盤上,連身份不明的人類幾乎都容不下,能容得下一隻身份不明的狗,就已經不錯了。這麼多身份不明的狗,可能產生的安全問題和環境問題,小區的其他住戶和物業,怕是不會接受的。
果然,幾天後的一箇中午,我和同事在樓下餵過小黑,返回樓上剛一會兒,就聽到一陣陣狗的咆哮聲。起初,我以為是樓下的流浪狗在爭搶食物,並沒有在意。直到淒厲的狗叫聲不斷透過窗戶鑽進我的耳朵,我才意識到有些異樣。因為擔心小黑吃虧,我來到窗邊,透過玻璃向著聲音的方向看去,眼前的場景完全出乎我的意料:這不是普通的小狗之間的爭鬥,而是一場真正的獵殺,幾隻高大細瘦的獵犬咆哮著的,撕咬著,小黑狗在幾個大狗的嘴下,悽慘的叫著,已是奄奄一息了。不遠處,幾個衣著光鮮的社會青年正在指揮觀看,指指點點,不時發出笑聲。二十一世紀的城市小區裡,居然還有這樣原始血性的捕獵場面,真把我驚呆了!等我回過神來,意識到捕獵的物件是我們喜歡的小黑,趕緊推開窗戶,對著樓下人大喊,讓他們趕緊停下來,小黑狗是有人養的,是我們的狗。
我的喊聲帶動了同一棟樓的其他幾位業主,有幾戶人家也透過窗戶開始喊話,質問樓下的小青年為何來小區抓狗。幾個人不屑一顧地回覆說是物業請他們來抓流浪狗的,有問題跟物業說。一戶業主因為情緒激動,竟隔空和這幾個人帶獵犬人對罵起來。孩子也聞訊過來,看到奄奄一息的小黑狗被其中一個青年從幾個大狗中間提出來,扔進一個塑膠袋子裡,嚇得哇哇大哭。
我們沒能阻止這幾個凶神惡煞的社會青年模樣的人,儘管小區是我們業主的。但這裡畢竟只是一個小縣城,縣城裡本地人和外地人的界限還是相對分明的,縣城裡也總是講關係的。我們幾個業主,不過是一個鬆散的群體,而他們,看上去是一幫地地道道的本地人,還帶著幾條大狗,還極有可能是那個那個權力部門的誰誰誰或者他們的親戚。熱心的同事下樓的時候,幾個帶著獵狗的青年已經心滿意足地離開,凌亂不堪的綠化草叢旁,只有小黑狗的一灘血。我們幾個月來的心血與感情,最後竟成了這幫陌生人的一頓美餐。
我們翻看了群裡的聊天記錄,果然幾天前有兩位業主在群說流浪狗的事,列舉了她們電車擋風被咬壞、狗隨意大小便等等種種罪行,建議物業公司找人把狗抓走。她們不住在我們這棟樓,理解不了小黑在我們這裡的特殊存在以及我們對小黑的特殊感情,更何況這些罪行極有可能是最近來的那些流浪狗犯下的,而代價卻全由小黑承受了,還是那麼慘烈的代價。
我們怒火中燒,幾個人在群裡和她對罵了好一陣子。純粹理性的人真不如略有感情的狗.......
然而事情也只能如此劃上句號,一個小狗的死去,在幾個人類當中引起一場小小的風波,已經是極限了。還能怎麼樣呢,讓物業公司賠禮道歉,還是讓抓狗的人付出代價?是你們的狗嗎,喜歡它為啥不帶回家收養,為啥不給它一個安定的生活環境?它要是咬了人,你們到時候負責嗎?隨便幾個問句都能讓你啞口無言!感情,畢竟只是少數人的,尤其是在粗糲的生存社會的底層,能理解與在乎的有幾個人呢?何況,它只是一條活在普通人當中的普通的小狗;何況,大家還都那麼忙,忙到大多數時間裡幾乎顧不上自己的喜怒哀樂,誰還能一直為一條狗一直喋喋不休呢?
我們的生活很快又迴歸於平靜。沒有了小黑,我們這些曾經的施主,依然作為太平盛世裡的人活著,繼續在其他的人或物上安放著自己的喜怒哀樂。小黑的形影,就樣徹底地消失在這世界上了。再過一段時間,恐怕連我們這些曾經愛護過它的人,腦海裡也沒有關於它的一點痕跡了。畢竟,連那些有墳墓的先人,不是過節,也少有人會記起的,何況沒有墳墓的一條狗呢!
這幾段文字,就當是小黑的墳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