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碰巧去過馬家皂，就會發現在馬家皂村幾乎每戶人家的炕上會有一隻或幾隻懶洋洋躺臥成一團圓球的貓兒，或是黃狸貓或是黑花狸貓，當然貓兒不是平白得到如此的優待，糧食間的玉米黍子穀子黑豆黃豆眉豆紅小豆綠豆胡麻油菜籽油豬油還有各種黃米麵玉米麵們需要貓兒保護，小耗子大老毛耗們兩隻眼睛滴溜溜轉就想著嚯嚯馬家皂這點可憐的糧食，馬家皂村養的貓兒們就是要逮吃糧食間的耗子們，只可惜的是貓雖在盡職盡責捉老鼠，從上古就和人類同居一屋延綿不息的老鼠從無滅絕，貓兒也就成了農家必不可少的寵物，它們也自持矜貴並不會和狗一樣對主人忠心耿耿，比如說貓兒會被人領走，哪家有好吃喝就會待在哪一家盡顯忘主的本性，上一秒喵喵叫下一秒可能就拱起身防不勝防用鋒利的爪子抓出主人一串兒血印。即便是這樣無情的貓兒，我家不落俗套照例一直養著貓，在小沙溝住的時候家裡有貓，在高家巷兒住的時候家裡也有貓，黃狸貓黑花狸貓花花狸貓都養過，養貓成了一個習慣，家裡沒有貓就像缺了什麼一樣。
家貓的壽命大概13年到15年之間，我家曾經養過一隻大黃咪貓活了有十三四年，大黃貓毛色一道明亮的黃色一道白色間隔交替，背上的長毛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短毛毛茸茸的，小小的三角耳朵就像雷達一樣豎起，眉間的川字紋是我對老虎的最初想象。她伴隨著我從幼兒長到少年。在我的記憶深處，我被家大人安放在被窩垛旁，一隻比我小不了多少的大黃貓兒安安靜靜躺臥在我的身邊，我幼年時侯的玩伴就是這隻大黃貓，黃貓的脾氣極好任憑我抓耳朵一把一把抓身上的皮毛，不耐煩了最多慢慢站起抖抖一身皮毛從炕頭踱到後炕，臥下遠遠的看著。
七十年代糧食短缺人都吃不飽給貓的吃食就更差了，吃飯時候黃貓團成一團躲在桌下小聲咪咪叫等待著吃飯的人們投食，離貓坐的近的發了善心就會嚼一點拿糕山藥甚至是剝下的山藥皮。如果哪天飯桌有葷腥，肉食的香味引逗的黃貓拱著身子圍著桌子急吼吼的走來走去，急厲的喵喵叫與平時討好的輕柔的喵喵叫完全不同，眼睛發著凌厲的光，趁人不注意就伸出爪子快速逮一塊肉狼吞虎嚥，飯桌旁的人就會罵嚇，甚至會專門安排一個看貓兒的人，這個人通常是一個閒人，比如不幹活的或是小孩，在我小的時候通常就會是我在看貓了，掃炕笤帚就是我的武器，與靈活的逮肉吃的貓兒圍著一碗肉食貓進我呵斥我進貓縮退進行九九八十一回護食奪食大戰，當然避免不了肉被叼走也避免不了我被貓抓個血痕然後貓被我再打一笤帚疙瘩。
大黃貓是隻咪喵，每年會有四隻小黃貓出窩，奶奶會在閒房安置一個紙箱，紙箱裡是一些破棉絮爛布頭墊的貓窩，還有一些乾淨的黃沙土做貓的廁所，再放個亂碗破碟子做貓食碗水碟，大黃貓的坐月子的窩就做好了。不知道在哪一天的清晨就聽到細弱的喵喵聲，循著聲音看到四隻幾乎一般大小一模一樣的四小隻小黃狸貓躺臥在大黃貓的懷裡，別看大黃貓平時和和善善，任憑孩子們揪尾巴拔鬍子，一到奶小貓的時候，誰都不能靠近她。護娃的大黃貓聽到有人來，眼色凌厲，全身的毛兒乍起，齜牙咧嘴喵喵叫呵不許人靠近。孱弱的貓兒剛開始眼睛都不會睜上下眼皮黏在一起，就像楊莊村的年歲大的討吃二沒眼一樣。大黃貓兒出去逮食了，回來的時候就撲進窩裡東嗅嗅西嗅嗅檢查小貓們在不在。
終於小貓兒們長大了，從箱子裡跌跌撞撞爬出來學走路，貓兒一邊東倒西歪一邊求助般的喵喵叫，護娃的大黃貓卻不理會目無表情看著它們。慢慢小貓兒們不再怕人大黃貓也不再護娃了，小貓在炕上嬉戲玩耍一根拉燈繩都能玩得撲上撲下不亦樂乎，稚嫩的爪子抓在手上胳膊上也不會留下血跡最多有個白印，一隻手就能握起貓任它喵喵叫。大黃貓時不時會逮一些小耗子來，又不肯一口咬死，開始訓練小貓兒們逮耗子了，把小耗子放走，幾隻小貓兒屏聲吸氣耳朵豎起前爪伏地後爪登起頗有一番架勢，把小耗子捉住，然後放走，再捉住又放走，直到訓練結束娘幾個也玩厭煩了，這才吃下去。
貓兒在馬家皂村是緊缺貨兒，誰家咪貓下娃了的訊息在風中雨中空氣中傳遞著，等小貓兒長得差不多了或者在貓娃還沒出生時就被預定了，馬家皂村和中國許許多多農村一樣都是人情維繫著家家戶戶的關係，就從大家的稱呼就可以看出，不管是同姓的還是不同姓的甚至是不知是從哪裡來的剛到村裡住的外來戶的，大家的稱呼都是大爺大叔大崗大嬸大娘，千絲萬縷錯綜複雜的關係維繫著整個村裡的人情世故。毫不例外，人情這種玄乎的情感在要不要到貓娃兒的時候也就似乎有那麼一點點意思了，當然能開口來家裡要貓娃的不是沾親的就是帶故的要不就是接邊鄰居了，大差十毛遠的也不會來要。小貓兒一天一天長大，毛色一天天順水滑溜，已經不侷限於炕上地下玩耍，也開始在院子裡逮雞逗狗，眼色也漸漸凌厲，但是離開母親的日子就要來了，來抱貓娃兒的人都是趁著大黃貓不注意拿著頭巾悄然而去，等大黃貓發現的時候暴躁的走來走去淒厲的叫聲透著老母親失去孩兒們的無奈和憤怒。
一年又一年過去，生活越來越好，貓食也越來越好，大黃貓伴隨著我的長大由盛年就到了老年，一身閃著金黃色的皮毛在太陽光下越來越黯淡，金黃色也變成了米黃色最後竟成了一把混沌不堪分不清顏色的絨毛，她生命最後一年的冬天，我親見她眼中凌厲的光一點一點消退黯淡，呵斥挑逗再也激不起她的鬥志，她只是漠然扭過頭去眼皮垂下縮著身子拱起瘦瘦的身體挪到蓋窩垛角。成天她縮成一團臥在爺爺磨豆腐的東屋炕上曬著太陽，一動不動，看到的人們會說這隻貓老了時日不長了，語氣惆悵，因此我在有空的時候會去看看她，看她到底是不是像人們所說的說不定哪一天就不在了。老黃貓很長時間就不再逮老鼠了，家裡特意留了一隻她的後代看護糧食作物。有一天，肥碩的老鼠不知怎麼碰到了她，這隻老黃貓還要留半隻給她的孩子一隻半大的貓，喵喵呼喚孩子的聲音柔弱，卻讓我知道了母愛不分物種同樣偉大。 爺爺閒暇的時候會搗古給我們聽，很久很久以前，貓和老虎是親戚，一天老虎去找貓學本事，貓呢就把撲捉抓的本領都教給了老虎，老虎學會後覺得自己有本事了，就想著把貓給吃掉，結果貓一跳就爬上了樹逃脫了虎口，爺爺還說村裡有人跟著一個師傅去口外學釘碗，回來後家裡一問，師傅啥都沒教只是學會了挑擔。其實，學藝就是偷藝，也就是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做什麼都要自己琢磨。 家裡養的貓太多了，見過因為吃了老鼠藥被藥死的貓媽留下孱弱的小貓一點一點舔奶粉水的樣子，更多見過他們逮老鼠逗老鼠的樣子，見過他們被惹惱了或者和別的貓打架炸毛嘶嘶叫兇猛的樣子，見過他們眼仁隨著日光一點一點從圓到一條縫再到圓變化的樣子，見過他們從窯頂撲通撲通掉到地上身體翻轉騰挪尾巴成為平衡棒的樣子，見過他們圍著主人伸著頭討吃食喵喵叫的樣子，當然也見過他們高冷決然眼裡流露出藐視一切包括投食餵養他們的人類。唯一沒見過的是，養了這麼多年的貓，從來沒見過貓的尿和屎是拉在什麼地方的，小時候奶奶說他們是拉在碳窯的，我曾經翻過碳窯卻沒找到。爺爺講過一個故事，說是貓是愛乾淨的生靈，排洩物不會讓別的動物看到，這個動物包括人類。 小的時候我愛和貓玩，喜歡給貓投食，貓們抓的我胳膊手一道一道血痕，我也毫不在意。後來我卻越來越不喜歡貓了，我也一直在找不那麼喜歡貓的原因，直到有一次看到貓冷冷的高傲的站在櫃頂上，我知道了我離貓越來越遠的緣由了，在無數次無意間看到它們藐視人類的目光後，我覺得貓是養不熟的，雖然我家一直養貓，也只是家裡在養，我有時只是遵從父母的要求餵食，心與心的距離再不能拉進。
貓不會因為誰不喜歡家裡就不養的，我家裡一直養貓，最多的時候每到吃飯的時候家裡會有四五隻準時聚集在我家，幾隻貓搶食時上竄下跳、護食時尖銳的貓叫聲時時充斥著我們吃飯的整個過程。貓在我家不能算寵物，孩子們卻是把它當作了寵物。去年回家，家裡養的一隻貓，鼻樑中間一條筆直的白，四個蹄蹄也是白色的，其餘都是純黑色，很漂亮的一隻小貓，和兒子成了朋友，一起玩耍嬉戲，任憑兒子擼貓。前幾天回去，這隻有著踏雪一樣的小黑貓不見了，問起，媽媽說是現在村裡貓成缺貨兒了，我家這隻貓又是被孩子們玩熟的，不怕人，在某一天被人抱走了。
我家還住著有著百年曆史的土窯，糧食衣物沒有貓是不行的，否則的話耗子就反天了。於是有來看病的或者是相處好的，媽媽就安頓人家給留意著要個小貓，現在家裡養著的小貓就是住在我家後巷的李大娘給特意留的。這一隻小小的貓被母親藏在閒房，怕和人太熟再被人領走，貓是黃狸貓和黑花狸貓雜交的，皮色既有黃狸貓也有黑花狸貓的基因，以黑花狸貓為主，金黃色的毛色夾雜其間，倒也好看。一到晚上，貓兒會被放出，從閒房衝出的剎那間，小身體幾乎繃成一條直線唰的一下就穿過堂地彈到西窯，耳朵豎起眼睛機敏在幾個房間巡視瘋跑一番。媽媽說這隻貓雖然小，但是還挺逼耗的，自從小貓來了後，家裡的老鼠不敢出來了。媽媽給小貓餵奶粉喝，家裡吃肉的時候會留肉給它吃，聽著小貓柔弱稚嫩的喵喵聲，似乎對貓的好感增加了一點點。
回上海後，一次週五晚上我和兒子娘倆在七寶吃晚飯，在等餐空閒，我們在周圍轉了轉，在一家書店後面，有一個開放的賣寵物的小店，在精緻的玻璃房裡，一個個大如小狗，毛色乾淨蓬鬆如一個個絨線球一樣的貓們，或安靜的臥在雅緻的高腳凳上，或躺在壁櫥裡溫暖的被子上，許多的貓完全是我不曾見過的品種，它們的神態就像貴婦人一樣慵懶，眼神懶散並不是我所慣見的機敏，同樣這些貓們保持著某種姿勢一動不動就和毛絨玩具一般，但是略微起伏的肚腩告訴我這些都是有生命的活物。貓們的線團玩具、貓道等等也是我不曾見過的，在燈光的照耀下，竟然有點不真實的幻覺，這是貓們的居所和玩具嗎，我問我自己。玻璃上同樣雅緻的標籤上寫的價格以萬來計，我沒有想過貓們價格竟然會這麼高，當我咂舌告訴兒子，兒子說，你out了吧，沒見過世面了吧。確實，我對貓的所有概念都是來自馬家皂，在馬家皂裡哪有這麼貴的貓呢。
自從偶遇這些貴族貓後，我總是常常會想起馬家皂村裡那些我家養過的貓們，想起我曾經和它們一起吃過的粗茶淡飯，想起它們為了一塊肉一根骨頭眼睛機敏地看著爪子快速的撈著，想起它們在家裡在院子裡閃挪騰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