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因為一些事,意外地一個人帶著兩隻狗,行動多少變得不便,兩隻狗來回打車寄養,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出生的城市,離廣州不遠,但我整整一年沒有回過家。
有一天晚上,爸爸說:“沒事,我開車去接你,把赤道北極(我兩隻狗的名字)也一起接回家。”
於是春節前後,來回兩座城,是爸爸開車接送的。
單看上面的描述,會覺得是個溫情的故事——爸爸竭盡全力,把想家已久的女兒,接回家。
但實際上,我並不是一個喜歡回家的人。
吵架吵了二十幾年,還是吵不清關於錢,關於責任,關於委屈的爸爸媽媽;數不清多少頓,強調犧牲和付出的家庭晚餐;總是不能好好說話的冷漠氛圍。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生出了一種疏離感。
覺得一個人生活,比回家更輕鬆、清淨。
回廣州的高速路上
但昨晚回到廣州之後,我看著樓下在副駕駛的媽媽,探出半個身子來一邊招手,一邊朝樓上的我喊:“走啦,我們回去啦。”
我靜靜地看著她,不好意思同樣在眾目睽睽之下大聲迴應,只是擺擺手。她怕我聽不見,更用力揮著手,又說了一遍。
然後車慢慢拐進我看不見的地方。
我趴在那個封閉陽臺的窗上看著,竟然也有些難過。
轉身回到出租屋裡,一點聲都沒有,腦子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就想起我爸每天在家看戰爭劇的電視聲。
明明在家的時候,挺煩他的,看電視總是開得很大聲,在房子的每個角落,都能聽見大炮和衝鋒的聲音。
剛剛在來的路上,我們還吵了幾句。
他說:“你說話語氣能不能好一點?”
我說:“你語氣好一點,我就好一點唄。”
他說:“什麼?”
我只重複了一遍同樣的話。
他更大聲了:“關我什麼事?”
我說:“你現在不就是這樣的語氣。”
他沒再說話。
我們就這樣沉默了一路,直到我在昏暗的車裡睡著。
整個昏暗的車廂只有導航發出的聲音
回想起短短几天的相處,甚至最後臨近分別,似乎都不算愉快。
但當一個人面對突如其來的安靜時,腦袋裡浮現的卻是曾經厭煩的電視聲。
這種感覺很微妙。我試圖想清楚為什麼會這樣。
我開始回想那幾天發生的一些事。
類似於“寂靜的出租屋與吵鬧的電視聲”,這樣的事還有很多。
有一天煮餃子,爸爸非要給我裝一大碗,比兩個拳頭還大的碗裡,湯馬上就要溢位來。
他不相信吃不下,撐得肚子不舒服這一說。
他認為多吃,就是好的,把人像豬一樣喂,你要是不吃完,他還會發脾氣說你。
這在我看來,就是枉顧個人身體感受的強迫式做法。
顯然,那天我也頂撞他了。
但回到一個人面對一座城市的這一刻,我想起過去一年,許多個沒有晚飯的夜晚。
沒有人會質問我為什麼不吃飯。
當然,也沒有人知道我吃沒吃。
每次回家前媽媽都會把我的娃娃全部洗乾淨
一個個擦乾淨擺好,她說這樣溫馨
和爸爸一樣固執的,還有媽媽。
她總覺得我是小孩,一旦發現我獨自出門,就覺得我隨時會在街上被拐走,勸我找個人一起,不然就少出門。
上大學時,曾因為我在比賽中沒有聽電話幾個小時,我媽直接在新生群裡,連發了四條尋人啟事,在我們的部門合照裡,用紅色圈圈把我圈出來。
我在校車上一邊丟臉丟到了車底,一邊解釋完事情原委,然後被我媽冷漠地掛掉了電話。
春節一天晚上,我九點回家。
一個小時前,阻止了我媽要從家裡,走十幾分鍾到大馬路上接我的想法。
但當我告訴她,我快到家之後,下車還沒走到村口,就看到她站在那裡了。
我問她:“你出來幹嘛?”她說:“我帶它出來拉屎。”
家裡的狗從她身後跑向我,撲到我的小腿上。
回憶到這裡,我想到了許多個在辦公室呆到凌晨的夜晚。
沒有人在等我回家,也沒有人害怕我還沒回家。
於是我也習慣了晚點再回去,一個人太安靜了。
每次都必定出現的驚訝一問
昨晚看著他們離開時,我全然忘記了一小時前,在車裡爭吵的憤怒。
這是我後來發現自己正在難過時,才想起的。
因為我爸在我睡醒之後,像個沒事人一樣。
他將我的行李箱拎進屋,在我那封閉的小陽臺裡溜達了一圈,拉著赤道和北極的前爪,叫他們“廣州仔”。
在家那幾天他一直這麼叫他們,還嫌它們跑來跑去搞得他眼花。我媽偷偷告訴我,他想過讓我把他們送去寄養,但覺得我跟它們親,就始終沒說出口。
好像每次都這樣,“自己把氣消了,像個沒事人一樣跟我講話”是作為女兒的我,享有的特權。
平時只會“罵”我的弟弟
因為一時間無法好好調整情緒,在爸媽回去之後,我難過地紅了眼,跟弟弟說我想要影片通話。
正在吃開年飯的他跑到樓下跟我打影片,一直用溫柔的眼神看我,不會安慰人,只會摸手機鏡頭說:“摸摸頭,沒關係噠。”
其實我們剛在春節因為意見不合大吵了一架,群裡的朋友誰也勸不住。他平時也是個嘴很碎的弟弟。
寫到這裡,應該渲染一下溫情,與曾經家人間的不愉快和解,這篇文就順勢結束了。
但這個結尾我卡了非常久。因為即便我想起了上面那些,看似後知後覺溫馨的事,我依然沒有改變不喜歡回家,依然沒能坦然面對,長期烙印著爭吵與不滿的家。
只是我開始發現——
原來一個人的時候,我是會懷念家的。
家人或許是世上最難的關係了。
無法輕易割捨掉;在關鍵時刻也會忍不住插一把手;彼此間永遠存在各種各樣,雜碎的觀念辯論;不斷地在“矛盾”與“算了”中重蹈覆轍。
但不管怎樣,始終是一想起,就會讓人陷進去的地方。
所以我決定,將關於家的記憶變得鬆弛一些。
就算爭吵,不需要你低頭認錯,還是會被不辭辛苦地接回家;
就算被當成小孩來過度緊張,就把它當做是這個世界將你在外面未曾受到的關心,補償給你,確實有時會讓你感到不適,但或許有一天,你會更懷念其中,關於“愛之心切”的成分。
你也清楚,家人間的情感要表達到位,確實不容易。
如果一直要靠“抵抗”的情緒,來面對關於家和家人間不愉快的回憶,未免太辛苦了。
與其一直與堅硬冰冷的部分抵抗,
不如嘗試鬆弛一些,才能與其中柔軟的部分發生碰撞。
就像當我忘記了在車上爭吵的憤怒,才能無意間發現
自己也會為遠離家而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