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很普通的青瓷盤,估計在清朝的尋常百姓家隨處可見。查資料,是雍正年間的,應該出自古代最大的民間窯場景德鎮湖田窯。當時我在古董市場看到它,只是好奇,為什麼和它大小相同、色澤相近的青瓷盤都有裂痕,或有瑕疵,而它卻很完好呢。
我不是個愛逛古董市場的人,只去過幾次琉璃廠,還是隻看不買,對古董也沒有多少研究,拿個漢唐最好的官窯花瓶給我,我也不認得,更說不出個門道來。
那天和大姐逛花市,本來是想買個雕有蘭花或青竹的白瓷花盆,沒有看到可意的,不經意間走進晉城市古玩玉器交易市場,還是第一次踏進這片塵封的歷史,只想隨便看看,不料卻被這個普普通通的青瓷盤吸引,價格以六十元敲定。大姐笑我傻,這個價格能買一套嶄新的瓷碗,要箇舊的做什麼?我只是笑笑,因為我也說不來原因,就是想得到它,想把它擺放進我的書閣,和整齊乾淨的書籍為伴。我想這個青瓷盤也是求之不得的吧,這應該是它最好的歸宿。
盯著手中這個青瓷盤,不覺走進古代制瓷的現場,窯工們被爐火映紅的臉龐,汗滴如雨的勞作,人影忙碌的穿梭,在我眼前無限放大。彷彿我早已置身其間,清晰地感覺到那火熱。陶工簡短而鏗鏘的歌聲,像軍營裡悲壯的軍笳。珍貴的窯爐、精緻的制瓷作坊,燒造青瓷的巧手,都令人油然升起一種道心與悲願。
我行走於期間,沒有人看得到我,更沒有人認得我。走過練泥池,再走過水井,然後走到豆青釉缸前停下來。看到這個青瓷盤在一個青壯漢子的手裡。他一邊用布巾拭汗,一邊仔細端詳,像農人看他收穫的穀粒,像藝術家看他剛剛創作完成的作品。這個青瓷盤秀色似翡翠,澤潤如碧玉,既古樸端莊、又凝重大方,如他勤儉持家的妻,他要拿回去這個自己用汗水和歡喜心燒製的青瓷盤,送給日夜為他縫補漿洗的妻子,他知道這個普普通通的青瓷盤,會盛滿他們今生的愛。
青瓷盤釉色晶瑩純淨,如妻子類冰似玉的心。
陶工的妻子喜歡把精心烹飪的小菜放進去,看著丈夫邊品嚐,邊誇獎。青瓷盤裡除了有四時菜餚,還有妻子柔情似水的關懷和牽念。後來,他們有了兒子,也有了女兒,兒子小小年紀就隨父親走進窯場,看赤紅的火,流鹹澀的汗,受工頭黑心的欺負。一次窯塌父子變成了黃土,妻女成了永遠的雕塑。青瓷盤沒了下落。
過了幾十年又幾十年,青瓷盤出現在一戶“耕讀傳家”的飯桌上。他們日出而作,日落不息,普通的農家小院乾淨清爽,一架鞦韆在高高的梧桐樹下輕輕搖曳,小院有花香,有鳥鳴,有歌聲,有讀書聲,也有小夫妻的喁喁私語。
低矮的竹籬牆繞滿了木香花和游龍草,葡萄架和薔薇花在桂花樹的一側,一片綠,一簇紫,一團粉。在翠綠的屏風前,巧手的妻子就用半開的木香花花瓣為丈夫做糖糕。小院留得住遠山近水的美景,也留得住月亮和星星。春耕的時候,夫妻同扶犁,同灌溉。豐收的季節,夫妻同揚穀,共採摘。到了大雪紛飛的隆冬,就在紅泥小火的旁邊,夫讀書,妻縫補。窗外的梅花傲雪綻放,窗裡的水仙凌波起舞,同樣的清香馥郁,同樣的高雅絕俗。
後來,來了一個外鄉人,吃在他家,住在他家,一有空就給他們講外面的世界,講賺錢後的狂喜。夫在外鄉人的發財夢裡背起行囊走出家門。臨行前告訴妻子,自己會如何如何發跡,會如何如何把自家小院變為山中第一豪宅,堪比當年“奇貨可居”的呂不韋,說不定這座山莊就是一個山中王國,有孟學士之詞宗,有王將軍之武庫。妻子看著丈夫的背影,不禁淚如雨下,她多希望一生與世無爭,永遠清清靜靜,不管外面的世界,只過自己的日子。
她知道她是看不到丈夫“衣錦還鄉”的,她不願一個人留在孤獨的小院,儘管苦苦哀求,但丈夫高大的身影還是在山頂漸行漸遠。再後來,小院沒有了歌聲,也沒有了花香,青瓷盤裡放著風乾了的木香花糖糕,如一塊堅硬而麻木的石頭,院外不遠處一座低低的孤獨的墳塋開滿了白色的彼岸花,晨風吹過時,總會有露珠滴下,如清清的淚。
又過了二百多年,青瓷盤和許多被砸碎了的古董字畫還有許多的線裝書堆在一起被焚燒。燃盡後,一片紅喊著口號離去。一個孩子在廢墟中玩耍,撿到這個青瓷盤,寶貝一般捂回家。孩子的父母淳樸憨厚,只知道低頭幹活,從不敢看人爭鬥。他們話少,但心裡知道是非對錯,他們尊重識字人,把從城裡攆到鄉下的“改造者”奉為“真神”,以他們的所有,來虔誠地對待這個全村人眼裡的怪物。
識字人喜歡男孩子撿回的青瓷盤,他每天看了又看,飯時盛菜,閒時把玩。不知為什麼,識字人每天要在大大的八仙桌上寫好多的大字,農戶人家不認得寫什麼,只是崇拜,只是覺著有文化真好,他們聽不懂門外的人喊什麼,只是覺得這個只看書寫字,不愛言語的人是不該遭罪的。識字人每一次在場院被牛馬一樣暴打後,回到家中,總能看到碗裡的熱粥,盤裡的青菜,和幾句暖心的話。
十年後的一個春天,識字人要回城裡了,他淚流滿面,作揖下跪,感謝農戶人家的照顧和保護。臨走時,他把一些書和筆留給那個長大了的男孩子,告訴他:“你娶媳婦的時候我會回來。你有了娃我也會回來,將來你的娃,就是我的親孫子,我會接他去城裡唸書。”已經長成大後生的男孩子像小時候一樣憨笑。識字人提出要把青瓷盤留作紀念,說他會永遠記住這個小山村,記住這裡的晨景,也記住這裡的黃昏。後來,識字人再也沒有回來。也許是身體原因,也許是工作原因,也許是莊戶人家想不到的原因。日子依然水一般平靜地流走。
又過了幾十年,這個青瓷盤由古董交易市場的小地攤兒到了我的手裡。我不知道它經過了怎樣的動盪,怎樣的顛沛流離,總之,紅塵輾轉,它屬於我了。我喜歡它的造型端莊渾樸、色澤純潔青翠,雖不是瓷中瑰寶,但在我眼裡,它也是“青如玉,明如鏡,聲如磬”的上品了,因為幾百年都沒有一絲裂痕,不能不算是瓷器中的奇蹟。
青瓷盤還有很多很多的故事,我想它會慢慢講給我聽的。看到它在書櫃上那麼安靜,那麼知足,我就彷彿聞到了木香花糖糕香甜四溢了的味道……
2008年1月10日 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