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雷慢
19世紀40年代,第一次工業革命完成,世道幡然一變,在工業化程度最高的英國,機器取代了手工勞動,城市中大多數家庭,都被困在了機器流水線上。
20多年後,中年馬克思寫作《資本論》,憐憫流水線上工人,說他們已經異化,表現是:物凌駕於人之上。
就像今天的系統演算法凌駕於外賣快遞員之上。
蒸汽機的出現,壓塌了手工勞動者的生存環境,原來的社會結構迅速散架,並且又快速搭建起了新的結構——工人階級。英國曆史學家E·P·湯普森在他的《英國工人階級的形成》裡說,蒸汽機+紡織廠=新的工人階級:
工廠不僅生產商品,還生產勞工運動和工人階級。
那些被淘汰的手工者、工匠,被生活趕上流水線的工人們,湯普森稱為“被詛咒的亞當”,手工織布工和織襪工,以及城市工匠,成了工業革命中最悲慘的犧牲者。
時間前進約200年,時代換了輪子——網際網路車輪碾壓過一代人,像極了那時的手工業者。買賣被電商替代,集市被網上商城敲打,小賣部開不下去老闆變成了滴滴司機;工廠工人變成了快遞員、外賣員和送菜員。
時代的車輪駛過,車上的人都換了臉面,但臉上仍滿是菜色。
圖釋:第一次工業革命,蒸汽機取代手工勞動市場。
01
2020年底,阿里巴巴、騰訊、京東、美團、蘇寧,乃至做出行的滴滴,聯合演了一出“社群團購”的火拼大戲。網際網路大公司攜初創企業開打站隊戰,阿里巴巴投資了十薈團,騰訊、京東投資了興盛優選。
如果不出意外,社群團購市場未來仍將僅剩為數不多的幾家,在資本爭戰中,從來都是這樣的遊戲:一家資本攜初創公司對抗另一家資本挾持的公司,一面佔領市場,一面殲滅其他初創企業。不站隊則意味著繳械投降。
這是過去十幾年裡網際網路企業不變的套路,從共享單車、共享出行到外賣平臺大戰的資本故事,都大致相似,初創企業攜新商業模式掛靠了大公司,大公司攜資本霸佔了市場。
但在這種籠統的表象背後,更是驚心動魄的社會結構變革。並帶著千萬次無數個體的陣痛,組成了整個社會的痙攣。
社群團購絕不是進社群、下鄉賣個菜那麼簡單。早先電商模式的C2C模式,成就了一批線下實體店轉型線上的商家;而B2C商城模式,也淘汰了一批人線下零售。
社群團購興起,不再是過去線上取代線下的純壓迫模式,而變為線上、線下融合。在面對資本時,小店老闆可選擇性也不多,要麼被招安,要麼被其他招安的店家擠壓。就像宋江招安了要去打方臘一樣。
如果說過去新興市場如共享單車、共享出行,都是新增市場的爭奪故事。那如今的爭奪,變成了存量市場的爭奪,受傷者變成了萬千傳統市場裡討飯吃的商販、店家。
02
2019年5月,香港金融管局曾對獲得香港虛擬銀行牌照的螞蟻金服、平安、騰訊、小米公司說:
“虛擬銀行不宜採取掠奪式策略。應在獲得市場份額和以資產和股權賺取合理回報之間達到適當的平衡。”
對中國金融科技公司掠奪式佔領金融市場的本領,香港金管局還是深抱忌嫌的,也看得通透、管得直接。
掠奪式佔領市場曾在第三方支付、外賣等行業出現。如今在社群團購的市場爭奪中,大公司仍沿用了這一模式。
2018年-2019年間,巨頭攜社群團購企業大量燒錢、補貼,行業處於一種“燒錢——融資——燒錢”的狀態。這種狀況和2014-2015年間的分期樂、趣分期的“融資戰”相似。誰融到更多資金,誰就能在燒錢大戰裡砸下更多補貼,誰就能獲得更大市場份額。
巨頭打架,小販遭殃。更多的個體戶,在這種網際網路巨頭市場下沉戰中,面臨的是併購、霸凌、燒錢等戰術的攻擊。
馬克思·韋伯曾論述過資本有兩種擴張路徑,即透過暴力掠奪和資本侵佔。15-19世紀,歐洲的資本一直是資助海盜侵佔和殖民美洲的推手。20世紀帝國主義消亡後,華爾街形成了金融資本主義。
巨頭下鄉賣菜之所以被罵,因為他們採用了燒錢、掠奪式的方式侵佔市場,小攤販雞蛋賣5元一斤,大公司20枚雞蛋賣5.9元;小攤販一斤土豆賣2元,大公司9毛9一斤,還有1元一包的粉絲、4.9元一斤的雞翅……
小攤販何德何能,要以分散的一己之力,對抗資本集團?
2016年,上海財經大學法學院胡凌的一篇文章說,網際網路大公司以低成本獲取免費內容或勞動力。這種經濟在生產方式上超越傳統經濟,並在生產資料的獲取上與後者發生衝突,最終要求法律承認其合法性和經濟利益。一直以來,網際網路平臺將自身的特殊利益包裝成普遍性利益加以遊說,最終由國家推動傳統經濟競爭對手們支付更多成本向新經濟轉移,最終確立其主導地位。
說出了資本操縱的邏輯。
03
資本夾帶著新商業模式肆虐,總是泥沙俱下。
“社群團購”本身是一個網際網路企業的圈地運動,人們在線上下單,線上下合作的“團長”那裡提貨。解決了過去網際網路大企業無法觸達農村、社群的問題,或高成本觸達的問題。
對很多小商販來說,這種網際網路技術,甚至一部“智慧手機”都是一堵他們無法翻越的牆,他們不熟練或根本不會用,更無法與這種網際網路公司的技術+商業模式抗衡。
這並不是他們笨或愚蠢的問題,技術的進步,必定生產相對的“落後”。以當代技術進步的速度,當今一代未來被技術進步拋棄是必然的。這也並不是我們笨,而是時代高速旋轉的離心力,必定拋離將老去、被邊緣化一代。
技術越是進步迅速,技術造成的數字鴻溝會越大。現在不會用“健康碼”的老年人,當年也或曾是工廠的生產標兵;今天不會用手機支付的他們,當年也或曾是是供銷社的算盤高手。
正如小攤販,他們必然成為社群團購模式下、資本試驗的犧牲品。
說是“試驗”,因為它不一定成功。當年P2P網貸肆虐,許多小貸和典當被排擠致死,但P2P也僅是大鬧一場,留下一地狼藉。
在商業社會,這種技術壓迫一直存在,也談不上不道德。但當資本用低價、燒錢、補貼等掠奪手段佔領市場,就引發了一個問題,商業道德的邊界在哪兒?
湯普森曾說,工業革命過程在任何社會經驗的意義上必然是痛苦的,因為它伴隨著傳統生活方式的消失。1790-1840年的幾代工人們為了未來的發展做出了犧牲。
社會轉型的陣痛會降臨在每個人身上。
04
社會結構的演變,從低端勞動力市場的消亡或轉型開始。
過去十幾年,轟轟烈的網際網路圈地運動,順豐、美團、滴滴的出現,誕生了快遞、外賣和共享出行等商業模式。他們改變了那些電子廠、製衣廠工人、小攤販、小商店老闆的生存模式,他們成為快遞員、送餐員和滴滴司機。
我們的處境和200年前的工人驚人的相似。湯普森說,第一次工業革命後,雖然工人們在某種程度上增加了自由,但這種自由只能使他感到更不自由。每當他們試圖抵制剝削時,就會面對僱主或國家而且經常是兩者聯合的力量。
今天的勞動者處境並不比那時的好,經濟形態的演變,社會分工的細化,只是導致了勞作形式的轉變,和消費形式的轉變。
圖釋:我們取笑國外外賣配送員的散漫自由,潛意識裡是迎合了國內對外賣配送員時間的極致壓榨。
新的生存方式,只是新的商業模式細化分工出來的一部分,就像點外賣,只是消費者將“跑腿”部分轉包給其他個人,是一種節省自身時間的外包。
但這種分工讓勞動者更加重複單調。亞當斯密在《國富論》說,勞動者熟練程度的增進,勢必增加他所能完成的工作量。這就是為什麼起初外賣配送時間通常是1小時以上,當系統演算法算出外賣員平均時間更短之後,將配送縮短到了時間40分鐘,當外賣快遞員更熟練之後,系統進一步將時間縮短為30分鐘。
當時代的車輪向前滾,逃離流水線工廠的工人,並沒有更自由,過去困於流水線上的工人,如今變為困在商業大廈的辦公室格子間,或困在系統演算法指派的電動腳踏車上,或系統派單的電動汽車上。
05
資本侵佔了低端市場後,勞役淘汰的低端市場從業者,成為過去十幾年裡的一種現象。勞動者和資本的關係,也演變成“蜂巢”模式,即勞動者的工作模式由系統指派。
過去從流水線工廠出來的人,或許擺脫了工頭、廠長的倨傲、謾罵,但沒改變本質上的“異化”,即被“物”驅使的命運,過去是機器,現在是系統指令。
當資本挾持的系統,和勞動者,消費者組成一個社會景觀時。三個群體組成了一個“夾心餅社會”。系統指派勞動者,資本迎合消費者,消費者迎合資本,將勞動者夾在中間,像外賣行業那樣,系統壓榨外賣快遞員,消費者迎合這種壓榨和驅使,一同組成了“夾心餅”社會景觀。
正像湯普森在《英國工人階級的形成》裡說的那樣,平均消費水平和人們的感受可能是相反的,人們可能消費更多的商品,同時卻感到更不快樂,更不自由。
他稱200年前的工人為“被詛咒的亞當”,就像我們是“被詛咒的打工人”。
從農耕到工業流水線,人從與土地、自然的關係轉變為和機器、資本的關係;從流水線到資訊系統,人和機器、資本的關係異化為人和機器演算法的關係。每一次商業社會大結構的調整,都夾帶著利益的驅使,資本的追逐,和勞動者的遷徙,以及傳統商業模式的消亡陣痛。
馬雲在他那次惹惹禍上身的演講中曾說,創新要付出代價,我們這代人要有所擔當。可是,別你們賺了利潤,我們成了代價啊。
雷慢小時候在家種田,那時一村人都在家耕種,為灌溉爭水,為天象發愁。1998年之後,年輕人悉數外出,一代人的青春,在汗水工廠裡沉淪、在建築工地揮霍。20多年過去後,他們老去,如今換上他們的後代在流水線按部就班,在辦公室的格子間對號入座,或在系統的指派下,在快遞、外賣的電動車上奔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