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老總在湘軍裡當營長的時候,有次,回到家鄉湘潭縣烏寨。他雖然當了官,卻還是原來在家裡過窮日子那個老樣子。他小時候有兩個朋友,一個叫二貴,一個叫二猛。三個人在土裡挖到一隻紅薯,也要分作三份;在山裡看牛,一頂爛斗笠,下起雨來,你讓我,我讓你,結果都光著腦殼淋雨。人家都講他們三個是穿連襠褲的好朋友。
這次彭老總一回家,二貴就上門來了,兩個人說不盡的親熱話,可是二猛卻沒有來,在家裡生氣呢!事情是這樣的:前年二猛被抓了兵,好不容易逃了回來,去年又被抓了伕,讓一個當官的打得遍體鱗傷,特別是左腳,現在還流膿淌血。所以他對那些“丘八”老爺,硬是恨到骨頭縫縫裡去了。這次彭老總回來,他想:天不烏鴉一般黑,披了那身老虎皮,就不會有好人,何況還當了官。他把對那些丘八老爺的恨,也放到彭老總身上了。彭老總一回來,二貴就來邀他,他硬是把二貴給罵走了。
彭老總不見二猛,就問二貴:“二猛在家嗎?”“在呀!”彭老總一聽,二話沒說,起身就要去找二猛。二貴慌忙把彭老總拖住,因為他曉得二猛的脾氣彭老總這一去,輕則不見,重則吵起來,那多不好。彭老總見二貴拉拉扯扯,不覺生疑:“你這是怎麼搞的嘛?有豆子就倒,有話就講,痛快點。”二貴沒法子,只好把二猛這幾年的遭遇和現時的情緒,一五一十,竹筒倒豆子,說了個底朝天。當彭老總聽到二猛捱了打回來,對著烏石峰賭咒發誓要報仇時,便連聲稱道:“有骨氣,有骨氣!”他想了一下,又和二貴商量了一陣,就從房裡拿出一袋米,又換了身衣服,和二貴笑著走了。
他們來到二猛家門口,抬頭一看,鐵將軍把門-鎖啦。二貴尋思,這傢伙一定是躲起來了。還是彭老總過細,他把耳朵往門縫一貼,呃,一陣“呼嚕呼嚕”的鼾聲傳進了耳朵。他與二貴咬著耳朵講了幾句話。二貴放下米袋子,繞到房子後邊,踮起腳從視窗往裡一看,可不,二猛在床上睡得正香呢!於是,他們悄悄地從視窗爬了進去,分頭忙了起來。二貴從袋子裡倒出來淘米煮飯。彭老總坐在灶前摟柴準備生火。他把手往灶裡一探,冰涼冰涼的,起碼有兩天沒有生火了。
二猛為什麼鎖著門在屋裡睡覺呢?原來二貴走了以後,勾起他一肚子心事。特別是這幾天米罐子空了,傷口又惡化了,晚上翻來翻去沒睡好覺。今天本要挑柴上街去賣,只因腳痛肚飢,就賭氣把門朝外鎖著,從窗子裡爬進去睡了。這時,一陣陣“畢剝畢剝”的燒柴響,一股股飯香,直鑽耳朵、鼻孔,把他驚醒了。他睜開眼睛一看,見二貴在灶頭準備炒菜,那燒火的是誰呀?土藍布褂褲,灶火映著他通紅的臉,濃眉下一雙大眼,虎裡虎氣,這不是當年看牛的夥伴真伢子嗎?這時,二猛為難了,是起來好呢,還是不起來好?他緊張地考慮了幾分鐘,最後索性閉上眼睛,裝著酣睡,他要看看他們到底在搞什麼鬼名堂。只聽見他倆輕輕地談著:“他是怕你跟那些丘八老爺一樣啊。”“這怪不得他。那些雜種,專門欺壓老百姓。”“唉,如今的世界是沒得公理!”“公理,手裡有七斤半,就有公理。”
這時,二猛耐不住微微地睜開了眼,只見二貴把什麼菜倒到鍋子裡了,從鍋子裡發出“嚓嚓嚓”的油爆聲,二猛聞出了那是豬肉的香味。他已經幾個月沒有吃過肉了,不由得口水也上來了,但是不敢往喉嚨裡咽,因為咽起來會有聲響的。又聽見二貴輕輕地說:“本來嘛,這‘糧子’(當時對當兵的一種稱呼)有什麼好的羅!”“那倒未必咧,‘糧子’有兩種呢。”“有兩種?”“一種是專門欺侮老百姓的,就是打二猛的那種;還有一種是心向老百姓的,是窮人的隊伍。”二貴聲音放得更低,但顯然是更興奮:“窮人的隊伍?這是真的嗎?”“是真的,是真的,千真萬確。”
接著,只聽見彭老總又說:“就是那些專門欺侮老百姓的軍隊,也有兩種:一種是死心塌地跟老百姓作對,還有一種是……是白皮紅心。”“白皮紅心?”“你看他穿的老虎皮,對老百姓還是綿羊心,到時候把槍口一轉……”“那你呢?”“我,哈哈哈……”彭老總大聲笑了,只見他站了起來,拿筷子夾了塊肉,塞到二貴嘴裡,問:“熟了沒有?差不多了吧?”二貴一邊品著滋味,一邊連連點頭:“快了,快了,還來點火。”二貴嚥下了嘴裡的肉,又問他:“我剛才問你的話呢?”彭老總摟了點柴放進灶裡,顯得很輕鬆地說:“就跟你剛才講的一樣,快了,還來點火,到時候,幹它個痛快!”“是真的,到時候莫忘記了我呵!”“那還用講,還有二猛,天天喊報仇,報仇,手裡有槍才好報唦。”
二猛聽到這裡,再也睡不住了,他一翻身跳下了床,抓著彭老總的雙肩,又搖又捶,把二貴鬧愣了,彭老總卻哈哈大笑起來。原來他與二貴談話時,就留意著床上,他知道二猛早醒了,只是肚子裡悶著氣,在那裝睡。彭老總把二猛按在椅子上,對二貴說:“開飯!”他在袋子裡掏出一小瓶白乾:“來,一人一口轉。”就這樣,他們熱熱鬧鬧吃了一頓團圓飯。
吃完飯,二貴問二猛:“要不要弄點錢買米?”二猛說:“怎麼弄呢?”“老本行,抬轎呀。”“到哪裡?”“到縣城。”“要得。”二貴說:“只怕你的腳吃不消。”二猛說:“沒得關係。”他又問:“抬哪個?”二貴沒有做聲,微笑著看了看彭老總。彭老總把二郎腿一架,唱了句花鼓調:“家院打轎縣衙走……”二猛一拍大腿:“哦,抬你?”彭老總又來了句戲腔:“我說二猛哥呀,你抬縣不抬?”二猛說:“好,只要你坐,我抬!”
這時,二貴已把轎子準備好,三個人便動身了。二猛要彭老總上轎,彭老總說,這段路不好走,坐轎子顛起來屁屁痛,到大路上再坐。二貴揹著轎子在前,二猛與彭老總在後,他們邊走邊談。二猛不由得提起了他第一次坐轎子的事;那年彭老總和二猛抬地主週三相公進城了,走到三仙坳,年紀輕輕的周地主不肯下轎,不想二猛踩了個空,扭了腳,便放下轎子要彭老總給他揉腳,周地主不肯依,用文明棍敲著轎槓子,逼著二猛立刻上路。彭老總實在氣不過,一時性起,把周地主從轎子裡拖了出來,又把扭了腳的二猛硬塞進轎子,逼著周地主給抬著走。周地主在這荒山野坳,怕吃眼前虧,只好忍氣吞聲抬起了轎子,硬是抬了一段路,彭老總才丟下週地主,背起轎子和二猛打了轉身……不過為這事,他們兩個人搞得好久還落不得屋。
說著,說著,快上大路了,二猛的腳又痛了起來,他強忍著,額上冒出串串黃豆大的汗珠。彭老總對二猛說:“怎麼樣,腳痛起來了?歇會兒吧!”說著,招呼前面的二貴停下,扶著二猛往轎子裡坐,說:“現成的凳子,正好歇腳嘛!”二猛是個腸子不打彎的人,根本沒想到彭老總會有什麼打算,也就坦然地坐在轎子裡了。
這時,彭老總向二貴使了個眼色,只見他兩個人一彎腰,便把轎子抬了起來,大步流星地往前走了。這下,可急壞了轎子裡的二猛,他連連呼喊:“真老弟吔,快放下羅,莫開這號玩笑唦!”二貴在後面說:“莫擂唦,送你到城裡去治腳咧!”二猛哪裡肯依,在轎子裡大聲喊:“莫胡鬧羅,我下來慢慢走好不,我坐不得轎子咧,坐得腦殼暈咧!”彭老總轉過腦殼對他說:“二猛吔,不記得了,你又不是頭回坐轎子。”
大路上,一乘轎子走得飛快,直奔縣城而去。大家都非常奇怪,轎子裡坐的是一個赤腳大漢,怎麼還在咿咿呀呀地哭臉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