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酸酸姐 脫氧核甜

編輯有話說:

今年我有過兩次情不自禁的流淚,一次是聽到樂夏裡的那首《玉珍》,主唱揮舞鈴鐺,起風啦,某種情緒也跟著上頭;另一次,就是讀到靈婕的這篇稿子,寫她自己的奶奶瑞華。

最終,這篇稿子我幾乎沒做任何編輯。“直到她的苦衷變成了我的,她的仁慈也變成我的了。”希望你讀完,也會懂奶奶瑞華的苦衷與慈悲。

很偶然的機會,我在奶奶床頭櫃第二層抽屜裡的一堆針線下,發現了她的日記本。

這是一個從菜市場地攤上買來的劣質橫格本,封面是女明星楊紫。看起來,既是日記本,也是摘抄本。

從正面翻起,是奶奶平時從電視、藥店裡的免費雜誌和我餘留在家裡的書上抄來的,一切她覺得寫的好的東西。既有《秋冬最養人的五種水果》這樣的養生保健資訊,也有《年紀越大越快樂》這樣的“老年勵志”短文,還有《孝順兒子十勸媽》這樣教人處理婆媳關係的實用文章。

▉ ▍ 奶奶還摘抄了不少看起來很俗、且不知真假的名人名言。她煞有介事地給卓別林、莎士比亞、歐亨利等人名都打上書名號,儘管她可能根本不知道這些人是誰。

但如果將本子從後往前翻,就會發現另一個世界,裡面藏著一個我從未了解過的奶奶。

奶奶名字叫瑞華,今年72歲,文化程度是小學畢業。

幾年前的某一天,奶奶突然跟我說,她要寫一本自己的自傳。

“奶奶有什麼值得寫一本自傳的?”這是當時我腦海裡的第一反應。

和不少是由家中老人帶大的孩子一樣,奶奶貫穿了我迄今為止的所有記憶,可以說是我生命中最重最重的存在。

但從小到大,在我的世界裡,“奶奶”是瑞華永恆的代號。我對“奶奶”之外的她沒有好奇心,有時候甚至想不起來她的名字。

但是在這個日記本里,她是那樣的鮮活。

日記本里夾著許多封永遠也不會寄出去的信。

一些信是寫給她的獨子,也就是我爸的,有的在勸慰我爸別因為生意上的事憂心;有的是責怪兒子一直不戒菸,擔心他的身體。

信裡偶爾會出現爸爸的小名:“團團兒,記得你小時候咱們孃兒倆每天生活的有說有笑的,現在看你每天眉頭緊皺,我真無奈!”

更多的信則是寫給我的。

她在我二十歲生日那天給我寫信,祝我生日快樂。她寫到“人生最多就是五個20年”,然後就像怕來不及一般,一口氣寫完了她對我的人生剩下四個20年的不同祝福。

信的末尾,她寫下對我的終極祝願:“二十年前的今天我欣喜,二十年後的今天我欣慰。最後希望你:自尊自愛,自強自立。”

偷窺到這篇“生日祝福”時的我,早已過了二十歲的年紀。我努力回想卻怎麼也想不起,20歲生日那天,我有沒有給奶奶打一個電話?

奶奶從不會主動給我打電話,她生怕打擾到我。而20歲的我,很有可能因為沉浸在生日約會聚餐唱K玩鬧的歡樂中,連一個親口對我說“生日快樂”的機會都沒有給奶奶。

她也許在那天,期待了很久我的來電。她坐在她的小房間裡,看著天色黯淡下去,最後決定將心裡醞釀了許久的祝願,全都寫下來。

我意識到:奶奶的精神世界已無人問津。唯一的兒子嫌她嘮叨話多,唯一的孫女正忙於追求自己的人生,她只能將情感全都藏進這日記本里。

她在歲末給我寫新年寄語,鼓勵我珍惜時光,少一些玩樂,多一些拼搏。

有些信,寫在和我通話後。往往洋洋灑灑寫了滿滿一篇——好像接到我的電話,就是她這個月最值得動筆的大事。字裡行間喚著我的小名,寫著她的心疼:

“婕兒,在電話裡聽到你的哭聲我心都緊了。”

“婕兒,要笑對人生,面對現實,踏實生活。”

還有的信,寫在我每年難得幾次的回家之前。標題通俗易懂,就叫《快到家了》,字跡看起來比平時要潦草一些,也不知道是因為匆忙還是激動:

“聽到你爺爺的電話裡說,你也(已)經在回家的動車上,要不了幾個小時就到家了。我在盼。”

“一個女孩子在它鄉,會遇到很多困難,一定注乙(意)用清醒的頭腦去應負(付)。”

但日記本里更多的字句,是奶奶寫給自己的。

她寫下自己看完新聞後的感想:“今年是怎麼了,有的人跳樓,有的人車禍,一個一個的就這樣消失在了人間。”

她寫自己回憶裡的家鄉和童年,文章名字叫《我的家鄉數最美》:“美在每年大水後衝來許多大小石頭。到了九月九成群結隊的九香蟲飛來藏在石縫裡。熟悉的我們去搬開石頭獲得寶貝,回家做出來可以和海參、燕窩比美。”

她的句子有時很樸實:“家鄉美得讓兩岸的姑娘拌嘴。能力欠缺的小夥也能娶上媳婦。至今沒有一個光棍。”

有時卻又文縐縐起來:“我的故鄉說不盡的美,有我的青春流淌過。二十幾年前無奈的離開了你,讓我至今依然後悔。”

奶奶寫自己清明節時去上墳的心情:“逝去的親人是永遠的留念,一切都還像昨天一樣在我腦海裡浮現。”

她寫自己終於捨得放下母親逝世帶來的痛:(尤)其是我母親,直到去年我才想通了,我都要進墳墓了又何苦這樣繼續折磨自己呢!”

她寫到自己越來越難入睡,彷彿能感覺自己生命在流逝:“嘗試入睡的時間比入睡的時間長,睡著了立刻就醒了,不知道身在何處,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活著。”

她寫自己被家暴和爭吵填滿的婚姻,她寫:“我一生都活在婚姻的殘骸裡。”

殘骸的“骸”字太複雜,奶奶寫錯了。她連著劃掉又寫,劃掉又寫了三次,最後的“骸”字依舊是錯的。

依舊是錯的。

在我幼年時的某個傍晚,奶奶被爺爺粗暴地趕出家門,反鎖在門外。她只好牽著我的手在附近一遍遍兜圈,直到夜色漸濃,冷風吹得我的臉頰冰涼。奶奶只好垂著頭敲門,低聲哀求爺爺至少讓我進屋。

在我大學時期,曾經接到過奶奶唯一一次主動打來的電話。她在電話裡驚恐而疲憊,說自己因為爺爺在爭吵時揚言要“殺了她”,而整晚整晚地睡不著覺。

“我每晚都搬桌子把房門抵住,但還是怕。”那一年,奶奶已經66歲。

而那一年,我為作業、期末考和績點這些事煩心不已,胡亂說了幾句安慰的話便想掛電話。奶奶請求我去“威懾”下爺爺,我卻回答了“又不會真的殺你,你能不能別拿這些事來煩我”這樣類似的話。

看得我最痛心的,是她在自己生日那天給自己寫的信,裡面寫到:

“不知道會不會有人記得,這世上來過一個姑娘,美麗聰慧,勤勞大方。但可惜嫁錯了人,一輩子就這麼過去了。”

看到這句話時,我的眼淚直愣愣地往下流,我意識到:就像我一直覺得自己還是個“小女孩”一樣,奶奶也會一直在心裡覺得自己是個“姑娘”。

我好恨自己是她的孫女,無法保護這個“姑娘”這一輩子免受暴力和苦難。我要永永遠遠地記住這個美麗聰慧、勤勞大方的姑娘,永永遠遠。

奶奶的日記本很奇妙,從前往後翻,能看見老太太瑞華;從後往前翻,能看見小姑娘瑞華。

當我偷看完奶奶的日記,感覺就像一本開啟許久的書終於“啪”地一聲被合上了一樣——奶奶不再僅僅是奶奶,而是完整成了一個女人。

可是無論我如何竭力去想象,我也想象不到奶奶的少女時代,想象不到作為一個女兒、一個妻子、一個年輕媽媽的瑞華曾是如何活在這個世上的。

“奶奶在成為媽媽、成為奶奶之前,是怎樣的一個女人呢?”這是一個我永遠也不會知道答案的問題。

我所知道的那些瑣碎線索,比如奶奶年輕時是個在小鎮上遠近聞名的裁縫,比誰都拼;比如奶奶幾乎是一個人把爸爸帶大的,半夜孩子熟睡後她便抓緊時間做衣裳……這些東西拼湊起來的奶奶,一直是堅韌、要強甚至固執倔強的。

奶奶從未在我面前掉過眼淚,我卻從這些滿是錯別字的書寫中,看到了傷痕累累的她。

或者,又豈止是傷痕累累?

瑞華,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陷入孤立無援的呢?

也許是從唯一會保護自己的母親死去後。作為大姐的你,輟了學開始供弟弟妹妹,幹起了比男人還重的活,也早早嫁了人。

也許是從第一次捱打後。別人勸你為了兒子忍讓,你便忍了一輩子。

也許是發現兒子長大成人卻不願給你撐腰後。兒子怨你嘴巴不饒人,讓你少去招惹丈夫,你便再也不願主動和丈夫說話。

又也許,是當你垂垂老矣,疾病纏身,卻還在日夜害怕被丈夫殺死,只能向我求助卻得到了不耐煩的回答後。

如今再想,就連你的兒子和孫女,這兩個被你視為“生命意義所在”的兩個至親,也從未想過要去傾聽你,保護你。

我已不敢再想,那些坐在墳前的黃昏,那些看完電視新聞後的早晨,那些沒人記得的生日,那些千千萬萬個覺得“生命在逝去”的深夜,奶奶唯一可依靠的,竟只有這本劣質發黃的日記本。

我拍下這些奶奶的日記,哭著在手機備忘錄給自己寫:不要忘了,奶奶遠比你想象的要寂寞。

可我知道我會忘記的。在年輕的我的生活裡,奶奶只能佔據一個很小很小的部分。我們已經漸行漸遠。我正經歷著一個女人最繁華自如的階段,而奶奶已經老成了一個失去了女性身份的人了。

▉ ▍ 奶奶唯一一張年輕時候的照片,是一張證件照,攝於瑞華52歲。

有次回家,我發現她的床邊立著一個塑封好的照片,照片上的年輕女人穿著旗袍站在花園中。而這個身材曼妙的旗袍姑娘的臉,是一張滿臉皺紋、眼睛渾濁的老太太的面孔。

原來,奶奶花了50塊錢,在菜市場的某個路邊攤上,讓人把她的頭P到了旗袍姑娘身上。

拙劣的PS技術,看起來既恐怖又可笑,我卻盯著這張照片,心酸到不行。

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人再過問她的慾望和情感,甚至沒有人會覺得她是個女人。

奶奶72歲了,眉毛掉沒了,頭髮也快禿了,乳房垂到了肚子,整個人又矮又胖。但她還是和所有女孩一樣,想要拍一張美美的照片,擺在自己的床頭。

於是平時買雙鞋也只捨得花30塊的奶奶,為了一張這樣的照片,花了50塊。

當我偷窺了奶奶的日記後,我開始旁觀這個叫“瑞華”的姑娘,並且發現她的可愛。

她會在我給她畫眉毛時一邊罵著自己“老不正經”,一邊乖乖地任由我給她塗上口紅;

她會在我拉著她自拍時,趕緊去衣櫃裡翻出只有過年時才戴的假髮,對著鏡頭露出她認為最完美的“露8顆牙齒”的微笑;

她的枕頭是粉色的,拖鞋是碎花的,她給自己做的手提包是帶花邊的,香囊是五彩的。

她會揹著我淘汰下來的小包包出門,在她那些小姐妹面前“啪”得一聲開啟鎖釦,掏出老年機看時間。

她過慣了苦日子,吃穿用度從不挑剔,卻在我給她買新的老年機時,小心翼翼地跟我說:可不可以買一個紅色的?

她有時很俏皮,嫌我總是賴床,便特意在菜市挑了個粘鉤粘在我床對面的衣櫃上。粘鉤上寫著五個字:起床困難戶。

她有時很可愛,我領了工資帶她去買新衣服和鞋子。她像個小女孩,認真挑選著顏色、花紋和款式,在鏡子面前轉來轉去,很糾結地問我:

——“我穿這件會不會被別人笑話?”

——“不會,誰敢笑話你,你穿這件好看的很。”

瑞華72歲了,我再也不準有人再欺負她,我想把世界上最好的一切都給她。

奶奶的一生有什麼值得寫一本自傳的?

我回想著這個問題,很快意識到,在未來,我也會面臨這個問題——我自己的一生又有什麼值得寫一本自傳的嗎?

很有可能我的答案是:沒有。

當我這樣想時,我對奶奶肅然起敬,她做到了給自己的人生一個交代。

也許會有那麼一天,奶奶的日記永不再更新,而我也會和奶奶一樣,在無人問津的生日那天,寫下“這輩子最開心的時候就是做女孩子的時候”這樣的字句。

只希望到那時,我還記得那句寫在信尾,來自奶奶的終極祝願:

“最後希望你:自尊自愛,自強自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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