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如果把《神鵰》裡的女子用色彩來比喻——
小龍女清麗絕俗，是不可直視的白。
郭芙驕縱蠻橫，是嬌豔耀眼的紅。
郭襄豁達豪爽，是翠嫩的明黃。
程英，則向來是一抹淡淡的青，淡的讓人幾乎感受不到她的存在，像是遠山的顏色。
縱觀《神鵰》全篇，金庸重筆寫楊過與小龍女的情感糾葛，寫他獨臂的孤獨，一個人在大海的潮汐間練劍，帶著鬼臉面具不願示人。
神鵰大俠，神龍不見尾。
但我總覺得楊過這個男一號不夠立體，讓我感覺不到他氣息的存在，那份孤獨似有又漂浮。
一個配角程英，知書達理、情深不殤、溫文婉雅，在《神鵰》的群芳中，卻似牆角的一枝梅，獨自暗香來。
花不語，春自傷。
我覺得，程英是金庸無意間寫活的一個配角。
如果不是郭襄的出現，整部《神鵰》，我獨愛程英。
金庸寫東西，有他的一套，開篇總是繞著山路十八彎，讓主人翁姍姍來遲。
就像唱大戲，首先出場的是跑龍套，熱熱鬧鬧，鑼鼓喧天一翻，才拉開帷幕。
程英就出現在開篇。
因為是配角，沒有過多的對她身世的介紹，一筆帶過說明她父母早亡，寄養在嘉興的姨丈陸立鼎的家裡。
也許正是從小寄人籬下，讓她飽受人間的冷暖，磨滅了同齡小孩慣有的頑皮，她與同是九歲的表妹陸無雙相比，顯得異常地知悉人情世故。
02程英與楊過的相識，要追溯到很早很早的那一天。
赤練仙子李莫愁前來陸家莊尋仇，誓要殺得陸家片甲不留。
牆上赫然印著十三個手掌印，便是把陸家的兩個小孩也算了進去。
就像大幕當開，在這裡出場的女孩，陸無雙、程英、郭芙，冥冥之中，便都與楊過有了糾葛。
小時候，程英便是一個溫和的女子。
姨父臨死前要將救命的錦帕給程英，她看出姨媽不願，便將錦帕遞給了表妹，武家兄弟擲花給她，表妹不開心，她便將花遞了過去。
小小年紀的她，便已有了姐姐的風範。
如果按照這樣的人生軌跡，程英即使寄人籬下，有姨父的疼愛，一生應也會平平靜靜地生活和老去。
或許還能尋得一良人，溫和幸福地共度餘生。
可是，李莫愁的出現，讓她和陸無雙的人生就此改寫。
程英被黃藥師所救，成為了她最後一個弟子，陸無雙卻被李莫愁抓去。
於是，她餘下的所有人生信條，便是搭救陸無雙。
出了桃花島，便是一路南尋，在楊過和陸無雙，“傻蛋、媳婦”的互相打趣中，她不知道從何時起便一直默默地跟了一路。
程英，就像是隱匿在人後的一個影子，等到楊過大難臨頭，才現身搭救，之後便是隱身而退，不爭不搶。
她的武功不算高，能夠不被李莫愁發現，必定是用盡了小心。
這一路上，她看著他搭救表妹，看著他們共同抗敵，看著他善良深情，在不知不覺中讓自己的心一點一點地沉淪於他。
他明明就是一個乖戾的小子，她卻在簫聲中將他比作了君子。
03《神鵰》中的女子，除了小龍女，遇到楊過，愛上楊過，都會被逼入萬劫不復的傷心境地。
陸無雙、公孫綠萼、郭襄、程英、甚至郭芙，莫不如是。
一直覺得黃藥師是個妙人，不但自身才華橫溢，俊採風流，連跟他有一點相關的人，都似乎沾上了這股仙氣。
黃蓉自不待言，小東邪郭襄的那一份靈動讓多少人念念不忘。
程英，作為黃藥師的徒弟，更是將一種沉靜、美好發揮到了極致，似潭清幽的湖水，令人賞心悅目、甘之如飴。
一見楊過誤終生？
誤之所以成誤，指向的就是一個無果的結局。
公孫綠萼用性命成全這份痴心，不用看著楊過愛小龍女，用一死留下一個只屬於自己和他的故事。
陸無雙有那一路的嬉笑打鬧，那個時候是沒有小龍女的，她用一個“傻蛋”的稱謂守著只有他倆的回憶。
郭襄用“天涯思君不可忘”在江湖傳說裡、在峨眉劍法中刻下她的相思。
而且在郭襄的心裡，他是風陵渡那夜的神鵰大俠，是摘下面具時風神俊逸的大哥哥，是給她三枚金針、贈她漫天煙花的人，然後才是牽著白衣女子翩然而去的傷心背影。
郭芙和完顏萍也就不提了。
這些女子，都與楊過有過一段故事，當時年少，當時輕狂，當時以為這是可以終老的愛情。
可是程英呢，幼時與楊過相識，成人後暗中幫助他和陸無雙時也只是匆匆一瞥。
待到竹林的茅屋裡，陸無雙過來揭開她的醜臉面具時，程英這才以本來的容貌在全書正式登臺。
程英一生的劇情，便是在這裡大放異彩。
板床木凳，俱皆簡陋，四壁蕭然，卻是一塵不染，清幽絕俗。
床邊竹几上並列著一張瑤琴，一管玉簫。
茅屋簡陋，但是整潔舒服；飯菜樸素，但是滿口清香。
一襲青衫，道不盡的嫣然風姿。
可程英這成年後與楊過的第一次真正意義的相見，便是“淚眼問花花不語”。
04那天，那個少年偶然經過這湖邊。
許是累了，便在這碧色湖裡洗了把臉；許是渴了，便雙手捧起這清甜的湖水解渴。
歇息片刻後，繼續趕路，憂心忡忡地踏上尋找姑姑的旅程，僅此而已。
但自此這湖水卻微現波瀾，有了牽掛。
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
她待他一往情深，他待她除了男女之情其實也還算不錯。
只是，總感覺他欠她太多。
亂石陣一戰，楊過被金輪法王打成重傷，眼看陣法要破，程英出手相救。
楊過在受重傷昏迷之際，拉著程英的手，口中叫的卻是他的“姑姑”。
這一抱，讓程英又羞又急，想要掙脫可楊過苦苦哀求只道她是小龍女。
程英心軟了，不再掙脫，柔聲回答他：
我不是你姑姑。
那一刻，她對楊過的好感正式升級為喜歡。
那一刻，她知道自己喜歡的人心裡有別人。
那一刻，不知青銅面具後可有清淚滑落？
程英照顧照顧重傷的楊過的起居飲食。
把飯菜端到他床上，服侍他吃飯。
竹筷陶碗，隨是粗器，卻都是全新的。
那菜餚雖然只是平常的青菜豆腐，雞蛋小魚，但烹飪得甚是鮮美。
可見她是不動聲色地花了一番心思。
她安慰楊過：
等傷勢好了，便去尋你姑姑。
她總是這樣風淡雲輕得將自己的心事一掩而過。
楊過提到小龍女是天下第一的美人兒，要換做是郭芙或者陸無雙聽了，定要譏刺他幾句。
程英不但沒有，還順著他說句：
定是這樣，她不但美貌，待你更是好得不得了。
她熬夜親手縫製的衣裳，他雖客氣地接受，貼身穿的卻還是那件早已破舊的小龍女親自添的衣服。
他可有想到她的心酸和辛勞？
她吹“淇奧”，翻來覆去總是那五句：
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他可曾用心，哪怕只一次，聽聽她寂寞夜晚吹出的如泣如訴的蕭聲，聽出那曲子裡心心念唸的都是他的名字？
可是即便他聽懂了她的心意，那又怎麼樣呢，他心裡還是隻有小龍女。
屋內，他在裡面養傷。
屋外，月下清風，綠衣竹蕭，她簫聲渺渺，如花中隱士。
後來楊過再找她，請她吹奏一曲，她卻吹了一首“迎客仙”，已然不肯再透露心曲。
也許，她只是不想讓他尷尬而已。
05程英愛楊過，她選擇的方式與書裡其他人都不同。
她的愛情，更像君子之交。
表面上清淡如靜水無波，其實從相遇那刻起，甚至都不需要更多地相處與考驗，她就在心裡許下了生死相輕的然諾。
一直以來，程英都清楚地知道，他矢志不渝的人，是那個出塵絕俗的白衣姑娘。
於是，她把如海深情沉在平靜的湖面之下。
她知道，自己的愛，註定是水中月，鏡中花。
那些深深的喜歡，她只能默默地埋在那件衣服的針腳裡，那一筆一筆寫下去的“既見君子”裡。
寫一張，出一會神，隨手撕去，又寫一張，最後她嘆了口氣，不再寫了。
喜歡的人就在身邊，可也只能在紙上反覆書寫“既見君子，雲胡不喜”以表相思。
她是站在人群裡默默看著他的人，也許比任何一個姑娘都瞭解他，卻永遠都不會再走近一步。
從此以後，程英就這樣，一生一世地落寞下了去了。
可憐繡戶侯門女，獨臥青燈古佛旁。
這是曹公寫給惜春的詩，不知為何，每念及此，卻總想起離開楊過後的程英。
也許是“青燈”“古佛”這樣寂寥沉靜的字眼，與她一身青衫、沉靜的性格和寂寥的收鞘很是契合吧。
其實楊過再怎麼狂放不羈也好，再怎麼對小龍女深情如斯也好，都沒關係。
只是，你不應該，不應該傷了這樣的程英。
從開始到最後，程英所求，不過只是“既見君子”而已。
以此推，程英喜歡的本是品行如玉的謙謙君子，可她真正愛上卻是桀驁不羈的少年俠士。
可見，女人的深情，往往是說不清道不明的。
06程英的美，我一直覺得，不在容貌，而在風姿。
深如古井，情動微瀾。
書裡說她：
眉黛鬢青，淡雅宜人。
程英溫柔守禮，但絕不怯懦，正如金庸借黃蓉之口說她“外柔內剛”。
萬千柔情寄於斯人，仗劍剛強不輸豪情。
在絕情谷時，程英面對郭芙的幾番挑釁，前面為大局隱忍不發，最後精妙的四兩撥千斤，在武功上之輕巧一招便挫了對方的銳氣，當著黃蓉的面也不懼。
真是不卑不亢，磊磊落落。
楊過除了小龍女，最服的就是程英。
因此楊過見了程英，便也不由地自重起來，不再像對其他姑娘那樣肆意。
書裡借楊過之眼，說程英：
溫柔體貼，三分慈和中又帶著三分的敬重，令人既安心，又愉悅，與他所識別的女子全不相同。
她不似陸無雙那麼刁鑽活潑，更不似郭芙那麼驕肆自恣。
耶律燕是豪爽不羈，完顏萍是楚楚可憐。
至於小龍女，初時冷若冰霜，漠不關心，到後來卻又是情之所鍾，生死以之，乃是趨於極端的性兒。
只有這位青衫少女卻是斯文溫雅，殷勤周至，知他記掛姑姑，就勸他好好養傷，痊癒後立即前去尋找。
但覺和她相處，一切全是寧靜平和。
小龍女在絕情谷不知所蹤時，別人都在心急如焚時，只有程英，立刻拿了繩索，想去谷底查個究竟。
在不知前路是兇是吉仍主動請纓，除了有本身武功為資本外，一腔深情也可見一斑，為了心愛之人的心愛之人，也能臨危不亂，奮不顧身。
真是讓我既佩服又感動。
我知道，感情從來就不能勉強，程英這樣七竅玲瓏的人，清醒地看透一切，卻依然深陷一段愛而不得的哀傷中。
07斷腸崖上，那條狹長的橫石上，楊過精神失控要跳崖殉∣情。
一群豪傑束手無策，連足智多謀的黃蓉眼看也控制不住局面。
只見程英緩緩上前，堅定不移地朝著橫石的方向走去，朝著他慢慢靠近。
當他見到她走來，卻無法抗拒，無聲地平息了暴跳、乖戾，任由她靠近。
她就像一個母親，一個姐姐，一個親人，慢慢撫平了他的殤和激動忘我的心。
之後，她拉起他的袖袍，慢慢走下斷腸崖。
那是一種多麼深的信任與人格魅力啊。
程英對楊過，向來是淡淡地交往，真心地付出。
她不曾贏得楊過的人，但在某種程度上一定贏得了他的心，那雖然未必是愛情，但必一種生死相交，尤勝親情。
只是最後，楊過還是做了一個決定，與她義結金蘭。
陸無雙聽到這個訊息差點哭了出來。
而程英那一刻，心中也必定是酸楚而苦澀的。
因為他斷了她所有的念想，從此以後，她只能是他的二妹了。
她的心在泣血，卻隻字不提。
她知道，他天人般的妻子無人可以取代。
她明白，他的生命，已經無力再負擔任何的牽扯和等待。
他只要一個她，如果沒有，那便是空白。
十六年也好，一生一世也罷，他的身畔，永遠都無法再容納另一個身影。
那就結拜吧，當兄弟姐妹朋友，什麼都無妨，只要日後還能再相見。
對於她，他感激、他敬重、他憐惜，甚至我相信他也可以為她放棄生命，但他就是無法愛她。
兄妹之情，皎如日月。
那皓皓如明月的兄妹情，縱然她心中萬般不願，但她太明白，一個兄妹的名分，是他歉意之外能給她最好的東西了。
義結金蘭，不曾想過這是他們之間最後的結局。
只不過，不要緊，只要是他給的，於她而言，一樣珍貴，一樣刻骨銘心。
第二天，他便離開了，她站在山頭，唯見雲山茫茫，已然見不到楊過蹤影。
她安慰陸無雙：
你瞧這些白雲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人生離合，亦復如斯。
這一刻，她終於忍不住流下淚來。
命運的輪迴原本就是寫好了的。
他們躲得過死∣別，卻逃不開生離。
楊過走了，他還有他的愛恨，而程英，卻只剩下無雙。
多年以後，她已不再年輕。
但真正讓人蒼老的，是那些無力企及的想念與牽掛。
韶華易逝，光陰荏苒。
流水沖刷不去，塵埃掩蓋不了的，唯有藏在心裡的那個人。
銀拂落盡金蒲蕊，玉簫吹老碧桃花。
這就是程英的愛情，是她單薄的一生裡，僅有的璀璨章節。
對飛蛾來說，火光雖然是華麗的墓地，卻更是摯唸的風景。
08如果楊過沒有遇到小龍女，他會喜歡程英嗎？
在楊過心裡，程英會是一個特殊的存在嗎？
我知道，這世上從來沒有如果，但為了這個女子，我還是忍不住一次次地遙想“如果......”
至死方休的愛，是每個人心裡的毒。
她從一開始就懂他，兩人同樣境遇，雙親不在，寄人籬下。
她無法將他從心底抹去，卻也清醒地永遠不會試圖再去走進他。
從頭到尾，她想說的，不過也是：
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也許見過了，共處過了，就足夠她回憶一生，就足夠讓她餘生歡喜。
配角註定是配角，就像一種宿命，她們最多算是大俠們身邊的一段美妙插曲。
一曲終罷，滿堂喝彩，只留下大俠們的絕響，誰又聽見舊人的哭泣？
很多年以後，桃花島的桃花再一次絢爛有若雲霞，她踩著自己的影子悄然走過。
歲月滑落，豔了一地的殘英落瓣。
終究是凋零。
再平靜的光陰也有滄桑燒錄，再傳奇的往事也不過逝水飄零。
她再沒有見過他們，很多年了。
她坐在海邊看潮漲潮落，水天一線的地方，有她失落卻也美好的回憶。
雪漫天飛時，天地只餘白，水露盈盈，浮雲溪流間的草竹廬外，立著一個淡青背影。
此時，有溫和酸楚的簫聲輕和，背景分明是雪白，畫面卻淡如茶色。
她不知的是，十六年後，那個名滿天下的神鵰大俠，行走江湖時，也曾帶上了與她十六年前一般無二的面具。
花自飄零水自流。
浮華聚散，過眼煙雲。
程英，這樣一個女子，我不同情她，絕不。
因為她不需要。
在除了小龍女以外一眾對楊過深情的女子裡，我也從來不願把她看做是被楊過“誤終身”的悲情人物。
她身上永遠有一種飄逸的風采。
這種風采，從不因楊過的出現離開而消失。
我只是太過喜歡她。
她隱忍而又情深，她情深卻又不殤。
她一直都保持著一個完整的自我，即使楊過走了，她還是她自己。
所有的相思不過是為當年的風光霽月，當年的“既見君子”。
她是高貴的，一早便知已是死局，卻只是為了自己的心，終身不再嫁。
在金庸筆下眾多單戀苦戀的姑娘裡，我對那一抹在空中搖曳的青衫，過目不忘，心心念念。
青衫婉約人獨立，淡淡相思未許深，玉簫聲慢澀瑤琴，寒衣檢視舊針線，無處相詢一片心。
~END~（圖/網路）
在文字的陪伴中傾訴一顆不曾叛離的心
堅信成長才是女人最終的歸宿
願你能在我的文字裡感受到溫暖和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