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後的生活忙碌依舊。

朋友們勸我：“少讀一本書如何？少寫一篇文章又如何？專家顧問少當一回又能怎樣？你難道還真把自己當專家了？講座減少幾場行不行？或者用過去的講稿行不行，每次講座都非得重新備課嗎？幹嘛對自己如此嚴苛？又幹嘛讓自己總是辛苦呢？”

朋友們的好意、善意我自然心領、感激，然而我想說，所有這些，我都是樂在其中的。轉而一想，自己畢竟六十多歲了，總是把弦繃得很緊，的確無益於身體健康，自己不是有時也感到疲勞和精力不濟嗎？俗話說“聽人勸，吃飽飯”，我一方面放滿了讀書寫作及工作的節奏，一方面注意增加一些讓自己放鬆下來的活動專案，比如學習鑑賞西方古典音樂、練練站樁、打打摜蛋（江蘇特別流行的一種撲克牌玩法），等等。

於是，就有了我和三個退下來的職校老友的定期聚會。我們四人差不多一個月聚一次。最初的安排是上午9:00開始打摜蛋，中午喝酒，酒足飯飽後再打一會摜蛋，晚飯前回家。後來顧及到我長期睡懶覺的習慣，就改成了下午15:00開始打摜蛋，然後喝酒，酒後再打一局牌，確保21:00左右回家（再晚了就挨批了）。

巧合的是，我們四人的孩子都是閨女，而且都有了外孫（或外孫女，下同），而且的而且還都是在一起生活。於是，我們從聊外孫開始，不約而同地聊到了和女兒女婿之間在教育外孫（女）方面的矛盾。四個話匣子開啟，可真是熱鬧啊！

老W：“昨天晚上還跟閨女生了一場氣，她非要讓外孫上××初中，家門口的學校挺好的，去那個學校如何接送，中午吃飯怎麼辦？閨女說，不要你問！我說不要我問可以，你把小的也帶走，她氣得不行，我氣得夠嗆！”

老Z：“外孫跟我們在一起，一天開心得不得了，只要他們一回家，立刻就充滿了火藥味，什麼作業沒做好啦，該練琴啦，不好好吃飯啦……，反正非得弄得外孫哇哇大哭不可。外孫一哭，我就發火，我說，我知道你們有權利管孩子，但這種管法不行，要管也可以，你們回自己家去管，在我這兒不行。叫我管，我就是要讓外孫享受一個完整快樂的童年。”

JQ兄：“關鍵是我們自己犯賤。把外孫交給我們，一天連電話也沒有，人家放心著呢！人家雙休日帶外孫出去玩，咱們還得打電話交代：起風了，給孩子加件衣服啊！你說，咱這不是犯賤是什麼，還能怪閨女嗎？”

本人：（此處省略176個字）。

……

這個話題，我們每次聊起來都沒個完，我們彷彿找到了知音，我們又好像黨的地下工作者找到了組織，四個“姥爺”的手緊緊握在了一起……同樣的感受給了我們同樣的痛苦，同樣的歡樂伴隨著同樣的矛盾。

歸納一下我們幾位和女兒女婿矛盾的焦點，無非集中在兩個方面：一是在教育外孫的觀點上有較大的差異。我們主張，孩子應該享受童年，安全感、愉悅感是第一位的；女兒女婿認為，不能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必須儘可能早地、儘可能多地學知識、學本領，必須選擇最好的幼兒園、最好的學校——哪怕付出大的代價。二是在生活方面，我們主張順其自然，孩子開心就好，我們尊重孩子的願望，我們儘可能地滿足孩子的要求；閨女和女婿則認為，培養孩子應該從良好的習慣開始，應該符合科學原理，比如，這東西沒有多少營養，你想吃也不行，反之，這東西可以補充維生素ABCDEFG……你不想吃也得吃。這兩個方面的矛盾，前者是主要的，是決定矛盾發展方向的，是不可協調的，後者是次要的，是可以通融和解的。

和“組織”分手後，我陷入了對這個問題的思考：是誰惹“姥爺們”生氣的？從表象上看是女兒，但實質上是我們當下的教育體制使然。我們、女兒、外孫（女），這三代人所面對的教育體制是有著很大不同的。體制改變環境，而環境是可以改變人的。當下教育體制的弊端無須我贅言，女兒女婿們也並非全然不懂。然而教育的不公平、教育的功利取向導致各級各類學校裡充斥著功利性，喪失了教育性，什麼“以人為本”、“素質教育”、“人的發展”等都還浮在空中。明知如此，如果不按體制的套路出牌，孩子能考取重點小學、重點中學、重點大學嗎？沒有一路的“重點”下來，孩子將來會有好的發展嗎？正是基於以上考慮，女兒女婿門才有了與我們截然不同的“教育理念”。我們希望女兒女婿複製我們的成長模式，但女兒女婿們恰恰是在現實中遭遇了失敗之後，才不願意讓自己的孩子再重蹈自己的覆轍的。也就是說，我們的觀念是落伍的，培養孩子的模式是理想化的，經過實踐檢驗是失敗的。女兒對外孫（女）所做的實際上是一種“撥亂反正”，其目的只有一個：讓孩子有一個美好的未來。女兒女婿何錯之有？

過去我總在想，用現在的不美好換取將來的不確定的美好，值得嗎？

現在我在想，如果用外孫現在的美好，換來的一定是將來的不美好，正確嗎？對外孫公平嗎？

教育下一代畢竟是女兒女婿的事，他們有孝心，能陪我們慢慢變老，我們雖有愛心，也只能陪外孫一陣子，不能陪外孫一輩子。越想頭越大，乾脆不想了。正好酒勁上來了，不想了，愛咋地咋地吧。

思路決定出路。回到家，女兒正在督促4歲多的外孫練功（學街舞），倒立、壓腿、俯臥撐……，每天晚上的練功，都要拍成小影片上傳給教練，否則就要扣分。我在一旁觀看，外孫幾次貼牆倒立沒有穩住，女兒怒問：在老師那兒不是練得很好嗎？為什麼回到家就不行了？重來，再練不好，你從此不要看手機，從此不要玩玩具，從此不給你買好吃的……在女兒的呵斥聲中，外孫眼裡噙著淚水做再一次的倒立。這次終於成功了！（我心裡鬆了一口氣）女兒說，好，非常好！來媽媽親一個。然後我們把墊子收拾好，再讀三分鐘的外語好不好？老師說，要磨耳朵啊，你忘了嗎？外孫滿懷期待地看著我（我知道他想和我玩捉迷藏），我向外孫揮一揮手，無言地踏上了通往臥室的樓梯……

2017年6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