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天是週末,姑父將按慣例回上海家中與老母、妻子、孩子團聚。姑母與保姆也做好準備,晚飯比平時豐盛許多。大家都在等候一家之主的回來。傍晚時分,一陣門鈴聲響,不待保姆邁步,幾個孩子便跑去開門。開啟大門,一片呼叫驟起,“爸爸”、“爸爸”連續不斷。姑母和我聞聲也趕到甬道中迎候,走到面前,我叫了聲“姑父”,姑父點了點頭,“嗯”了一聲,沒有說話。晚飯時,一張大圓桌,老太太在上座,姑父姑母左右隨侍,然後一邊兩個孩子,我與老太太對面,可以認為是賓座,也可認為是“叨陪末座”。吃飯時大家都遵從聖人之教,“食不言,寢不語”,安安靜靜,吃完放好碗筷,款款離開,秩序堪比棲霞寺僧人的齋堂。孩子們其實都很活潑,你能經常聽到他們的笑語聲。可是吃飯時卻能保持靜默,好好吃飯,這是我見到的又一個好習慣。我吃飯細嚼慢嚥,向來就慢,直到送走所有的人,我才離開飯桌。當晚姑母要陪姑父,也顧不上跟我談話了。
次日上午與姑父數度碰面,除我向他問候,他竟無一語與我交談。是不屑與我交談,還是他心情不好不想與我交談?從他那張沒有什麼表情的臉上很難作出判斷。我沒有上過高中,更沒有上過大學,不知道教授是什麼樣子。小說中見過的教授給我的印象並不特別,生活中見過的後來成了著名教授的有兩位。一位是堂叔趙慰先,一位是老師陳俠。他們教課、做學問都很嚴謹認真,待人接物又都平和友善,與他們接觸從來沒有冷峻陌路的感覺。我這位姑父是哪種型別?當時沒有得出結論。二、三十年後我有了足夠的水平和經驗識別他了。他既不是擺架子,故作高深,不屑與你交談,也不是對你有什麼惡感,不願與你交談。而是嘴笨,不善言談。文言叫“訥於言”,老鄉俗話叫“禿嘴笨舌”。他不與生人交談,也可能還有一個原因:怕露怯。古話叫“藏拙”。因為不說話,你就不知道他不會說話。還可以因此深藏不露,讓你對他的許多方面不摸底,保留一些神秘感。一說話,完了,露底了,教授的架子倒塌了。
後來若干年,中國政局風雲變幻,社會動盪,人的命運也隨之跌宕起伏,他也難逃厄運。從中表現出來的思想素質修養,政治理論水平,的確相當普通,甚至難免世俗化。他有自知之明,用“藏拙”的方法應對生人,是可以理解的。不客氣地說,像他這種人,如果讓他下鄉做群眾工作,估計不但打不開局面,恐怕連飯都吃不上。但是,他有專長,他懂得一套釀酒造醋的理論和做法。使這個行當有了科學的理論和學術體系。所以,他早早就佔領了釀造業這個行當的高位。而且在高校講授這個專業的知識,成了開山祖師。他這個教授,只要能把專業理論講清楚就行,用不著文科教授那樣的口才。不善言談也算不上致命的缺點。下鄉工作可能吃不上飯,但是他只要在大學講好怎樣釀酒做醬油,就根本不用下鄉,一輩子在城裡有飯吃,吃好飯。他出生早,家裡開了醬醋坊,有錢供他到歐洲有現代釀造科技工藝的國家學習。學得好,取了真經,回國後會學以致用,受人尊敬,固不待言。即使只是鍍金歸來,並無多少真才實學,人們也會高看一眼,混上個高位高薪並非不可能。姑父大概屬於前者,應該予以肯定。但是,有長說長,有短說短。不必為他的不善言談而有所隱諱或辯解。
當天晚上,姑父姑母領著四個孩子和我,分乘三輛三輪車到市中心的一家劇院觀賞京劇。劇院名字和開頭幾齣戲的名字都沒記住,只記得最後一齣戲是“十八羅漢鬥悟空”,舞臺上十幾個演員按照套路開打,你來我往,翻騰跳躍,殺得昏天黑地。鑼鼓傢伙越敲越急,喧天動地猶如暴風驟雨一般,襯托出臺上的打鬥愈加動人心魄。最終是孫悟空勝了還是十八羅漢贏了,我也沒有記住,只留下舞臺上打成一團的印象。來劇院看了一場熱鬧,說不上是美的享受。自始至終,所有的劇情都未能激起我感情的漣漪,更不用說波瀾了。孩子們可能看得很過癮,姑父姑母則完成了家庭生活日程上的一個重大專案,也會心滿意足。七個人看一場戲,還是比較好的座位,票價應該不少,加上來回六輛三輪車的車資,所費不貲。我沒有問姑母是否每週都去觀劇,是否大家都愛觀劇。也沒有問她觀劇後有哪些感受。問了便免不了要討論幾句,我的看法肯定會與她不一樣,也就會引起不愉快。不問,不說,是最好的選擇。
可能因為我在農村搞群眾文藝的緣故,也可能因為我受魯迅對京劇和對梅蘭芳的看法影響,我對所謂“國粹”京劇越來越持有批判的立場。一方面從理論上我認為,這個從大眾文藝蛻變為宮廷藝術的“大戲”,愈精緻便愈益走進死衚衕。愈成為上層人士的癖好,便愈加脫離群眾。另一方面,從生活中我看到,迷戀京劇熱捧名角的大多是有權有勢的官僚軍閥,富翁財主,以及他們的眷屬、子弟。不是有錢的就是有閒的,用過去常用的說法,都屬於統治者,屬於剝削階級。等而下之,還有許多地痞流氓、賭徒惡棍、白相人、小癟三、幫閒幫兇、不務正業者,都會哼幾句西皮二黃,唱幾段人所熟知的京劇唱段。這些人喜歡的“國粹”,能是“國粹”嗎?
京劇確實曾經輝煌過,在戲劇藝術上有他與眾不同的特點,在表演方面、唱腔方面有獨到之處。但是不能給它隨便戴上一頂桂冠,就把它當作人人都要珍愛的寶貝。說它是“國粹”都有些不過癮,簡直要把它捧成“國寶”才甘心。至於嗎!喜愛的人儘管喜愛,不愛甚至厭惡的人儘可不愛或厭惡。京劇只是許多劇種中的一種,它的產生、發展、興盛、衰退、直至消亡,有其自身的規律。你能干擾或改變它的規律?
星期一清早,姑父趕早車去無錫上課。我在姑母家又待了一天,與姑母又談了不少話。但是對京劇的看法沒有說,怕引起不必要的誤會。追求夏蘭的事情沒有說,因為八字還沒有一撇。星期二上午跟姑母告別,感謝她在這一個星期裡對我的招待和給予我的親情。姑母也十分不捨地說了許多囑咐和祝願的話。於是我又回到潘家街二姐處。二姐見我回來,高興得像是撿到了寶貝,問這問那,又忙不迭拿出做好的新衣服讓我試穿,將收到的我在王開照的照片拿給我看。我這才感到什麼是同胞手足之情。姑母是至親,在那兒住下仍有作客之感。在二姐這兒住下,就像回到家中。穿上一身灰布制服,我完全是一副年青幹部模樣。在上海穿得,回高淳更穿得。那一身光鮮的夏布衫褲,二姐替我洗後就收了起來,回高淳才重又穿上。我讓二姐該幹什麼就幹什麼,不要再為我操心,我再玩兩天就回去了。
接下來,我把淮海路從東到西連同徐家彙一起逛了個遍。淮海路解放前叫霞飛路,是法租界的商業大街。其繁華不亞於南京路,只是高樓大廈沒有南京路多。但是它西端徐家彙一帶的住宅區,別墅多,綠化好,整齊清潔,安靜安全,在上海是出了名的高階住宅區,這又是南京路比不了的。與國際飯店、上海大廈齊名的錦江飯店就在淮海路西端地區。所以來上海旅遊的人,大多都要到淮海路來逛一逛。
漫遊完淮海路,我已經把大上海這十里洋場的繁華景象的輪廓大致看清。若要作深入細緻的瞭解,比如居民的具體生活狀況,各種職業、各個階層的人們的思想意識、工作狀態究竟怎樣,現在尚一無所知。上海的音樂、美術、戲劇,特別是話劇都還沒有來得及欣賞。真要切實瞭解體會一番,至少也得一年半載的時間。要做深入的、系統的研究至少要花十年八年的功夫。我現在只遊覽了兩個星期,走馬觀花,浮光掠影,得到的只能是表面的印象,而體力已感不支。我無奈地對二姐說:“我玩不動了,明天就回去。”二姐見狀也就不再挽留。三個星期的假期,我用去兩個星期,因為疲累而提前回到工作崗位,這種情況發生在休假者身上並不多見。第二天上午背上挎包、水壺,跟來時一樣輕裝,告別了二姐。
去火車站前,再次去第一百貨公司乘了一次自動扶梯。然後到旁邊的食品商店買了些糖果糕點和麵包香腸,有的帶回去請人品嚐,有的準備路上充飢。當時還沒有實行票證制度,隨便買。從1954年起,計劃經濟把人們的生活一步步管束起來,而且越管越多,越管越緊。出門購物極其不便。這是後話先說,打住。一路毫不停留,在鎮江趕上下午的班車,到高淳天還沒黑。但我不想再步行趕路了,到招待所住了一宿。第二天去教育科報到,銷假,跟他們說清楚,我提前一週回到工作崗位。
從縣城回到文化站的路上,那鄉野的景色和氣息,使我如見故舊和親人。從高淳到上海,映入眼簾的無不新鮮訝異,真有點目不暇接。就像餓漢見到豐盛肥美的食物,一頓狼吞虎嚥。僅僅半個月,便有些膩味。轉眼回到慣熟的生活環境,就像投入了家人的懷抱,那麼親切、溫馨。我這種感受表明我很樂意見到新鮮事物,但不羨慕繁華虛榮,也不見異思遷。我是很質樸實在,能紮根在現實土壤生存發展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