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文明的產生、安定和成長需要經過難以計數的時間。
伊斯蘭教是在相當短的時間內伴隨著穆罕默德而興起的,這是一個事實,但另一方面,貿然做出這一論斷也會使人誤入歧途,且難於理解。與此類似,督教伴隨著耶穌基督誕生而誕生,不過在某種意義上同樣是先於他而誕生的。沒有耶穌基督或穆罕默德,就不會有基督教或伊斯蘭教,但這兩種新型宗教都依託於一個業已存在的文明實體,都從該文明實體中獲得其靈魂。從一開始,它們就可以依託一個豐富的遺產,一個豐富的過去,一個活生生的現在,以及——已經如此——一個未來。
▲清真寺
恰如基督教承繼了羅馬帝國、是其延長部分,伊斯蘭教從一開始就緊緊抓住了近東,而這裡或許當算世界上開化之民最古老的彙集地。這一點意義至為重大。穆斯林文明把一系列古代地緣政治義務、城市正規化、制度、習慣、儀式和由來已久的觀念化為自己的信仰和生活。
信仰:即便從宗教本身而言,伊斯蘭教也與猶太教和基督教,與亞伯拉罕家族、《舊約》及其嚴格的一神論聯絡在一起。對伊斯蘭教來說,耶路撒冷是一個聖城,耶穌是穆罕默德之前最偉大的先知,只有穆罕默德才超過了他。生活:直至現在,伊斯蘭教保留了存在數千年之久的古老儀式。在《天方夜譚》(《阿拉伯之夜》)中,向君王致意的方式是“跪吻大地”。這種做法在波斯國王科斯洛埃斯一世(Chosroes I,公元531~579年在位)的宮廷中就已流行,在此之前無疑就已存在。
16、17世紀及更晚的時候,歐洲駐伊斯坦布林(Istanbul)、伊斯法罕(Ispahan)或德里(Delhi)的大使認為,這對自己尤其是他們所代表的君主是一種恥辱,力圖避免向當地君主行跪拜禮。許多世紀之前,希羅多德就對他在埃及見到的種種令人作嘔的行為憤憤不平。“在露天街道上,他們彼此半拜倒在地,以致問候;他們把手置於膝下,其行為與狗無異。”這種問候方式至今仍然流行。此外,我們還可以補充其他一些細節、例項。
▲跪拜
土耳其浴(hammams)事實上是古羅馬浴的殘存,阿拉伯征服者把這種洗浴方式帶到了波斯及其他地方。穆斯林所說的相當於我們西方人所述“我們的聖牌與肩布”(nos médailles etscapulaires)的法蒂瑪之手(la main de Fatma),已經裝飾著迦太基的墓石。埃米爾·費利克斯·戈蒂埃(Emile Félix Gautier)記述過這些事實,他毫不遲疑地認為穆斯林的傳統服裝與巴比倫人的服裝相同,與2400多年前希羅多德的描述完全一樣。希羅多德寫道:“巴比倫人首先穿的是長及膝蓋的亞麻子。”戈蒂埃評論道,在阿爾及利亞,這種長袍被叫做“岡杜拉”(gandourah).“在岡杜拉的外面,他們再穿上一件用羊毛做的袍子[我們把它稱為吉拉巴(djellaba)];吉拉巴之外是一件白色小斗篷[我們可稱之為白色小伯諾斯(burnous)];他們頭上戴的是一種圓錐形帽子(我們稱之為fez,非斯帽,或tarbouch,塔布什帽)。”
如此一來,要分清伊斯蘭國家中哪些東西真正屬於穆斯林、哪些不是,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們昨天還在強調,北非特產粉蒸羊肉(couscous)據說源於羅馬人,甚或布匿人!具有典型穆斯林特徵、在埃及和馬格里布到處可見的帶平臺低矮房屋,肯定無疑地問世於伊斯蘭教產生之前。這種建築既與帶柱廊的希臘建築相似,也與“我們時代最初幾百年以來的阿拉伯建築”非常相像。
▲穆斯林
這是一些具體細節,不過它們傳達的資訊是非常明確的:與西方文明一樣,穆斯林文明是一種衍生的文明(une civilisaiton dérivée),借用阿爾弗雷德·韋伯的術語,是第二程度的文明(civilisation du second degré).它不是憑空出現的,而是建立在近東先於它的多變、充滿活力而混雜的文明的熔岩之上。因而,伊斯蘭教的歷史既不是開始於穆罕默德的傳教活動,也不是開始於穆斯林進行令人頭暈目眩的征服活動的第一個十年(632~642年)。
確切地說,它肇源於近東無從追憶的遙遠歷史之中。曾由亞述人予以統一的近東,在很長時間內(公元前521~前485年),隨著波斯國王居魯士大帝、岡比西斯和大流士的征服活動而進一步連線在一起。兩個世紀過後,由上述阿黑門尼德王朝(Achéménides)諸王建立的龐大結構在亞歷山大大帝(Alexandre,公元前336~前323年)所率希臘和馬其頓聯軍的攻擊下分崩離析。亞歷山大所取得的勝利甚至比一千年後阿拉伯人的征服還要迅速。從廣義上說,這一千年是一個非同尋常的“殖民”時期,希臘人控制了地中海和印度洋之間廣袤而沒有明確界定的地區。
作為殖民者,他們建造了像安條克(Antioche)、亞歷山大里亞(Alexandrie)那樣的城市的大型港口,建立了類似塞琉古王朝(Séleucides)的敘利亞、托勒密王朝(Lagides)的馬其頓那樣龐大的國家。儘管他們在其臣民之間遊移不定,但他們並沒有與臣民融合在一起;他們從不在鄉村居住,那裡仍然是異域土地。實際上,就像後來歐洲人在非洲進行殖民活動那樣,人數不多的希臘一馬其頓人拓殖了亞洲這片廣袤的土地,把其語言、行政管理方式強加在那裡,並把他們的一些活力賦予那裡。
▲電子復原的亞歷山大里亞港口
羅馬人的征服活動也擴充套件到了小亞細亞、敘利亞和埃及,把希臘人開始的這一殖民時期延續下來。在羅馬的外表之下,希臘文明繼續存在下去;公元5世紀羅馬帝國滅亡、拜占庭-另一個希臘文明-取而代之之後,它重新佔據主導地位不久之前,居住在阿爾及利亞的埃米爾·費利克斯·戈蒂埃為這一大規模的殖民冒險活動所纏擾:歷史終有一天把這些冒險推到了一邊,僅留一些遺蹟在其身後。作為一個殖民地,近東並不喜歡其外來的主子。自公元前256年起,帕提亞阿爾薩克王朝(Parthes Arsacides)[自公元224年起是波斯薩珊王朝(Perses Sas-sanides)]控制著橫跨伊朗、自印度河邊緣到敘利亞搖搖欲墜的邊界的廣袤地區。
羅馬和拜占庭與這一強大、有組織和好鬥的鄰居進行了耗資巨大的戰爭,後者實行封建官僚制度,有一支龐大的騎兵,在遠東與印度、蒙古和中國相連。波斯騎兵使用的弓箭可以擊穿羅馬人的護胸甲,這種弓所用的箭鏃可能源於蒙古人。波斯人在“優越的瑣羅亞斯德教(la religion supérieure de Zoroastre)的鼓舞”下,頑強地抗擊著“入侵者的希臘化主義(hellénisme)”。不過這種政治上的敵對並不妨礙它偶爾接受來自西方的文化影響。被查士丁尼放逐的希臘哲學家們在底格里斯河畔大都會泰西封(Ctésiphon)找到了避難場所;另外,正是經由伊朗,遭到拜占庭迫害的基督教異端分子聶斯脫利派到了中國,後來在那裡取得了非同尋常的成功。
▲波斯騎兵
在多事的近東,為了反對希臘人的存在而皈依基督教,招致持續不斷的、激烈的宗教鬥爭。阿拉伯最早的征服者(634~642年)迅速找到了同盟軍。敘利亞在634年、埃及在639年分別向這些新來者張開了歡迎之手。更出人意料的是,波斯在642年迅速表示臣服。這一舊的帝國因與羅馬和拜占庭進行的長期鬥爭而精疲力竭,儘管擁有馬和大象,卻無法卓有成效地保衛自己,或者說面對騎著駱駝的阿拉伯戰士的兇猛進攻根本無法保衛自己。近東投隆了把自己交由入侵者支配。7世紀中葉至8世紀初,阿拉伯人發現,征服北非更為困難一些。但在此之後,他們於711年極為迅捷地侵佔了西班牙。
總之,除小亞細亞受到拜占庭保衛和救援的山區之外,阿拉伯征服者以極快的速度控制了整個近東,隨後由那裡向西方大規模推進。阿拉伯人能夠迅速取得成功的原因,到底在於他們的突然襲擊超出了人們的想像?他們的進攻把城鎮孤立起來,快捷而有毀滅性,迫使它們一個接一個地稱臣,此為這種進攻自然而然的結果?為在近東發生的現在可以稱為“非殖民化”的漸變累積到頂點所致?這三種假說無疑都有其道理。不過,從文明史的視角來講,這種短時段的解釋是不夠的。無論被征服一方的默許放任還是厭倦,都不能說明為什麼阿拉伯人的這一成功如此持久。
▲阿拉伯人
由於長期的共存,征服者和被征服者之間存在著深厚的、由來久遠的宗教和道德認同感,有一種密切的關聯,這種說法不是比上述幾種假說更有意義嗎?穆罕默德傳播的這種新宗教實際上是在近東腹地鍛造成型的,與其根本性的內心衝動相吻合。在其擴張的初期,伊斯蘭教僅僅是復活了曾經長時期極為強大的古代東方文明,至少是大廈的“第二神柱”(阿拉伯自身是第一神柱)。
結語作為一個文明,它牢牢地以極其富裕的地區為根基,當時阿拉伯半島則看上去非常貧瘠。伊斯蘭教的命數就是在一個不同的軌道上為這一年邁、衰老的文明重新注入活力,並把它帶到難以想象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