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愛情,丁尼生曾說過:“愛情是自由自在的,而自由自在的愛情是最真切的。”年輕的時候讀來,覺得甚是浪漫,以為愛情之所以有震撼人心的力量,正是在於不受阻撓的自由和無怨無悔的付出。
可到了一定年紀,於人事顛簸之中,我又發現99%的愛情都是受“阻撓”的,愛情帶給人的自由,也都是相對的,正如林斯基所說“愛情需要合理的內容,正像熊熊烈火要油來維持一樣”。
對於相戀的兩個人而言,好的愛情必然是兩個相似天性之間的交融,直至成為彼此的一部分。可如果在一段感情中,我們只是不斷為愛隱忍,為愛改變,甚至迷失,我們又該如何自處?影片《少女小漁》也許能揭開許多人“當局者迷”的困惑。
這部上映於1995年的片子,改編自嚴歌苓的同名小說,亦是劉若英的青澀之作。與小說的委婉、朦朧相比,導演張艾嘉以一種充滿立體感的敘述方式,更為直白、尖銳地刻畫了一個純真少女在情感與命運的漩渦之中,從懵懂走向自我救贖的故事。
為愛痴狂的表象之下,是靈魂的缺失和自我否定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在國內的移民熱浪中,少女小漁追隨在海外留學的男友江偉來到了美國。小漁是一個並不“少女”的少女,“她人不高不大,卻長了高大女人的胸和臀”。她其貌不揚,長得既不驚豔,也不張揚。
小漁自幼沒有雙親,在江偉媽媽開的孤兒院裡長大,和江偉是青梅竹馬。江媽為了防止兒子談外國女友,花費人力物力,不遠萬里將小漁送到了美國陪伴江偉。
非法移民到美國的小漁,無錢也無地位,但是小漁既不委屈,也不吵鬧。她經人介紹做了女工,每天穿梭在一間嘈雜的製衣廠裡。晚間歇了活,就去市場上揀些當日被剩下的菜果和肉,再到江偉兼職的fish market等他下班。
對於身在異鄉的小漁而言,江偉就是她的一切。她的生活方向簡單又純粹:愛江偉,和在愛江偉的路上。但是在美國,僅僅有愛是不夠的,還需要一張綠卡。
影片伊始有這樣一個鏡頭:小漁在車間做工,突然一聲警報響起,前一秒還在認真工作的她匆忙放下手裡的活,躲到了陽臺的邊沿,動作熟練,一氣呵成。為了應付移民局的日常突擊檢查,這樣東躲西藏的日子,對小漁已是家常便飯。在美國,只要沒有綠卡,小漁就永遠無法光明正大地生活在陽光下。
為了解決小漁的移民身份,江偉在朋友的幫助下給小漁找了個義大利老頭假結婚。在愛情面前,小漁無私無畏。為了不讓男友失望,她違心地跟著義大利老頭出雙入對,扮演一對恩愛的老夫少妻。證婚儀式上,小漁面對著一眾圍觀者,和這個比自己大了半個世紀的老頭擁抱、接吻,在這場醜劇中壓抑內心的不安和窘迫,賣力演出。
但小漁從來沒有後悔過,只要有江偉在,她什麼都不怕。假結婚之後,馬里奧曾經問過小漁為什麼要來美國,小漁回頭一笑,毫不猶豫地回答:“為了江偉。”
言語間,只有對江偉滿滿的信任和託付。但江偉顯然不是這麼想的。同樣是馬里奧問江偉對小漁的看法,江偉一臉無所謂地表示,小漁的想法並不重要,並且“她沒有選擇”。
對小漁來說,江偉是全世界,但對江偉來說,小漁只是他拿到綠卡的工具,也許其中也藏著絲絲憐憫的溫情。可這些溫情,也只是在床上歡愛,在小漁為他分擔房租,照顧他生活起居的時候才有的。原著中對此的描寫更是露骨:“什麼都不會耽誤他享受她,痛苦、惱怒都不會。他可以一邊發脾氣一邊享受她。”
魯迅先生的話,“不能只為了愛——盲目的愛,而將別的人生要義全盤忽略了”在這裡也適用。小漁就是愛江偉,低到了塵埃裡。以至於看不到別的風景了。
在心理學上有一個馬赫帶現象,指的是當人們量化愛情的時候,會不自覺地對愛情資訊進行主觀上的加工。在有對比的時候,優點和缺點會被無限放大;在沒有對比的情況下,優點和缺點就可能被忽視,這也導致了不同的人對愛情的考察偏差很大。
小漁對江偉的愛就是這樣,因為她的世界裡只有他,所以只能看到江偉的優點,卻看不到他的自私。小漁在愛情中表現出來的這種一味信任和盲目付出,某種程度上源於其缺愛的童年經歷。一直以來,孤兒的身世造就了她情感世界的空缺和斷層。得不到父愛和母愛的她,開始將江偉視為安全感和歸屬感的所在,而最具體的表現便是對江偉言聽計從。
難以自處的婚姻交易背後,隱藏著愛情痛苦的根源在影片中,馬里奧無意間的介入,誤打誤撞點破了小漁和江偉這段感情的潛在危機。馬里奧是一個六十幾歲的義大利老頭,出過書,一直活在自己的理想主義之中。他早年參加過反越戰示威,可是在與妻子瑞塔結婚的第二天就進了監獄。生不逢時的他,只能用賭博麻痺自己,一生潦倒,走投無路之際,不得已用販賣婚姻的方式還債。
所以當小漁和這個古怪的老頭住到一起時,內心充滿了恐懼和彷徨。但是為了應付移民局的抽查,為了獲得綠卡,她不得不妥協,和一個可以做自己父親的人朝夕相處。在這場婚姻交易中,小漁彷彿漂是水上的浮萍,在無法被自己掌控的命運裡隨波逐流。
生活中的馬里奧,是個斤斤計較,有著各種怪癖的老頭。生活潦倒的馬里奧並不放過每一個壓榨小漁的機會。他借結婚、修屋的由頭,一次次向小漁要錢,漲租金,毫無人情味可言。
有一次,小漁趁馬里奧出門,順帶為他將幾十年如一日髒亂差的屋子收拾齊整,不料馬里奧回家後卻大發雷霆,對小漁吼著:“我花了十年功夫才搞成這個樣子,而你不到一小時......請你不要清理我的東西!”聽著馬里奧歇斯底里破壞房間的聲音,小漁陷入了更深的彷徨之中。
可在二人的相處過程中,無論馬里奧多麼利己、冷酷、暴躁,小漁都報之以善良和寬宥。她不想江偉擔心、發脾氣,於是總會偷偷瞞下這些不愉快的細枝末節,同時,天性中的善良又教她同情這個人到晚年,仍舊蝸居一隅,尚為生計奔波困擾的老頭。
透過馬里奧寫的書,小漁慢慢發現這個冷酷暴躁的老人,其實並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麼糟糕。而小漁的善良單純,也漸漸讓馬里奧接受了她的存在,兩個人產生了一種介於知己和父女之間的奇妙感情。馬里奧開始收拾屋子,修好壞掉的鐘,開始給小漁準備晚餐;而小漁也會在洗衣服的時候捎帶上馬里奧的衣服。他們彼此享受著難得的溫情。
對馬里奧來說,小漁是生命裡突然照進的光。一開始的排斥,是因為他恨自己如行屍走肉般的活著,看到小漁,就像看到了另一個被命運捆住的自己。一加一的痛苦,遠遠不止等於二那麼簡單。
但在日復一日的相處之中,小漁對愛情的真摯,對生活的樂觀感染了馬里奧,讓他重新燃起來希望的種子,走脫麻木不仁的生活。馬里奧再次開始寫書,將自己的一生記錄下來。可這種短暫的溫情,很快在江偉的妒火中變得不再現實。
看著女友和老頭的相處越來越好,骨子裡的大男子主義讓江偉再也壓抑不住內心深處的佔有慾。他惡毒地挖苦道“你嫁給一個六十幾歲的糟老頭還他媽挺光榮”,話裡話外諷刺馬里奧“腦子都退化了,還寫啥書啊?”
江偉的介懷,讓小漁時刻處在掙扎和痛苦之中。她愛著江偉,但同時也同情著馬里奧。電影用一個小細節表達了小漁在兩種感情之間的掙扎與彷徨。鏡頭中多次出現了小漁和江偉的合照以及她和馬里奧老人的結婚照,場景也在江偉的出租房和馬里奧的家中穿插,像極了小漁在愛情和自我本性之間困惑茫然的處境。
奧維德說:“愛情把我拽向這邊,而理智卻要把我拉向那邊。”江偉就是小漁的愛情,馬里奧就是小漁的理性。這場三個人的婚姻,是感性與理性的對抗,也是愛與本性的衝突。小漁被夾在生活的暴風雨之中,不知道何去何從。
於死亡的衝擊和震撼中,建立對自我的接納和獨立的渴望故事的結尾,馬里奧因為舊病復發而中風臥床,妻子也同他離婚,不知所蹤。在生命之火逐漸微弱的彌留之際,小漁成了他在世上僅剩的親近之人。
而此時的小漁已經在移民局面試成功,第二天就要回到江偉的身邊。內心激動的她甚至沒有發現任何異常。馬里奧只是對她笑著,告訴她什麼事都沒有。直到第二天,小漁發現了動彈不得的馬里奧,這才恍然發現,他在世上已經再也沒有可以依靠的人。
熬了一年,在能夠順利回到江偉身邊的最後一刻,小漁猶豫了。離開,就意味著放棄了這個孤獨的老人,任他自生自滅;而留下,面對的是江偉的威脅和分手。愛情與責任、依附與自我,她走到了一條分岔口。
事實上,在小漁來到馬里奧身邊之後,這個老人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默默關心著她,給她思想的啟迪。而小漁也在瞭解馬里奧的過程中,驅散著老人內心積久成疾的陰霾。
當移民局的面試通知到來,馬里奧匆匆帶上小漁,開始準備面試。他們走過每天都要經過的街道,講述著彼此的生活日常。當兩人被路人無禮地撞到時,馬里奧還現學現賣地罵了句“他媽的”。他們在黃昏的江邊,馬里奧給小漁講他年輕時候的故事。面對下意識就會說出“I am sorry”(對不起)的小漁,他會告訴她“Remember that, you are not sorry”。(這是你的生活,你無需對任何人感到抱歉。)
當小漁因為江偉在肉體上的欺騙和背叛,想要放棄面試時,馬里奧告訴她:“我尊重你的決定,不是江偉的。如果你不想去,我們就不要去。你也該在這個時候好好學學,多尊重你自己。這是你的生命。”老人的一番話,讓小漁有了一種全新的感覺,隱隱約約覺得,自己的人生不該掌握在別人手裡。
小漁對江偉的感情,真的是愛情嗎?或者說,這樣的愛情合理嗎?從某種程度上而言,小漁對江偉的感情,本質上是男女情愛和母愛之間的一種錯位。與生俱來的母性犧牲精神讓小漁在這段感情中習慣充當保護和給予的角色。
和江偉在一起,她主動幫對方拎包;兩人一起吃螃蟹,她習慣只吃蟹腿;出於對江偉同居夥伴們的憐愛,她不厭其煩地為這些大男人們收拾屋子、摘線頭;甚至是對不斷壓榨她的怪脾氣馬里奧,她也飽含發自內心的憐憫和關切。
小漁人性中如此母性、博愛的種種,反而讓一心將小漁視為“私有”財產的江偉忐忑不安,對她怒吼“你是我的還是公用的?”,“你和我是真的嗎? 你是不是和誰都動真的。 ”
一直以來,小漁的善良得不到江偉的理解,反而引來了感情中的各種猜忌、誤讀,小漁的善和愛對江偉來說,不是崇高,是威脅、是隱患,那意味著他要把私有財產公開分享,還要警惕他人覬覦。
休謨曾說,“愛永遠和憐憫混雜在一起”,這句很適用於小漁與江偉的情感。曾經,江偉是帶著身體的本能慾望接近小漁,小漁也是因為善和憐憫留在江偉身邊,用身體“解他的渴”。可善良的小漁不知道,身體解不了靈魂的渴,只會誘發更多下意識的貪婪。
在影片最後,小漁在馬里奧家接到了江偉的電話,那頭傳來嚴厲的威脅:“我只等你五分鐘,就等你五分鐘。”房間裡,猶豫再三的小漁看著病危的馬里奧,忍不住撲過去,趴在病床前重複著“Mario, I’m your friend, always your friend.”(馬里奧。我是你的朋友,我永遠是你的朋友。)
樓下的汽笛焦急地鳴叫過後,她聽到了江偉在門外的腳步聲。一扇薄薄的門,隔著的不僅是人,更是兩顆心。小漁注視著面目慈祥,安然離世的馬里奧,走向窗邊,眼神篤定,從容地拉上了窗簾。
這個時候,我才感受到這個柔和、隱忍的少女身上蘊含著的能量有多麼巨大。在死亡的衝擊下,少女小漁完成了一場關於精神和愛情的自我救贖。
失去了愛情的小漁還會繼續她的善良和與生俱來般救贖他人的天性嗎?答案是肯定的。嚴歌苓筆下的小漁是善良、博愛和美的理想型。也許每一個女人的內心深處,都沉睡著這樣一條溫柔、善良,敢於犧牲自我的小人魚。
雖然卑微和犧牲往往換不回愛情,但是善良自有萬鈞之力,永葆一個人終生成長、自我救贖的生命力。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