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愛戀中的感受
寫檢舉信的事情消停以後,週末去了一趟滄溪。那天有些小雨,我穿上在上海買的玻璃雨衣,帽子也用玻璃帽罩套了起來。顯得很是洋氣、新潮。所謂玻璃雨衣,其實就是無色透明的塑膠雨衣。後來成了很便宜的大路貨,而在當時卻是很時髦的衣著。我送她一張在王開拍攝的照片,一支大號金星金筆,她都收下了。在上海度假遊覽的情況已經在信裡說了不少,這一次的談話,寫檢舉信就成了主題。她從來不在宿舍裡跟我談話,要不在教室裡各坐在一張課桌後面談話,要不到校外大堤上一邊散步,一邊漫談。累了就在堤邊草坡坐下繼續款款細語,直到談興將盡,才在星光的映照下回宿舍各自休息。她告訴我,暑假她將去蕪湖姑母家度假,讓我不要往滄溪寫信。待她回來再寫信。果然,暑假過後她立刻給我來信,在信中附了兩張照片,一張2寸,一張1寸。齊耳短髮,用髮卡將頭髮夾得整整齊齊,“眉如青山聚,眼是水波橫”(北宋詞人王觀有詞《卜算子》,中有“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句,吾仿其句而反喻之),既清新端莊,又秀美動人,洋溢著青春靚麗的氣息。
現在的年青姑娘不管長髮短髮,一律不用髮卡。短髮當然用不著髮卡,可是長髮也不用,就難以理解了。就那麼一邊掠在耳後,一邊順臉披下。她看別人或者別人看她,彼此都難看全、看真切。真不知道這種披頭散髮式的髮式究竟美在哪裡。我看只有一個好處,演《李慧娘》時省不少事,只需在臉上塗些白粉,把掠在耳後的一邊頭髮放下來就算化妝好了。
夏蘭在信裡說她這兩張照片照得不好,“有些海頭”(高淳土話,有些傻氣的意思),我卻怎麼看也看不出來。照片背面寫著“訓張留”和日期。後來她又寄來一張2寸照片,是她和表妹呂愛林的合影。呂比我們低一屆,此時在縣工會下屬的工人俱樂部工作。我跟夏蘭有時就相約在工人俱樂部會面。所以呂愛玲也是我和夏蘭戀愛的見證人之一。
見證人有好多,與我相識又與夏蘭關係親密的還有一位,就是鎮江師範畢業的王秋娥。王秋娥是本地人,家在淳溪鎮本街西段,一間二層樓的鋪面。樓下開了個牙醫診所,樓上是住家。我與夏蘭也曾在她家晤談過。王秋娥與徐國賢同屆,比吳懷德、郭兆山晚一屆。夏蘭與王秋娥怎麼成為密友我未曾探問,但我知道,小小的高淳境內有文化有學歷的女性屈指可數,即使從未謀面,也大多互聞其名。若同為本鎮本街人氏,則更是知根知底。
曾在縣文化館工作的青年女子趙慧君比我年長數歲,聰明俊美,識見過人,我們相處甚洽。後睽別四十年,又取得聯絡,竟無時空阻隔之感。又歷十餘年,趙慧君因病去世。我獲知此訊後,又獲王秋娥電郵,雲:趙福喜已去世。這真使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趙福喜是誰?為何告知於我?即向王電詢。方知趙福喜就是趙慧君,福喜是原名,慧君是後改之名。這兩個名字意蘊相差極大,與本人形象相關也大為不同。不是王秋娥說知,我們這些外來人,哪裡知道趙慧君還曾經有過福喜這個富於鄉土氣息的名字!
雖然名字只是一個人的符號,但在中國文化裡,起個什麼名字卻大有講究。不僅含義要好,讀音也要朗朗上口,甚至與陰陽五行都有牽連。金木水火土,缺什麼,在名字中就要補什麼。其他什麼相生相剋的迷信說法,升官發財的願望,還有一大堆。為嬰兒起名字常常費盡心思,到處請教高人。等到孩子長大成人,自己作主,重新取個符合心志的名字,也就所在多有了。解放後更是與意識形態、政治運動、社會潮流掛鉤。看名字能推斷年齡,估摸其出身乃至其思想傾向。
說王秋娥知道趙慧君的原名只是為了說明一件事,在高淳這個相當偏僻落後的地方,別看通訊不發達,來往交通不方便,有點什麼動靜,出了一些什麼人,不用多久,就人所共知。
夏蘭家在東壩鎮,家裡開了個夏晉升醬園,家境雖優於王秋娥,但總算同一階層。又都在外地上學,舟車同行,相識相熟,進而結為密友自在情理之中。王秋娥對我與夏蘭戀愛基本上持贊同和支援的態度。後來夏蘭在父兄的干預下,嫁給一個空軍的團政委,王秋娥當然也不會反對。因為我只是一個籍籍無名,無權無勢,在鄉間工作的小夥子。而團級軍官是多大的來頭?在小市民看來簡直高不可攀。何況還是空軍的團政委?空軍軍官,更是天之驕子,人所共仰,我與這位軍官根本無法相比。
夏蘭後來對我說過,這位軍官是她哥哥的同學。她哥哥力主介紹,她才改變主意。此人何時參軍不詳,反正現在已升任團級軍官。本地人,衣錦榮歸,前途無量,兄長力勸,父母支援,還有什麼說的?“男怕選錯行,女怕嫁錯郎”,這是群眾積千百年之經驗總結出來的至理名言。夏蘭棄我而去,也算合情合理。至少是符合大多數人的擇偶標準和道德觀的。
四十多年後我與王秋娥取得聯絡,王說我“怎麼像個小孩子”,意謂我不懂人情世故,沒有做好各方面的工作,以致戀愛失敗。我沒有辯解,因為說也無用,無益。夏蘭1956年秋冬之間結婚,很快就調往丈夫駐地,跟著軍官丈夫到處遷移,在徐州、新鄉、鄭州、北京、當陽等地都居住過。直到上世紀1984年才在武漢安居下來。其時距丈夫1968年去世已十五年。她與丈夫只共同生活了十二年,孀居時她才三十七歲,二女一子三個孩子俱在幼年。幸虧部隊優恤豐厚,經濟上不太困難。總算把兩個女兒培育成才,婚配出去,小兒子也成家立業,當了少校軍官,並育有一子。以為可以守著小兒子安享晚年了,不料年未四十的小兒子也不幸早早亡故。夏蘭連遭喪夫失子之痛,真是造化弄人,世事難料。除了深長嘆息,還能怎樣?
以上這些都是後話。1953年當年,我和夏蘭的感情正處於日益親近的發展過程之中,前景還是看好的。
秋初,給機關事業單位的工作人員評定工資級別。,不同類別有不同的規定。文化館、站工作人員的工資級別在21——25級,自報公議,上級批准。我報了25級。傅殿卿說:“你報25級,我就沒有可報的了。”他覺得他的級別應該比我低。於是我只好往上提一級,變成24級,傅殿卿25級。我如果報個居中的級別可以不可以?當然可以,而且並不為過。後來知道,其他文化站的人大都報了23級,也都獲得批准。這種在經濟利益面前儘量謙讓的事我是出於真心,絕不是沽名釣譽,吃小虧佔大便宜。卻不料竟註定了我幾乎一輩子都只能拿低工資。除了1979年右派改正之後,至1992年2月退休這一段時間。在這十三年間,只要提工資,就總有我的份。因為都是按一定的槓槓上調,沒有各種人為的干擾。到退休時,我的工資已經調至170元,相當於13級幹部的工資了。後來怎麼又變成最低的退休金領取者,我不清楚,主事者也說不清楚。世事就是如此混沌!
這時發生了一件料想不到的事,郭兆山因為學生自殺負有責任,被捕候審,正關押在縣看守所內。郭兆山在城小隻當了一年多教師,因為水平高,能力強,調往磚牆小學當校長,很快又調往轉為公辦的椏溪初中當教師兼班主任。學生中發生偷盜事件,郭作為班主任就負責調查處理此事。一學生感到壓力過大,上吊自殺,郭遂因而獲罪。收押在縣城監所時,我和吳懷德想去探望,未獲允許。便送了一套《水滸》讓他看看消遣。誰知看守所立刻退了回來,說在押犯人不能看這種造反殺人的書。一時找不著可以更換的書,只好怏怏作罷。後來聽說郭兆山被判了兩年或是三年徒刑,到溧陽勞改農場服刑去了。直到改革開放新時期,經吳懷德告知,才與郭恢復聯絡。而我與郭在此三十年間,均歷盡坎坷,備嘗人生況味,漸入老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