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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畢業後,我(李銀河)在《光明日報》工作,出去是記者,回來是編輯。其間我寫了一篇關於中國在近現代落後捱打的文章,為此在資料室裡狠查了一陣資料,文章發了幾乎一整版。後來我到上海去出差,突然發現很多單位都把我文章中的那批資料以不同的形式掛在牆上:直方圖、餅型圖,花裡胡哨。我估計是上海的某個宣傳部門把這批資料發給了各單位,讓他們搞現代化教育了:當時,“文革”剛剛結束,百廢待興,現代化是當時全國最具號召力的口號。

正是在這一年我結識了王小波。我在一個我們兩人都分別認識的朋友那裡看到了他的手抄本小說《綠毛水怪》,心裡就有了這個人。雖然是“水怪”,還長著“綠毛”,初看之下有心理不適,但是小說中顯現出來的小波的美好靈魂,對我的靈魂產生了極大的吸引力。

嚴格來說,《綠水毛怪》這本手抄本小說是我和小波的“媒人”。小說寫在一個有漂亮封面的橫格本上,字跡密密麻麻,左右都不留空白,講述了一對情竇初開的少男少女的戀情。雖然它還相當幼稚,但是其中有什麼東西卻深深地撥動了我的心絃。

小說中有一段陳輝(男主人公)和妖妖(女主人公)談詩的情節:

白天下了一場雨,可是晚上又很冷,沒有風,結果是起了雨霧。天黑得很早。沿街樓房的視窗噴著一團團白色的光。大街上,水銀燈在半天照起了沖天的白霧。人、汽車影影綽綽地出現和消失。我們走到10 路汽車站旁。幾盞昏暗的路燈下,人們就像在水底一樣。我們無言地走著,妖妖忽然問我:“你看這夜霧,我們怎麼形容它呢?”

我鬼使神差地做起詩來,並且馬上唸了出來。要知道我過去根本不認為自己有一點兒做詩的天分。

我說:“妖妖,你看,那水銀燈的燈光像什麼?大團的蒲公英浮在街道的河流上,吞吐著柔軟的針一樣的光。”

妖妖說:“好。那麼我們在人行道上走呢?這昏黃的路燈呢?”

我抬頭看看路燈,它把昏黃的燈光隔著濛濛的霧氣一直投向地面。

我說:“我們好像在池塘的水底,從一個月亮走向另一個月亮。”

妖妖忽然大驚小怪地叫起來:“陳輝,你是詩人呢!”

從這幾句詩中,小波的詩人天分已經顯露出來。雖然他後來很少寫詩,更多的是寫小說和雜文,但他是有詩人的氣質和才能的。然而,當時使我愛上他的,也許不是他寫詩的才能,而更多的是他身上的詩意。

小說中另一個讓我感到詫異和驚恐的細節,是主人公熱愛的一本書——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本不大知名的書《涅朵奇卡· 涅茨瓦諾娃》。小波在小說中寫道:“我看了這本書,而且終生記住了它的前半部。我到現在還認為這是本最好的書,頂得上大部頭的名著。我覺得人們應該為了它永遠懷念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我看到《綠毛水怪》之前,剛好看過這本書,印象極為深刻,而且一直覺得這是我內心的秘密。沒想到竟在小波的小說中看到了如此相似的感覺,當時就有一種內心秘密被人看穿之感。

陀思妥耶夫斯基這篇小說中的主要人物都是一些幻想者,他們的幻想碰到了冷酷、腐朽、汙濁的現實,與現實發生了激烈的衝突,最後只能以悲慘的結局告終。作品帶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特有的神經質的特點,有些地方感情過於強烈,到了令人難以忍受的程度。書中所寫的涅朵奇卡與卡加郡主的愛情給人印象極為深刻,記得有二人接吻把嘴唇吻腫的情節。這是一個關於兩個情竇初開的小女孩熱烈純潔的戀情的故事。

小波在《綠毛水怪》中以男主人公的第一視角寫道:

我堅決地認為,妖妖就是卡加郡主,我的最親密的朋友,唯一的遺憾是她不是個小男孩。我跟妖妖說了,她反而抱怨我不是個女孩。結果是我們認為反正我們是朋友,並且永遠是朋友。

我與《綠毛水怪》產生強烈共鳴,自此對小波有了“心有靈犀”的感覺。記得我當時心中暗想:這是一個和我心靈相通的人,我和這個人之間早晚會發生點兒什麼事情。我的這個直覺沒有錯,後來我們倆認識之後,心靈果然十分投契。

我第一次見到王小波,是跟我們共同的朋友去他家,找他爸請教學問方面的問題。我當時已經留了個心,要看看這個王小波是何方神聖。一看之下,覺得他長得真是夠難看的,心中暗暗有點兒失望。後來,剛談戀愛時,有一次我提出來分手,就是因為覺得他長得難看,尤其跟我的初戀相比,那差得不是一點兒半點兒。那次把小波氣了個半死,寫來一封非常刻毒的信,氣急敗壞。記得信的開頭列了一大堆酒名,說:“你從這信紙上一定能聞到二鍋頭、五糧液、竹葉青……的味道,何以解憂,唯有杜康。”後來,他說了一句話,把我給氣樂了,他說:“你也不是就那麼好看呀。”心結打開了,我們又接著好下去了。小波在一封信中還找了後賬,他說:建議以後男女談戀愛都戴墨鏡前往(取其防止長相成為障礙之意)。

王小波凌厲的攻勢是任何人都難以抵禦的。那是我們的第二次見面,也是第一次單獨見面。地點是虎坊橋光明日報社我的辦公室,藉口是還書。我還記得那是一本當時在小圈子裡流傳的小說,是個蘇聯當代作家寫的,叫作《普隆恰托夫經理的故事》,雖然此書名不見經傳,但在當時還是很寶貴的。小波一見到我,就一臉尷尬地告訴我:書在來的路上搞丟了。他把書放在腳踏車的後座上,不知道怎麼就不見了。我心想,這人可真行。

後來我們開始聊天,天南地北,當然更多是文學。正談著,他猛不丁問了一句:“你有男朋友嗎?”我那時候剛跟初戀情人分手不久,就如實相告。他接下去一句話幾乎嚇我一跳,他說:“你看我怎麼樣?”這才是我們第一次單獨見面啊。他這句話既透著點兒無賴氣息,又顯示出他咄咄逼人的自信和無比的純真,令我立即對他刮目相看。

小波這個人,浪漫到骨子裡,所以他才能對所有世俗所謂的“條件”不屑一顧,直截了當憑感覺追求我。我們開始正式談戀愛了,雖然從世俗的眼光看,一切“條件”都對他相當不利,我們倆根本不可能走到一起:我大學畢業(雖然只是個“工農兵學員”,但是也勉強算是上了大學吧),他初中沒畢業;我在報社當編輯,他在一個全都是老大媽和殘疾人的街道工廠當工人;我的父母已經“解放”恢復工作,他的父親還沒平反;我當時已經因為發表了一篇被全國各大報轉載的關於民主法制的文章而小有名氣,而他還沒發表過任何東西,默默無聞。

但是正如小波後來說的:真正的婚姻都是在天上締結的。經典的浪漫故事都是倆人天差地別,否則叫什麼浪漫?我和他就是一個男版灰姑娘的故事嘛。我早就看出來,我的這個“灰姑娘”天生麗質,他有一顆無比敏感、無比美麗的心,而且他還是一個文學天才,早晚會脫穎而出。戀愛談了一陣之後,我問過小波,你覺得自己會成為幾流的作家?他認真想了想,說:“一流半吧。”當時他還不是特別自信,所以有一次他問我:“如果將來我沒有成功怎麼辦?”我想象了一下未來的情景,對他說:“即使沒成功,只有我們的快樂生活,也夠了。”他聽了如釋重負。

後來,小波發起情書攻勢,在我到南方出差的時候,用一個大本子給我寫了很多未發出去的信,就是後來收入情書集中的“最初的呼喚”。由於他在人民大學唸書,我在國務院研究室上班,一週只能見一次,所以他想出主意,把對我的思念寫在一個五線譜本子上,而我的回信就寫在空白處。這件軼事後來竟成了戀愛經典—有次我在電視上無意中看到一個相聲,那相聲演員說:“過去有個作家把情書寫在了五線譜上……”

這就是我們的故事啊。

本文選自李銀河自傳《活過,愛過,寫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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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3本作者大大最好的一本小說,劇情讓人拍手叫好,連看三遍也不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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