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處都是傳奇，可不見得有這樣圓滿的收場。"

在故事的結尾，張愛玲如是說。

聽起來是圓滿了，可從張愛玲嘴裡說出來，還是讓你覺得蒼涼。

白流蘇和範柳原的這場博弈，明明勝負已定，白流蘇不得已向命運妥協，做了範柳原的情婦，將承受孃家更激烈的嘲諷……香港卻突然遭遇了轟炸。在危難面前，範柳原竟主動放棄了原本的堅持，給了白流蘇一個妻的名分。

峰迴路轉，白流蘇轉危為安。

"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傳奇裡的傾國傾城的人大抵如此。"傾城之戀，指的就是這般傾城之下，白流蘇和範柳原的愛情。

胡琴依然咿咿呀呀地拉著，各處的傳奇依然在上映。眼見著白流蘇的故事講完了，結局圓滿，讓人欣慰。可不知為何，總還覺得差著點什麼。好像這圓滿的背後，早夾雜著各種不圓滿。

《傾城之戀》的魅力就在於，明明女主角有了一個圓滿的結尾，張愛玲卻偏偏讓你覺得，這件事本身就不那麼圓滿。

彷彿她講這個故事就是為了告訴你：人生就沒有所謂的圓滿。

‌一、身份:雲泥之別

白流蘇和範柳原，一開始就是不平等的。

白流蘇作為白公館的六小姐，當初所嫁非人，帶著一身傷回到孃家，硬著心和丈夫離了婚。如今她在孃家一待就是七八年，帶來的錢早已被自家人花光，眼見著白公館越來越沒落，白流蘇就成為了眾人眼中的累贅：不止說話沒有人理，旁人還都把她當個笑話看待。

如此不公的對待，身處這樣的環境之下，她怎能不氣？

甚至如今流蘇那已經離了婚的丈夫過世了，兄嫂竟提出讓她過去奔喪，家中眾人一席談話分明是不把她當人看待，明裡暗裡說她是掃帚星，彷彿白家的沒落全都是她造成的，可不是欺負人麼。

白流蘇本就不是那頂頂溫柔、任人欺負的主，不然也不會在當年才20出頭的時候就毅然和丈夫離了婚。如今受著這般委屈，連母親都不護她，心境淒涼之下，她不由得為自己打算起來。

這年頭，一個女人，尤其是一箇舊式的女人，除了持傢什麼也不會。那她唯一的出路就是給自己再找個家了。上天憐她，流蘇本以為最好的機會也不過是去做五個孩子的繼母了，卻不料在她妹妹寶絡的相親會上，範柳原沒瞧上寶絡，倒瞧上了她。

一切突然間有了轉機。

說起範柳原，他是一個著名華僑的私生子，如今32歲，父母雙亡，又是未婚，而且已經繼承了父親的財產。這樣的男人，簡直是當時婚戀市場上的香餑餑。

在那個時候，說是新舊交替，其實大體還是女人依附於男人。一個男人只要有錢，就算品行不端，也還是有"無數的太太們緊扯白臉的把女兒送上門來。"

因此，即便範柳原自小在英國長大，又因身世頗有些坎坷，行為頗顯放浪，吃喝嫖賭樣樣不落。但對於白流蘇來說，能抓住這樣的一個男人，就已經足夠她在家裡揚眉吐氣，並使她擺脫那烏煙瘴氣的生活，得一個全新的活法。

這時的他倆，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塵埃裡。

‌二、男女:勢均力敵

白流蘇和範柳原的交鋒，從一開始就像一場拉鋸戰。

她要他的錢，他要她的人。或者說，白流蘇要的是範太太的名分和衣食無憂的生活；而範柳原想要的，就是她做他的情人。

因此兩人各懷心思，彼此琢磨。

她和他原本是不平等的，但只有在一點上他們有對弈的資格，那就是性別。男人和女人，不需要財富地位相等，只要她吸引他或她喜歡他，一切就會有後續。

甚至在這個點上，白流蘇是佔了上風的。因為最先動情的，其實是範柳原。而流蘇雖然也覺得他可愛，享受和他在一起的刺激和歡愉，但最根本的，對於一個離過婚，受過太多委屈，急於擺脫現狀的女人來說，她跟隨他主要還是為了經濟上的安全。

換句話說，她沒有他陷得那麼深，只是她的處境讓她別無選擇。不抓住這個機會，她就只能繼續在家裡受氣，而且她已經被誤會成他的人，早已沒有退路。

他們都不是什麼簡簡單單的人。白流蘇已經28了，雖然是一位傳統的舊式中國小姐，但經歷了離婚，又在孃家受盡了白眼和嘲諷，她拼了命的想要逃離，而唯一的倚仗就是自己的美貌。

"她那一類的嬌小的身軀是最不顯老的一種，永遠是纖瘦的腰，孩子似的萌芽的乳。她的臉，從前是白得像瓷，現在由瓷變為玉——半透明的輕青的玉。上骸起初是圓的，近年來漸漸的尖了，越顯得那小小的臉，小的可愛。臉龐原是相當的窄，可是眉心很寬。一雙嬌滴滴，滴滴嬌的清水眼。"

白流蘇確實是美的，不然也不會在相親會上把她正當年輕的妹妹給比了下去。

而她最美的不是外形，是那一種氣度。"依著那抑揚頓挫的調子，流蘇不由得偏著頭，微微飛了個眼風，做了個手勢。她對鏡子這一表演，那胡琴聽上去便不是胡琴，而是笙簫琴瑟奏著幽沉的廟堂舞曲。她向左走了幾步，又向右走了幾步，她走一步路都彷彿是合著失了傳的古代音樂的節拍。"

流蘇真正的美就美在她那中國古典美人的獨特韻致——溫順，柔緩，惹人愛憐。

範柳原就常對她講:"你的特長是低頭。"

為什麼一個簡單的低頭動作，能讓範柳原這樣的男人傾心？其實深入剖析開來，低頭就是女人天生的示弱，而這種示弱，正迎合了男性生來的征服欲。

就像徐志摩著名的的《沙揚娜拉》所說的那樣:"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似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

範柳原雖然算是個新派人，但他骨子裡愛的是那種楚楚的中國韻致。而白流蘇正是符合他審美的這樣一個美人，他不只是想得到她的身，他更想與她有精神上的交流，他希望她愛他，白流蘇是知道的——"取決於柳原是太吃力的事，他脾氣向來就古怪。對於她，因為是動了真感情，他更古怪了，一來就不高興。"

都說愛情裡誰先動了心，誰就敗了。範柳原能在轟炸開始後第一時間想到流蘇，並在穩定下來後主動提出和她結婚，根本上還是因為愛上了她。

只有在愛情面前，那些算計和較量，才能真的退步。

‌三、交鋒:一場博弈

其實範柳原和白流蘇的這場博弈，勝負早見分曉。白流蘇兩次到香港去，都是他出的錢，在金錢上她原本就依附於他，更何況兩人幾次三番並肩出門，早被人瞧在眼裡，即便什麼都沒發生，她的聲名也早毀了。她沒有退路，就這樣回到上海去，更是落了口舌給那一大家子人。

她在他面前，基本沒有談條件的資本。真正翻轉局面的，不過是運氣。或者說，是一個契機。

如果沒有突入而來的那場轟炸，事情就會像白流蘇所想的那樣，她已經做了他的情人。而短短一個禮拜的愛，她不曉得到底能不能吊住他的心。範柳原正準備上英國去，要回來至少要一年半載的時間，白流蘇不曉得：沒有婚姻的保障，僅憑這麼短時間的相處，他能不能長期抓住這個男人？

眼看著這個故事就要變成不圓滿，或許白流蘇就要在等待中慢慢發瘋。然而，1941年12月8日，炮聲響了。

一夕之間，仗打起來了。孤身留在家裡的白流蘇，在恐慌了一日之後，等來了範柳原。

他急促地問她:"受了驚嚇罷？彆著急，彆著急。你去收拾點得用的東西，我們到淺水灣去，快點！快點！"

就這樣，兩人一路相守，經歷了戰亂、飢餓、恐慌、焦慮，回到家裡後，開始一日三餐，整頓房屋，竟然過起了凡塵夫妻的日子。有那麼一些時候，他們突然感覺到，有身邊這麼一個人就夠了。

"在這兵荒馬亂的時代，個人主義者是無處容身的。可是總有地方容得下一對平凡的夫妻。"範柳原突然轉變心意，流蘇心中五味雜陳，低下頭，落了淚。

這樣的結局，對白流蘇來說，可真是峰迴路轉，柳暗花明。結婚啟事在報上登出來了，白公館裡的人多多少少也敬了她幾分。

若沒有這場轟炸，這定然不是個圓滿的故事。但畢竟張愛玲寫了這場轟炸，讓這對各懷心思的男女，在災難來臨時看清楚了一些東西，願意放下那些私心，去做一對塵世中的平凡的夫妻。

縱使沒那麼圓滿，但人生不本就是如此嗎？在張愛玲筆下，能有這般結局，已經是難得的圓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