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禪宗史新研

龔鵬程

時間:2015年4月10日

地點:江西宜春寶峰寺寶峰講壇

各位大德、各位菩薩:

我只是想稍微介紹一下目前禪宗史研究的進展。而且,這也不是整個學術界的情況,只是我自己的一些研究。

各位都知道,禪宗大量的祖庭和早期傳播都在江西、湖南,因此我們很少關注西北地區的佛教,所以我今天特別想從西北佛教談起。這是個比較特別的角度,各位不見得熟悉。

一、

新疆、中亞、西亞一帶,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從9世紀到15世紀),廣泛流通的文字是回鶻文。回鶻就是我們現在所熟知的維吾爾民族,他們當時的回鶻帝國,跟唐朝、宋朝的關係都非常密切。“安史之亂”時,中原混亂,在維繫唐朝政權時,回鶻出了很大的力量。而且,回鶻當時的國教是佛教,所以,它也是一個佛教非常興盛的地區。後來,他們也編了回鶻文大藏經,跟我們的漢傳大藏經相當,規模非常大的。所以,早期的西北地區並不像我們現在所看到的那樣,整個新疆、特別是維吾爾人,都是信奉伊斯蘭教的。

由於當時在中亞、西亞一帶流通的主要是回鶻文,所以,當地留存有大量的回鶻文獻,這些文獻現在還有幾萬件,分散在世界各地,德國最多,約有8000多件;其他像日本、芬蘭、英國這些地方也儲存了很多。

這些文獻中有大量有意思的東西,例如有《易經》的卦文內容,這是特別有趣的。在北疆伊犁靠近哈薩克、烏茲別克邊境的地方,有一個小縣城,叫特克斯。各位聽這個名稱就知道,它是個哈薩克族人的聚集區,但是,整個特克斯城是按照八卦的卦象建的,所以它叫八卦城。在中國的南方有很多八卦村,但沒有這麼大規模的八卦城,一整個縣城都做成了八卦的樣子。所以,這個縣城很稀奇。而且,這個地方的人都非常相信《易經》。我曾經在該地發現過蒙古文的《易經》,以及道教流傳的一些經書,而回鶻文獻中恰好也有易卦跟符籙。例如在交河古城(吐魯番地區,唐人詩“黃昏飲馬傍交河”的地方)發現的殘片上,可以看得到的易卦大概有十三卦。在其他地方還發現了一些符籙,譬如說女人發燒怎麼樣來治病,這一類保佑人體的符籙,或者是免於迷路的符籙——這是第一批可以說明回鶻跟中國的思想關聯非常密切的材料。

第二批材料,是跟中國的星斗信仰、星佔有關係的。這批文獻也很多,譬如說在吐魯番出土的星佔,跟《開元佔經》、《協紀辨方書》等這些漢人占星書所的內容幾乎完全一樣。換句話說,它大概就是漢地八卦和星斗信仰傳到那邊去、對他們產生影響後出現的產物。

另一些能夠看到的影響,還包括五行、八字和天文曆法。回鶻文獻裡面除了道教外,還有大量佛教文獻,最特別的就是《佛說天地八陽神咒經》,這經跟我們平常看到的佛經非常不同。為什麼?因為這不是從印度傳來的,而是由漢地的僧人所造的。漢地方不太流行,很少人聽過這部經,也沒什麼人傳習,一般的大藏經,也多沒有收它。但是這部經在西域的數量特別多,在敦煌也有發現,抄本、刻本和殘卷加起來竟有186種,是在當地非常流行的佛經。由於它的版本很多,所以你可以看得出它的轉變:早期,拜火教的思想比較濃,表示它受到印度跟波斯的影響比較深,可是越到後來,中國的思想就越來越濃厚,最後源於波斯的東西幾乎完全被排除了。它裡面有很多講五行、八字的內容,還有很多天文的術語,而術語基本上都是從漢語裡借過去的。如太歲,還有一些其他的觀念。

另外,還有一個很特別的影響是二十八宿。在我們中國人的天文觀裡,二十八星宿是非常重要的,這一點,在回鶻文獻中也有反映,跟二十八星宿相關的名詞,是從中國傳過去的。各位要知道,在清朝末年民國初年,全世界的學界都有一個共同的觀點,認為二十八星宿、十二時辰和十二生肖,都不是中國本土創造的,而是西方傳過來的。從西方哪裡傳來的呢?有人認為是印度,有人認為是巴比倫,有人認為是埃及。當時大家認同中國人種“西來說”,人種是從西方來的,文化當然也從西方傳來。像二十八星宿,就是個例證,因為它的名稱都很奇怪,當時人認為這是譯文,是對照著西方的語言翻譯過來的。當然,我們現在的研究,才確定它的起源還是在中國本土,而且年代非常早。所以,二十八星宿在新疆出現,即是從中原傳過去的。

另外,中國的星斗信仰,最重要的是北極信仰和北斗。北斗是轉的,而北極星不動,北極星和北斗互相配合,成了我們中國認識天體最重要的一個標準,這在回鶻文獻裡也是有所反映的。

還有就是十二月、十二支、十二生肖,這些在回鶻文獻裡也很常見。例如回鶻文獻《玄奘傳》,在用迴文紀年紀月時,就採用了跟中國一樣的方式。干支紀年法是我們漢族所創,十天干跟十二地支相互配合形成了六十甲子。公元前後,漢人才把每個地支跟動物相配。也就是說,十天干、十二地支很早就出現了,但是把它們配上鼠、牛、虎、兔、龍、蛇、馬、羊等等,要到漢朝。回鶻人接受了漢人的干支紀年法,他們大概在九世紀中葉遷到高昌。

另外還有七曜歷。就是我們一週七天,分別屬日、屬月、屬火、屬水、屬木、金、土。這種紀曆方式,早期我們也認為可能起源於埃及,是閃族人創造的,後來慢慢向東傳播進入印度,再進入中國。但是,最近我們的一些研究認為它應該還是發源於中國本土。

回鶻使用的這種曆法就是從中國傳過去的,只不過它在各地方的面貌不完全一樣,如在敦煌的和在吐魯番的文獻就不太一樣,有的是先五行,後面加十二屬相;也有的用十天干加五行加十二屬相,各不相同。但無論如何,它們和中國的關係都非常密切。

這一點在五行的排列方式上也可以看出來:我們現在的五行順序,習慣講金木水火土,但是漢朝的排列順序是木火土金水。高昌的五行排列方式,和漢代就很類似。這個曆法,後來還影響到了西藏的十輪歷。可能是十一世紀以後,高昌的歷法影響過去的。

回鶻的醫學和中國的醫學也非常類似,不僅基本的藥方和中醫類似,它們的很多醫學用語也來自漢語。在晚唐、五代到宋元,回鶻醫術和中醫的交流非常多。現在中藥裡的木香、安息香、雞舌香、羚羊角等等,都是從西域傳進來的。

以上是個大背景的介紹。這些現象,呈現了一個很明顯的事實,那就是:在當時,從吐魯番、高昌一直到伊犁,這整條線上,漢字和漢文化的影響是很盛的。高昌的語言裡,有很多語彙是從漢字或者漢語讀音裡面翻譯過去的,有的甚至就直接借用我們的字。另外,我們還可以看到,回鶻文獻裡面有大量的漢字和回鶻文對照的讀本,這表示這個地區的人在學習漢字,因此出現了很多教材。

還有史料記載,中國把大量的佛經,譬如說大藏經、般若經等,當成了外交禮品。回鶻人來進貢,我們就把這些佛經回贈給他們。所以《北史》記載說河洲、沙洲的寺廟,都像中國的寺廟一樣誦漢字佛經。

除了僧人,一般民眾使用漢文也非常普遍,因為我們發現,在大量的地契、房契、檔案、家庭文書,都有漢字。有些是一部分回鶻文穿插、夾雜著一部分漢字,或者是用回鶻文書寫一些漢字的專有名詞;還有很多完全採用漢文書寫的文獻。

這在回鶻文的佛典裡就更明顯。我們剛剛提到,中國人一般的思想,什麼五行、八字、天文、星佔等這些,在回鶻的影響是很普遍的,至於佛教,就更不用說了。我們發現,回鶻文的佛典,基本上都是根據漢文佛典翻譯過去的,所以在回鶻文佛典中經常夾雜著漢文。這有點像我們現在很多中國學者寫文章,要使用一些英文,在特殊術語上起一種強調的作用,或者表示這個術語在中國還沒有相對應的語詞。這是當時很重要的現象。

他們的佛典則都是從漢文翻譯過來的,基本上是大乘系統,小乘佛典很少,可見的僅有《長阿含經》、《中阿含經》、《雜阿含經》和《增一阿含經》,其他密教的經典也不多,主要只有《聖妙吉祥真實名經》、《千手千眼觀世音菩薩廣大圓滿無礙大悲心陀羅尼經》等。有一些中原高僧的傳記也被翻譯成了回鶻文,比如我剛剛跟各位介紹過的《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慧遠傳》。另外,有大量的佛經是我們漢地的僧人自己造的,這些經的數量很多。在道安法師跟僧佑在南北朝期間所編的佛教文獻目錄裡面,就專門有偽經的部分。

有一些我們平常覺得非常重要的經典,像《法華經》、《華嚴經》、《金光明經》、《金剛經》或者《大般若波羅蜜多心經》,還有《淨土三經》等等,這些在印度也同樣都非常重要的經典,在回鶻文獻中就沒有,或者非常少,這跟它們的地位是不相稱的。像《金光明經》在回鶻文獻中只有7件,《金剛經》只有9件,《法華經》有15件,《大乘大般涅盤經》只有3件,《地藏經》只有1件。而且最特別的是《首楞嚴經》和《大般若波羅蜜多心經》,一件都沒有。有人可能會問,這7件、9件、15件,看起來數量也挺多的嘛。但是各位想想看,剛剛跟各位介紹過的《八陽神咒經》,現在能看到的有將近200種呢,相比較起來,前面的幾種經就非常少了。

另一些不被歷代大藏經所收的中土偽經,在回鶻文獻中卻極多,比如說《父母恩重經》。《父母恩重經》對中國人來說非常重要,這部經是漢僧造的,強調孝道,還有一套相關的法會、活動、觀念。光敦煌所出的《父母恩重經》就有五六十件,在回鶻文獻裡面,這部經也很多。此經從來沒有被收入過《大藏經》,但在民間很受歡迎,後來也就被翻譯成回鶻文,在西域廣為流佈。

還有一部經,叫作《佛說閻羅王授記四眾預修生七往生淨土經》,這經我們平常也不太講,但在回鶻文獻中流傳也很廣,在敦煌發現的殘片就有40件,吐魯番也出土了十幾件,圖文並茂,非常考究。

還有一部漢文經,叫作《佛頂心大陀羅尼》,這也是偽經,但回鶻文寫本也多達27件。另外,還有剛剛講的《八陽神咒經》,它的寫本、刻本更是多達186件。

還有一部經,叫作《頌金剛經靈驗功記》,現在都是附在《金剛經》裡面讓我們一起讀的,它也被翻譯成了回鶻文。

更妙的就是回鶻文的《阿含經》,也是從漢語翻譯過去的。最明顯的例證就是,它在翻譯的過程中不斷地夾雜著很多漢字或者漢字片語。

大家都知道,佛教是從印度經過中亞慢慢傳進中國的,主要的管道,一條是海路,一條是陸路。陸路是從中亞到新疆,再進入漢地。回鶻以佛教為國教,應該是受這樣的影響,所以它也信佛教,它扮演的應該是一箇中間人的角色,由他們把這些佛經傳進中原,對吧?但是我們現在看到的這種文獻證據,卻完全是顛倒過來的。因為他們的佛教文獻所呈現出來的佛教傳播路徑,乃是把漢傳的佛典再翻譯回去,而不是把印度的佛典翻譯過來。所以,佛教呈現出一種由東邊向西傳播的趨勢。

漢地佛教是我們整個漢文化的一部分,它本來是從西方傳入的佛教,可是實際上,在漢代、唐代佛教傳進來以後,很快,它就開始漸漸從東邊往回傳,而且在整體趨勢上,是漢文化在向西傳播。我們剛剛在前面介紹的易學、象數、道法、天文等這些東西的影響,之所以能夠普遍地在回鶻文獻中看到,也需要放在這個大趨勢、大背景底下來看。

什麼要講這個呢?過去我們在談中西文化交流的時候,談得比較多的是佛教如何從印度中亞、西亞、中亞傳進中國。可是,我們沒有注意到自己的漢傳佛教。漢傳佛教發展起來以後非常興盛,加上當時漢文化傳播力量十分強勢,所以,本來是這些地區向我們輸入佛教的,反而變成了我們的佛教向他們這些地區輸出。這個現象值得我們做佛教研究的人好好思考。

各位,我們自己雖然覺得佛教很重要,我們的佛教發展得非常好,但是,國際上研究佛教的人並不這樣認為。國際上認定佛典還是以梵文、巴利文為主,其他地方的文獻則透過貴霜王朝等慢慢傳進中國。我們雖然翻譯了大量的佛經,但它終究是翻譯。就好像我們學術界,如果有一個人完全不會英文,只能讀翻譯本,那麼他來討論西方的學術史,很多人就會質疑,說你根本不懂英文,怎麼能談西方的哲學、歷史呢?同樣,我們只讀漢文文獻,就常常被質疑說你不能夠讀梵文、讀巴利文,不懂西域文書,其實就沒有辦法真正做研究。西方人做佛教研究也特別注重語言部分,所以對於我們的漢傳佛教便不免看輕了。

但是,我現在講的這個現象,它可以幫助我們理解,在公元九世紀到十五世紀之間,漢文化才是強勢文化。這情況就好像現在我們都去學英文一樣,這個地區的人們都要學漢文。現在很多知識階層的人都能讀英文,一如當時他們那個地方的人,只要讀書識字,就都能讀漢文,同時也會接受很多中國的觀念。就像我們現在的很多年輕人接受西方的觀念一樣。這時候,漢文佛典的地位,反而取代了印度來的佛典,使用的佛經,大都是直接從漢文翻譯成回鶻文的。

二、

平常我們講禪宗史,大家都知道禪宗六祖是在廣東弘法的,圓寂於廣東韶關;故後來禪宗的傳播是由南向北,唐宋間,禪宗的主要傳播地區仍只在江西,湖南一帶。但是,我們現在卻從敦煌石窟裡發現了很多《六祖壇經》。最早是日本的大陸探險隊,領隊大谷光瑞,在敦煌得到了一個本子。後來,這本子被放到了旅順博物館。現在已經下落不明,隻日本龍谷大學圖書館還藏有它首尾兩頁照片。

大家很遺憾,很想知道關於《六祖壇經》的更多資料,後來就發現大英博物館有斯坦因帶過去的另外一個《六祖壇經》,而且首尾完整。這本子後來收進了《大正藏》,它的縮微膠捲也公佈了。因此,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它都是對敦煌本《六祖壇經》進行研究的主要依據。

但是,後來在北京的博物館也發現一卷《六祖壇經》,是卷軸裝的,但是不全,只有後半部,這是第三個本子。

第四個本子,是現在敦煌縣博物館收藏的,這一冊首尾完整。是從敦煌的千佛寺山上得來的。這一卷特別重要,因為它抄了很多禪宗文獻,《六祖壇經》只是其中一部分。另外還有很多東西,有一篇很重要,是獨孤沛的《南宗定是非論》,當時南宗北傳,北方還是神秀北宗禪的勢力範圍,南宗傳過去以後,在北方引起了重大的辯論。推動這次辯論的主要人物是神會和尚,他寫有《壇語》,還有淨覺《注般若波羅蜜多心經》的註解,都是非常好的。而且,這個本子的抄寫質量、校勘質量都很好,研究價值最大。

第五個是後來在北京圖書館又發現的另外一個本子,只有一頁紙,是個殘卷,沒頭沒尾,所以大家猜測是原來抄了一段,後來廢棄了,不要了,或者是抄的過程中遺落了一頁。這是個殘卷,但是也有校勘的價值。

此外,還有另外一個本子,是西夏《六祖壇經》的殘片。現在這個殘片分藏在很多地方,總共有12頁,這12頁被很多人收藏,因為敦煌的材料,每一片都很珍貴,很多圖書館就只收藏了一頁、兩頁這樣。但是我們也可以發現,西夏文的《壇經》是根據漢文的《六祖壇經》翻譯的,它的底本應該就是敦煌本,這個底本的流行年代相對更早。現在我們發現的敦煌本,基本上都是唐末北宋時期的,這個西夏本非常接近當時的敦煌本,所以它也蠻重要。

西夏本和敦煌本重要的意義在哪裡?在北宋時期,敦煌孤懸西北,在各種勢力交錯的情況下存在著。敦煌是一個非常特別的地方,它曾經是唐的轄區,但是它又曾經被西藏統治過一段時間,被西藏吃掉了,後來又收復了;後來,瓜沙地區的老百姓自己形成了一種地方保衛力量,一方面表明我是宋朝的領地,可是西夏強大了之後,又要向西夏稱臣朝貢,實行等距外交。遼王朝盛行華嚴,禁止禪宗,禁止《六祖壇經》,可是敦煌卻流行禪宗和《六祖壇經》,採用北宋紀年,所以,從這裡就可以看出來,當時敦煌的佛教跟遼的佛教不是一回事,不一樣,它還是受漢地佛教的影響比較大。

這是很有趣的例子,為什麼呢?說明了南宗禪在敦煌地區十分流行,南宗禪向北傳播到了這麼偏遠的地方,從東南傳播到了西北。所以,我們不能以為禪宗在當時僅僅侷限在東南一隅,它的傳播範圍非常廣,而且神會和尚在這裡面起到的作用也不可忽視。

各位,對於早期禪宗史,教界和學界向來意見不一致。胡適先生的禪宗研究,後來有人說要把它編成一本書,叫《胡適禪學案》。他點出了早期禪宗史上的一些關鍵問題,不可忽視。不曉得各位知不知道,敦煌《六祖壇經》比今本《六祖壇經》少了12000多字。而現在的《六祖壇經》總共才20000多字呢,可見它們有很大的差距。胡適的研究,特點就是推崇神會,他認為神會和尚是禪宗能夠立足的一個關鍵性人物。當時神會在北方大開辯論,打敗了北宗禪,才確立了南宗禪的地位。甚至於,胡適推論,所謂《六祖壇經》恐怕就是神會和尚的語錄,不是六祖的,這裡面有很多爭議。但是,教界很少人談神會。在我們教界,六祖以後,整個禪宗的宗派史中是沒有神會的,神會和尚的寺院、法脈傳承,後來都很少有人討論。但很顯然,神會和尚有《南宗定是非論》,可見他在當時是起過作用的,我們也不能夠忽略他。

這就是我要講的第二部分,從西北的文獻上來看,為什麼在西北敦煌這樣的地方居然出現了大量的《六祖壇經》。是有個大的背景在,這個大背景就是漢地佛教的反影響。這種反影響中,最特別的當然是禪宗。禪宗是在中國本土發展起來的,然後從南方傳到北方。這是一個很值得注意的現象,目前還比較少有人關注,所以我在這裡作個特別介紹。

三、

以下要談的就是一個更大的話題,且是個國際性的話題:禪宗在近代引起了一個重大爭議,爭議的核心是佛性思想,說人都有佛性,眾生平等。所以人只要明心見性,便可以立地成佛,這是《六祖壇經》的核心思想之一。

所謂佛性,我們也把他翻譯成如來藏性、如來性或者覺性,指佛陀的本性,這是我們中國佛教界對佛性的一般理解。有些時候,我們又把它稱為心、本性、法性、真如等等。我們最早講人皆有佛性、人皆可成佛,是從竺道生開始的。當時他講“一闡提人皆能成佛”的佛性理論,大家都不相信,因為當時的理論認為,人不都有佛性,有些人有,有些人沒有,一闡提就沒有。沒佛性的人是不能成佛的,就好像我們種一顆絲瓜,它不會長出葡萄來一樣,人種不一,佛性理應不同。但是從竺道生以後,漢傳佛教都慢慢地接受了人皆可以成佛的理論,到了禪宗,尤其講得透徹。

這個思想,在六祖見五祖的時候便有明確表示:“人有南北,佛性無南北。”眾生皆有佛性,人是平等的。第二是佛性是人本來的自性,佛性本來清靜,我們之不清靜是被客塵所染。只要能夠彰顯本心,染就去除了。所以說本性清靜,只要用此心,直了成佛。第三,我們自性本來自足,含藏一切,萬法都是從心中顯現出來的,所以自性含萬法,萬法就在人性之中,“三世諸佛、十二部經在人性中,本自具有。”所以自性是萬法、一切的本源。這些是中國禪宗的基本想法,我不作太多介紹,應該都是基常識了。

但是這種想法在近代引起了很大的爭議,很多人認為這根本不是佛教,違背了佛教的根本道理。最近的質疑是從1986年開始的,日本興起了一種批判佛教的思潮,代表著作包括:(1)《本覺思想批判》(1989年),(2)《批判佛教》(1990年),(3)《道元之佛教:十二卷本正法眼藏之道元》(1992年)。還有松元史朗的代表作,包括:(1)《緣起與空:如來藏思想批判》(1989年),(2)《禪思想之批判的研究》(1994年)等。

其它相關的研究還很多。由於在國內,禪宗的力量很大,所以對於這些批判不是很在意,反應也比較少。但是在臺灣,有傅偉勳“道元與批判佛教”(《道元》,東大圖書,1996);林鎮國〈佛教哲學可以是一種批判哲學嗎?〉(收於釋恆清編《佛教思想的傳承與發展》,東大圖書),其實這是一個有意義的話題,可以促使我們重新研究佛教到底是什麼、禪宗是什麼、真常心繫是什麼。這些都是很大的傳統爭論,在現代引發了一個新的風暴。

批判佛教的主要觀點認為,真常心繫的如來藏想是偽佛教,不能稱為真正的佛教,因為它違背了佛教的根本意義——“緣起”和“無我”。而如來藏思想之所以有違這兩個佛教的基本教義,乃是因為它帶有強烈的神我思想。松元史朗將它稱之為dhaatu-vaada(基體論),即是指單一實在的基體(dhatu)生起多元的諸法(dharma)。所以他們強烈地批判本覺思想,甚至於指出禪宗、《維摩詰經》的“不二法門”等,都不是真正的佛教。

因為本覺思想主張一切“法”根於一個“體”,或者一個“真如”,從一個“本覺”生出來,所以他們覺得這是一切要回到“本心”這一最主要的權威。不承認一切文字、一切外在的東西,不承認概念,也不承認知性、推理、邏輯的有效性,收攝到單一的“本覺”上。所以,他們認為這和印度的“梵我論”相同,在中國則是跟道家“自然”相結合的,偏離了佛教原來的思想,違背了緣起觀。因為,假如講緣起,就是無我,無我才能真正達到“利他”。若講本覺,講“一佛成道觀見法界,草木國土悉皆成佛,有情非情皆具成佛道”等等,不外乎是一種欺騙。真正的佛教不是這樣的,真正的佛教比較接近西方哲學,它是一種知性的推理,而我們中國卻強調開悟與體驗。

以上是個簡單的介紹,各位可以根據我講的線索把他們的著作都找出來,看看他們是怎麼說的。

但是我們覺得,這種批判可能不準確,因為禪和神我論還是有區別的,特別是如來藏思想。我們能不能把如來藏思想理解成這種基體主義?恐怕不行。如來藏不是生出生死,而只是說生死會依如來藏。也就是說:如來藏在染,就是生死;如來藏在淨,就是涅槃。我們一般人會把如來藏看成一個實體的東西。可是《勝鬘經》說:“如來藏非我,非眾生,非命,非人。如來藏者,墮身見眾生、顛倒眾生、空亂意眾生,非其境界。”我們這些眾生、一般人,顛倒夢想,會把如來藏看成一個實體,可實際上如來藏不是。

對如來藏的理解,非常困難,過去我們很多人把如來藏當成一個實體,像《大般涅盤經》的《獅子吼菩薩品》裡面就談到了佛性和緣起法的一個關係:一般人看萬法,要不就是持神我論的“常見”、要不就是虛妄的“斷滅空”,這兩個都是佛教所反對的,佛教講的是無常無斷,既不是神我論的常有常見,也不是斷滅空。這個義理很難解釋,因為它是“真空”,但是它有“妙有”的趣味,所以很多人會懷疑它是不是含有神我論的氣味,即使是印順法師。他的研究有一個重點,要說明如來藏思想不違背佛陀的說法,只不過它早期在印度不是主流。但對於如來藏,他也是有批評的,認為如來藏的講法是受印度神學影響,因為如來藏和梵我論還是很像的。像印順法師的這種懷疑,其實早在《楞伽經》裡面,大慧菩薩就曾經提出過。大慧問佛說:“世尊,為什麼你和外道一樣,都說有一個如來藏呢?”佛陀就回答說:“我說如來藏,不同於外道所說的我。大慧,有時候我說空、無相、無願、如、實際、法性、法身、涅槃等等,於法無我,離一切妄想,我是以種種智慧善巧來說,這是一種方便的說法,有時說如來藏,有時說無我。只不過說無我,一般人不能夠理解,一般人不能夠接受,所以我有時會講如來藏。”佛的目的是“為斷愚夫畏無我句”,一般人聽到“無我”害怕,一般人總是執我,所以要引導他們、開導他們,講如來藏。可是它和外道講的“我”不一樣,是一個“無我”的如來藏。從佛陀的本意上來看,如來藏絕對不像批判佛教的人所說,是一種基體主義,或者是“有我論”、“神我說”或“梵我”思想。

四、

禪宗的另一個特點是“頓悟說”。但最近我們發現,頓悟思想很有趣,還涉及到西藏佛教和唐密的傳承。

在吐蕃時期,西藏的勢力非常強,勢力範圍是現在的西藏、一部分四川,青海,一直延伸到蒙古、新疆。力量非常大,整個河西走廊都被併吞了。而且,他們曾經攻入長安城,佔領長安城40天呢。正因為這樣,所以敦煌曾經淪陷過,歸吐蕃統治長達半個世紀之久。當時敦煌的僧人被帶到了西藏,這裡面最重要的是摩訶衍。摩訶衍是個禪僧,他被迫入藏十多年。去了以後,和西藏當地的、從印度傳過來的僧人的講法不一樣,引發了辯論。辯論前後有好幾次,發表了敦煌寫本叫《頓悟大乘正理決》。非常重要。法國的戴密微最早對這場辯論作研究,稱之為“西藏諍論”。後來義大利、日本都有人做研究,也被稱為拉薩諍論、桑耶諍論(因為是在桑耶寺舉行的)。諍論不止一次,所以統稱為西藏諍論。

剛才已經介紹過,當時在敦煌地區流行的禪宗,其實是南宗禪,摩訶衍講的就是南宗禪。後來他和“婆羅門僧”發生辯論,那並不是真正的婆羅門,而是印度過來的大乘佛教,特別是中觀論一派學者。

關於這次的辯論,漢文資料除了《頓悟大乘正理決》之外,還有一些其他的檔案。藏文資料,則有蓮華戒的《修習次第論》。我們從篇名上就可以發現,有一個在講次第。傳統佛教的修行講次第,而禪宗是講頓悟的。根據《頓悟大乘正理決》記載,摩訶衍到西藏後非常活躍,引起了印度來的僧團的抗議,宣稱他傳的禪宗不是佛教,應該禁止,所以摩訶衍就起來辯護,雙方有過幾次交手。最終結果怎麼樣呢?雙方的記錄不一,漢僧說:“摩訶衍所開禪義,究暢經文,一無差錯,至今已後,任道俗依法修習”,表明摩訶衍勝了。可是另外藏文的《布頓佛教史》記載就完全不一樣,說:摩訶衍這些頓門的禪師無言以對,只好獻花給印度來的僧人,承認自己失敗,而且摩訶衍的徒弟當時還自殺了。後來,藏王命令:“以後,見解應該依龍樹菩薩的講法來做、行應該根據“十法行”來修學,不再依頓門的規矩。“所以和尚就被送回漢地,著作則被窖藏起來,禪僧退出拉薩了。

因雙方記載不一樣,我現在認為大概是這樣的:辯論互有勝負,但最後漢地的僧人離開西藏,是因西藏內部政治複雜,佛教教義的爭論和內部政治鬥爭是結合的。所以他們最後離開西藏並不完全是因教義辯論失敗,而是政治環境逼迫他們離開了西藏。

但這個爭論並不是禪宗跟密宗的爭論,而是禪宗跟印度中觀派的爭論,其中特別有趣的點是什麼呢?−−−−中國早期的禪宗思想,實際上就是以龍樹傳進來的中觀思想為基礎,慢慢發展起來的。可是,同樣是龍樹中觀思想,在印度繼續發展的結果,卻跟在中國產生了衝突,產生了差異,這是很值得思索的。

五、

另外一個值得注意的就是禪密關係。

這是另外一種形態,禪家北宗在北方興盛的時候,也是密教興起之際,他們的時間非常接近。我們這裡說的密宗,是以善無畏、金剛智跟不空為代表的唐代密宗。唐密先於藏密,藏密是一部分唐密入藏以後形成的。

北宗門下有很多著名的禪僧,像神秀的門人,會善寺的景賢禪師,就曾經跟善無畏交往,而且也常被認為是善無畏的門人。神秀的另外一個門人義福,也相傳是金剛智的門人。普寂的門人一行法師,後來也師從善無畏跟金剛智,而且還翻譯了很多的密教經典。一行法師是非常重要的密教大師,曾修了一個曆法,就是著名的大衍曆;他也做了《大日經疏》,是當時密宗龍象。此外,嵩嶽一向是北宗的大本營,而擔任金剛智翻譯《瑜伽唸誦法》、《七具胝陀羅尼》筆受的溫古也號稱”嵩嶽沙門”。善無畏住持聖善寺,而普寂最重要的門人弘正後來也長期住持此寺。因此兩宗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絡。

現在研究密宗的朋友,也有些人認為密宗特別像北宗禪,特別是宗咯巴,當然這是後話。但是密宗跟北宗禪的關係是現在的一個熱門話題,因為我們發現,他們的關係非常緊密。

現在《禪要》這一套書,雖然是善無畏的說法記錄,可是在裡面你也可以看到北宗禪的影子。例如說各位看這幾段,“今所發心,復當遠離我法二相,顯明本覺真如”,又要“如人學射,久習純熟”,還是需慢慢熏習。這一修法在《楞伽師資記》所述道信《入道安心要方便法門》中說得更加具體。還稱“所言三摩地者,更無別法,直是一切眾生自性清淨心,名為大圓鏡智。上自諸佛下至蠢動,悉皆同等,無有增減,但為無明妄想客塵所覆,是故流轉生死不得作佛。行者應當安心靜住,莫緣一切諸境”,“行者久久作此觀,觀習成就不須延促,唯見明朗更無一物。亦不見身之與心,萬法不可得,猶如虛空。亦莫作空解,以無念等故,說如虛空,非謂空想。久久能熟,行住坐臥,一切時處,作意與不作意,任運相應,無所掛礙。一切妄想,貪瞋痴等一切煩惱,不假斷除,自然不起,性常清淨”,這與禪宗的說法幾乎完全一致。

總之,敬賢與善無畏的對談,開啟了禪密兩家之會合,對佛教的發展有深遠的影響。

這是密宗與北宗禪的關係,而這一關係到了善無畏門人一行這兒,卻又有了轉化。一行現存的《大日經疏》中,其實就包含著南宗的想法。

一行認為此經宗旨是“頓覺成佛入心實相門”,與禪宗一向強調的頓悟成佛一致。據《大毘盧遮那成佛經疏》卷一〈入真言門住心品〉:“此品統論經之大意。所謂眾生自心,即是一切智智,如實了知,名為一切智者。是故此教諸菩薩,真語為門,自心發菩提,即心具萬行,見心正等覺,證心大涅槃,發起心方便,嚴淨心佛國。從因至果,皆以無所住而住其心。故曰入真言門住心品也。”所以他認為只要發菩提心就能夠修成正果。

底下這些講法也都是啊,“初發心就可以得無上菩提,便得法輪”。這些講法跟禪宗已經很接近了,禪宗是以心傳心,六祖聽人誦《金剛經》,“無所住而生其心”,即從這一句開悟。一行呢,強調的不是“無所住而生其心”,而是“想無所住而住心”,這兩個是有所不同。但是,他特別強調初發心便成正等覺、頓悟成佛,這跟南宗禪已經很接近了。

這個是禪跟密宗的關係。這關係現在我們研究得還不夠,但它很有趣。我們是不是可以解釋說:順著某種思路發展下去,也許它最後一樣會發展成像南宗禪的形態呢?這也間接的回答了前面那個說禪宗不是佛教的講法。很多人都說佛教中的國化背離了佛教原意。可是佛教繼續發展,可能也就會發展成我們中國佛教的這種形態。

批判佛教的這種討論,不是現在才出現的。從晚清佛學開始興盛之後,這個爭論即一直存在。支那內學院歐陽竟無先生及其門下呂澂先生等,就覺得我們中國佛教跟印度有很大的不同,中國人講佛教,所信仰的常是偽經、偽論。偽經就像《楞嚴經》這種,是原來印度沒有的。偽論就像《大乘起信論》這種,也不是印度原來的傳承。除了從經典上來討論之外,他們還認為中國人講的“本覺”的思想,跟佛教的“本寂”思想也大不相同。所以大乘非佛說、“真常心”這個講法也不是佛教的,禪宗尤其不是佛教。

對這些留下來的爭議,我們現在可以說:一,從理論上看,佛教不是神我論,也不是基體主義。“真常心”講法在印度當然不是主流,但在後期的發展中,這個含義卻越來越凸顯了,所以“真常心”在印度是支流,在中國是主流。

禪宗是在中國創造出來的,可是密教跟禪宗之間還是有很多關聯。密教算是在印度發展出來的最後階段,假如密教繼續發展,它應該也會發展出一些跟禪宗非常接近的講法。

六、

我還要講一個禪和易經的關係。−−−−我這個演講,從發現回鶻文的《易經》殘片開始講起,最後以禪宗內部理論與《易經》的關聯作結束。

六祖之後,禪宗的內部理論還是頗有發展的,發展性的觀點可以引進到我們的佛學研究裡面來。

發展的線索是什麼呢?就是禪跟易的關係。

各位,佛教在東漢傳進來以後,中國人對佛教的講法沒接觸過,乍聽之下很難理解。所以,在南北朝初期,我們要介紹佛教,主要靠什麼呢?靠“格義”。就是拿中國人所熟悉的若干觀念來跟佛教觀念做比附,以便了解。比如佛教講的“空”,中國人不能理解。中國人總認為“空”就是沒有,但是佛教講的“空”不是沒有,而是有,且是有之所以為有的原理。這實在太難懂了,所以早期講的“空”,都只好拿道家的“無”來闡述“空”。

當時最常被拿來“格義”的就是老子、莊子跟《易經》。在南北朝期間,從支遁以下,法稱、法通,另外還有梁武帝他們,都用《易經》來解釋佛教。唐朝初年,孔穎達編《五經正義》時還說江南對《易經》的註疏有十幾家,頗論“住內、住外之空,就能、就所之說”呢!這表示用《易經》來解釋佛學,是一種風氣。這種風氣,唐代以後沒有消失,而是繼續擴大。一行法師寫過一本《大衍曆》,用《易經》的大衍之數來講曆法;另外華嚴長者講《華嚴經》,也用《易經》,後來甚至成了個傳統。

禪宗在發展的過程中,也常利用《易經》來解釋修行的方式。如圭峰宗密是華嚴宗五祖,又是禪宗荷澤的四傳弟子。他就曾經用《易經》來講佛法,當時有個《十重圖》,講修煉過程中的淨染之象,與易學的月體納甲頗為接近,也受了《參同契》的影響。

為什麼說跟月體納甲很接近呢?納甲是漢代易學,《易經》在漢代易學是講象術的,其中《參同契》用之以講修煉。修煉要講火候,進火、退火,就跟鼎爐燒製丹藥一樣。如何進火、退火呢?那就要跟隨月亮的變化了,把一天的十二個時辰,和一個月的朔、望結合起來,形成一套體系,就可以講修煉的過程啦。

禪宗南嶽懷讓一系借“圓相”說禪。跟我剛說的月亮一樣,也是用進、退來講用功的情況。傳到仰山,更是大規模地使用圓相,到了慧忠以後,竟有97種圓相。易學家陸希聲很佩服他,因為這把《易經》的道理髮揮到極致了,他特別想去拜訪他。

馬祖道一以後,到臨濟義玄這一系,又借陰陽來說禪。他創立臨濟宗的時候,就用陰陽的觀點提出了“四賓主”、“四料簡”和“四照用”。

青原行思一系也用《易經》來說禪。曹洞宗石頭希遷還模仿魏伯陽《周易參同契》而作禪門《參同契》五言詩,以納甲煉丹解說參禪之法與坐禪的不同階段、境界,用以調和禪宗南北兩派的爭議;同時,他利用易學陰陽明暗說,融會諸家,提出“回互”理論。根據《景德傳燈錄》的記錄,《參同契》的內容是這樣的:

竺土大仙心,東西密相付。人根有利鈍,道無南北祖。

靈源明皎潔,枝派暗流注。執事元是迷,契理亦非悟。

門門一切境,回互不回互。回而更相涉,不爾依位住。

色本殊質象,聲元異樂苦。暗合上中言,明明清濁句。

四大性自復,如子得其母。火熱風動搖,水溼地堅固。

眼色耳音聲,鼻香舌鹼醋。然依一一法,依根葉分佈。

本末須歸宗,尊卑用其語。當明中有暗,勿以暗相遇。

當暗中有明,勿以明相睹。明暗各相對,比如前後步。

萬物自有功,當言用及處。事存函蓋合,理應箭鋒拄。

承言須會宗,勿自立規矩。觸目不會道,運足焉知路。

進步非近遠,迷隔山河固。謹白參玄人,光陰莫虛度。

這篇講:當暗中有明,勿以明相睹;當明中有暗,勿以暗相遇。明暗像月相一樣,有黑有白。他們經常用到《易經》的卦,比如說乾卦,陽卦為白,陰卦為黑,在這個基礎上談。

有關《參同契》具體在講什麼,爭議是很大的,洞山良价在此基礎上,又作了《寶境三昧歌》,其中有著名的“重離六爻,偏正回互,疊而為三,變盡成五”十六字偈:

如是之法,佛祖密付;汝今得之,宜善保護。

銀盌盛雪,明月藏鷺。類之不濟,混則知處。

意不在言,來機亦赴;動成窠臼,差落顧佇。

背觸具非,如大火聚;但形文彩,即屬染汙;

夜半正明,天曉不露。為物作是,用拔諸苦。

雖非有為,不是無語;如臨寶鏡,形影相覩。

汝不是渠,渠正是汝;如世嬰兒,五相完具;

不去不來,不起不住。婆婆和和,有句無句。

終不得物,語未正故;重離六爻,偏正回互。

疊而為三,變盡成五;如荎草味,如金剛杵;

正中妙挾,敲唱雙舉。通宗通途,挾帶挾路。

錯然則吉,不可犯忤;天真而妙,不屬迷悟。

因緣時節,寂然昭著;細入無間,大絕方所;

豪忽之差,不應律呂。今有頓漸,緣立宗趣。

宗趣分矣,即是規矩;宗通趣極,真常流注。

外寂中搖,系駒伏鼠;先聖悲之,為法檀度。

隨其顛倒,以緇為素。顛倒想滅,肯心自許。

要合古轍,請觀前古;佛道垂在,十劫觀樹。

如虎之缺,如馬之馵;以有下劣,寶幾珍御。

以有驚異,黧奴白牯。羿以巧力,射中百步。

箭鋒相值,巧力何預,木人方歌,石女起舞。

非情識到,寧容思慮,臣奉於君,子順行父;

不順非孝,不奉非輔。潛行密用,如愚如魯;

但能相續,名主中主。

這完全是根據《易經》的卦象,因為六爻是離卦的六爻。“重離六爻,偏正回互。疊而為三,變盡成五”;像荎草味,又像金剛杵這類,它有賓有主。

值得注意的是曹山本寂,他又修改了漢代京房的“五位君臣”。京房是漢代易學家,他結合魏伯陽《周易參同契》“假借君臣,以彰內外”的思想,後來曹山本寂則發展出了《五位君臣頌》,叫做:

(1)正中偏 三更初夜月明前,莫怪相逢不相識,隱隱猶懷舊日嫌。

(2)偏中正 失曉老婆逢古鏡,分明覿面別無真,休更迷頭猶認影。

(3)正中來 無中有路隔塵埃,但能不觸當今諱,也勝前朝斷舌才。

(4)偏中至 兩刃交鋒不須避,好手猶如火裡蓮,宛然自有沖天志。

(5)兼中到 不落有無誰敢和,人人盡欲出常流,摺合還歸炭裡坐。

“五位君臣”也是“重離六爻,偏正回互,疊而為三,變盡成五”,是洞山大師所創,後來曹洞宗都講這些。

曹洞宗的後學慧洪法師,寫了《寶鏡三昧》十六字偈。但他的解釋受到了很大的批評。因為慧洪不知道“兼中至”是什麼意思,故把“兼中至”改成“偏中至”,用來跟“正中來”相對,後來元賢禪師認為他的講法有五種錯誤:

一,“正中來”是前後四位的樞紐,前二位入此位,後二位出此位,屬於正象至尊之位,不能與他位互相對待。

二,如果以“偏中至”對“正中來”,則前邊有兩位,中間有兩位,後邊只有一位“兼中到”,這就不是金剛杵首尾闊、中間狹的形象了。

三,“正中來”是內黑外白之相,“偏中至”是全白之相,這兩點陣圖相完全不能對稱。

四,“兼中到”是全黑之相,與“兼中至”的全白之相正好相對,不能讓“兼中到”孤獨在後而無伴。

五,從三爻五卦看,以正為陽爻,偏為陰爻,重離六爻,偏正回互,疊變成三爻,變盡為五卦。其中以上三爻變成水火既濟卦,表示“正中偏”;以下三爻變成火水未濟卦,表示“偏中正”;以中間三四五爻變成風雷益卦,表示“兼中至”;以二三四爻變成山澤損卦,表示“兼中到”。損益二卦,均出自於中間回互,也就是兼帶之義。風雷具動,象徵著兼至的生髮作用;山澤具靜,象徵著兼到的迴歸於體。離卦二陽一陰,中虛外明,具有“光明正大”的含義,象徵著“正中來”,剛好可以用內黑外白的圖象表示。五位配五卦,不僅含義完全相合,而且未濟卦與既濟卦正好相對,損卦與益卦也正好相對。

總之,無論用黑白點或者陽爻、陰爻來講,主要都是在講修行的功夫。

曹洞宗臨濟宗這些祖師們,當時都共同使用這一套。這表示用《易經》來解釋禪宗的修為是當時的一種普遍手法。而且,他們所採用的不是漢魏以來我們讀的《易經》,我們現在讀的《易經》都是王弼的註解,他的註解,特色是掃除象數,而這些禪師講《易經》時,卻都使用漢人的象數易學,而且用得最多的就是《參同契》。

《參同契》是一本很奇妙的書,道教內丹和外丹學都參照《參同契》,是他們的共同經典。曹洞宗臨濟宗在發展的同時,道教的內丹也同時在發展。

道教早期早期都是把金石礦物煉了去吃。唐代中期開始有了內丹的講法,主要大師就是呂洞賓和鍾離權,他們有本書叫《鍾呂傳道集》。認為我們不需要吃丹藥,我們身體就是鼎爐,最好的藥材就在我們身體裡面ㄡ把我們身體內部的元素調理好,到最後水火既濟,內在成丹,就可以成仙了。

道教在中晚唐興起這套理論的影響很大,後來全真教出現,被認為是內丹的北宗,江西、福建這帶流行的叫做內丹南宗。南宗有七真,七個祖師,北宗也有全真七子。明朝晚期又發展出東派,清朝則發展出西派,中間還有個中派。這些內丹派的共同祖師就是呂洞賓,所有道教宮觀,只要有內丹的傳統的,都專門有一個呂祖祠。呂洞賓是晚唐人,他這一套講法就結合了《周易參同契》。

《周易參同契》在唐代中晚期還有一個彭曉寫的註解,他講的“五位君臣”就跟寶鏡三昧很像。彭曉和呂洞賓的內丹學,可能和禪師用《易經》來講的禪宗修煉是有關係的,也許他們是從禪宗這邊得到了啟發,才開啟了內丹學。

也只有這樣的解釋,才可以說明後來的道教的內丹,為什麼都叫做性命雙修。性命雙修的命指我們要活久長點,這部分是用道教的功法,而性功則都是用禪宗。只修命不修性是不行的,怎麼樣才可以修性呢?採用的就是明心見性的禪宗的功夫。道教的內丹,基本就是結合禪宗的道學。這樣的發展,中間當有個過渡,那就是禪宗從唐代到北宋大量地、非常嫻熟地使用《易經》來解釋禪門修行方式的做法。

龔鵬程

龔鵬程,1956年生於臺北,臺灣師範大學博士,當代著名學者和思想家。著作已出版一百五十多本。

辦有大學、出版社、雜誌社、書院等,並規劃城市建設、主題園區等多處。講學於世界各地。並在北京、上海、杭州、臺北、巴黎、日本、澳門等地舉辦過書法展。現為美國龔鵬程基金會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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