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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學經常被人誤解。

因為王陽明的那句其實毫無深意的“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於寂”,因為王陽明傳奇般的軍旅生涯,因為他的“龍場頓悟”,有些人雖然不知道心學的理論,卻想當然地認為心學是某種玄妙神奇的東西,一經掌握就可以超凡脫俗,甚至可以成為大政治家、大軍事家,做事無往不利。

是這樣的嗎?

我認為不是。

從哲學本身的價值上說,理學心學和佛教哲學、和康德一脈的形而上學相比,沒有太大的差別。它們是中國哲學史上承上啟下的重要一環,但不是能終結哲學史的絕對真理。

而且理學心學還是錯的。

理學心學認為,終極真理就是儒家道德。我們為什麼要父慈子孝?因為天地之間的終極規律就是這樣。人類要服從三綱五常,和一年四季變換、萬物生老病死、大地山高水流的背後,遵守的是同一個道理。

可是為什麼啊,中間的邏輯呢?

現代科學認為,人類之所以有“父慈子孝”,是後天社會制度的需要,而不是天生的本能。在動物身上,只存在養育後代的本能,不存在孝順長輩的本能。相反,長成年的雄性還會攻擊自己的父輩,為的是搶奪和雌性的交配權,這樣才能以最高的效率傳遞適宜生存的基因。

這要是在儒家看來,什麼?兒子揍爸爸就是為了霸佔小媽?還能有比這個更破壞綱常的事嗎?可是對不起,根據現代考古學、人類學、神經醫學的結論,這就是人的本能。只是被後天的社會道德壓抑了而已。

為什麼理學和心學家們會以為儒家道德正好符合終極真理呢?那是因為儒家道德在中國古代幾千年裡用來統治社會都行之有效。不講三綱五常,國家就亂,就滅亡。這經驗自打從中國有歷史記錄以來,就沒不靈過。用咱們現在的話說,那時的人們認為儒家道德是“顛撲不破的真理”。

可是在有了現代化的通訊和交通技術以後,這個真理早就被顛撲破了。美國沒有“君為臣綱”,美國小販敢在白宮門口跳著腳罵總統全家是狗孃養的,總統見了還得給人家露笑臉兒,這美國國亡了嗎?我們現在沒有“夫為妻綱”了,姑娘們敢揪老爺們兒的耳朵刷著男人的信用卡還順手養了仨備胎,這天下大亂了嗎?馬路上,倆大姑娘穿著小背心光著大白腿手拉手的走,走一半相視一笑,“叭”,打個啵兒,這簡直就是儒家眼裡的群魔亂舞,這地球毀滅了嗎?

“綱常千萬年,磨滅不得”,其實綱常在現代社會里,早就磨滅得差不多了,反倒是“人人平等”這樣反綱常的價值觀更被人們接受。在這個沒有儒家綱常的世界裡,非但沒有亡國滅族,反倒有更加開明的政治、更加健全的法律、更加豐富的文化、更加發達的科技、更加美好的生活。

這顯而易見的事實狠狠地抽了理學和心學一記耳光,為什麼還要崇拜它們呢?

在談論理學和心學的時候要記住,它們是從儒家道德而來,向儒家道德而去,從始至終都沒離開過倫理道德。然而道德這件事,不光是儒家研究,全世界學者都在研究,在西方這門學問叫“倫理學”。理學心學用形而上學去解釋道德,這事兒也沒什麼了不起的,歐洲哲學家們也這麼搞過,有名的如康德。而且西方人研究了一段時間,發現這麼搞是不對的,現在很多人已經不用形而上學來證明倫理學了。現在的倫理學,有一套更為成熟的研究方法,而且還在不斷地發展,那有什麼理由不用最新的最好的辦法,反倒去無條件地崇拜古人站不住腳的結論呢?

那我們退一步,說理學和心學最起碼在古代是偉大的,是儒家社會定國安邦的偉大學問,可不可以?

這也很勉強。

我們說過,儒家對古代帝國有用,是因為道德統治在古代是最有效的。那麼,理學和心學對道德統治提供了什麼幫助?

理學和心學在理論上強化了儒家道德的合法性,證明儒家道德是天經地義的(而且還證錯了)。如果當時有知識分子在理論上和儒生辯論,這套證明是有用。

可是,強化意識形態其實沒這麼麻煩,只要朝廷規定科舉考試必考《四書》《五經》,誰敢反對儒學我就抓你,這就足夠了。宋時曾有一段時間,官方打擊理學,說理學是“偽學”,想做官的書生人人都罵理學,這宋朝也沒大廈傾覆,儒家道德還是如日中天,宋朝還不是一樣用儒家制度統治著?

對於老百姓們來說,這番證明更沒有用了。有哪個老百姓懂得你們這番複雜的東西呢?統治者用不著向老百姓證明什麼,只需要多把幾個違反道德的人繩之以法,再多修幾座關帝廟和貞節牌坊就夠了,這和理學心學也是無關。

其實,恰恰是理學的宋朝和心學的明朝,是中國歷史上政治經濟搞得最焦頭爛額的兩朝。

宋朝把理學列為官方學說以後,沒能重振朝綱,反倒是被完全不學儒學的外族政權摧枯拉朽般平蹚了。明朝心學流行之後,也沒能抵外辱安內亂,反倒是內憂外患全都一起來了。您心學厲害,您倒是振振朝綱啊?您倒是用心學生產二斤糧食,殺幾個敵軍啊?

試想那個整天被政務軍情搞得心急火燎的崇禎帝,如果送他一個當世最偉大的心學大師,讓大師給他指點一番,那個心學大師會教給皇帝什麼?更有效的稅收政策?安撫農民軍的好辦法?關寧錦防線的部署方案?耐旱作物的種植推廣?新的盔甲製作工藝?當心學大師搖頭晃腦地說什麼“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於寂”的時候,崇禎帝會不會直接讓人給他叉出去,讓他少瞎耽誤工夫呢?

學了理學心學,的確可以提高人們對儒家道德的信念,可是光有信念又有什麼用呢?明末以死殉節的儒生是很多,可這麼一幫不懂經濟學政治學軍事學農業學、只知道以死殉節的臣子,對帝國又有什麼用呢?所以那時的儒生才批評理學家說:“平時袖手談心性,臨危一死報君王。”

南宋的真德秀和魏了翁都是歷史上有名的大理學家,在當時並稱二賢。其中真德秀編纂的《大學衍義》更是理學中的名著。南宋末年,國家經濟幾近崩潰,物價高漲。當這兩位大學者出來當高官的時候,百姓都充滿了期待,希望他們能一改局面。誰知到這兩位大理學家上臺後就大講什麼“正心誠意為第一義”,大談《大學衍義》,成天講理學,可國家的經濟和政治情況一點改善都沒有。無知的老百姓哪懂什麼理學的精妙奧義啊,一看生活沒有改善就不幹了,民間傳誦“吃了西湖水,打作一鍋麵”的俚語,諷刺這兩個大學問家辦事像麵條一樣糊塗。

明末清初的時候,黃宗羲、顧炎武這些大知識分子發現搞了半天理學心學,結果反倒是國家裡外一團糟,儒家王朝倒被“夷狄”征服了,事實證明理學心學只能誤國不能強國,因此他們對理學心學都有強烈的批判情緒。顧炎武就批評說:“昔之清談,談老莊。今之清談,談孔孟。”

同樣的道理,就像禪學不能提高個人的工作能力、經商能力和社交能力一樣,理學和心學也提高不了個人的能力。

一個合格的禪宗學者,他看到的是萬物性空的本質,看到工作也是空,商業也是空,人際交往也是空,完全不在乎這些事。上班對他來說是上不上班無所謂,經商是賺不賺錢無所謂,社交是你喜不喜歡我無所謂,你覺得我無禮我還覺得你執著於色相呢。他不會成為成功人士,反倒是一個世俗標準下的失敗人士。

一個合格的理學心學學者,他看到的是萬事萬物都必須遵守儒家道德,工作也要遵守道德,商業也要遵守道德,人際交往也要遵守道德。工作對他來說必須遵守仁義禮智,經商對他來說根本不屑於為,社交對他來說必須遵守三綱五常。要他來參加現在的社交晚宴,他的反應應該是跳上桌子指著一屋子雜處的男女痛斥道:“你們違反了亙古不變的真理,你們都是一群禽獸!”他也不會成為成功人士,他只會成為世俗標準下的怪物。

那理學和心學有什麼用呢?

前面已經提到了:

理學和心學從形而上學上證明了儒家道德是絕對真理。這對於老百姓沒什麼意義,但是對於知識分子來說,這給他們提供了一個可以用來追求的精神目標、可以提供庇護的精神家園。

一言以蔽之:理學和心學雖然不能改變世界,但是能給人精神信仰。

這當然也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

這是因為,人有一個與生俱來,極難擺脫的困境:

人的慾望無窮,但人的能力有限,因此人必然會遭受痛苦。

這個痛苦,是人類擺脫不掉的原罪。窮困如百姓,會為了身體肉慾徹夜哀嚎。富貴如帝王,會為了終有一死整日憂愁。

人類的很多高階的文化活動,都是為了擺脫這份痛苦。

比如,佛教,就用消除慾望的方式來消除這痛苦。

基督教,用永恆的博愛來抵消這痛苦。

儒家,用亙古不變的道德來抵禦這痛苦。

單說儒家道德。

有一份道德在心中,可以幹掉很多世俗中的痛苦。比如再忍受窮困、飢餓和屈辱的時候,一想到自己此時的所作所為符合最高的道德境界,心中很容易升起一股崇高感。那就會覺得自己所受的苦難都物有所值,受苦就等於在心目中的那個道德系統裡給自己加分。苦難有了回報,也就不顯得那麼苦了。

當意識到這份道德比死亡更重要的時候,那麼為道德而死就變成了一樁划算的買賣,那為道德而死還佔便宜了呢,有什麼可怕的?既然死都不怕了,現實又有什麼可怕的?

遠的不說,單說近代無數為革命犧牲生命的先烈。要知道,他們都是唯物主義者,不相信死後有來生,認為自己死後將會面對絕對的虛無,什麼共產主義的美好未來、什麼中國的明天,他們一死,就什麼都見不到了。

那他們為什麼不怕死?

只因為他們相信,有比死亡更重要的道德標準。為了革命道德而死,是划算的。

且不說為國犧牲這麼大的事吧,就只對個人幸福來說,內心堅信一種道德,要比那些沒有信仰,只知道追求物慾,又不得不在慾望和現實的矛盾中永嘗痛苦的人們快樂多了。

這就是儒家道德為了個人幸福所能做到的。

試想在滿人入關的時代,漢人儒生們一定會覺得萬分痛苦:這又到了夷狄遍地的亂世了。假設這個時候,有一個不懂儒學的女真將領,把一個儒生全家都綁起來,當著儒生的面把他的家人一個一個殺死,男女老少橫屍遍地。然後把滴著親人熱血的刀口架在儒生的脖子上,對這儒生說:“下一刻你就要死了,在你死前我要告訴你,你們的皇帝已經死了,你們漢人的國家亡了,你們的儒學也到頭了,你堅持一輩子的儒家道德百無一用,我們在未來要建立一個沒有儒學的世界!”

這個時候,儒家道德該怎麼安慰這個儒生,讓他不怕死呢?

這個儒生必須在心裡堅信,在心裡大喊:“不!儒家道德是亙古不變的真理!你殺了再多的人也沒有用,儒家道德超越一切刀槍、一切意識形態,用任何手段都摧毀不了的,她就像宇宙星辰、山河大地那樣,會永存下去!”

這一瞬間,他才能給自己安慰。

理學心學的最大作用,是用精妙的理論證明儒家道德是永恆不變的終極真理。讓學者相信,為了理學心學而活,就是人生最大的意義。就算人生遭遇苦難,就算國家淪喪,就算宇宙毀滅,儒生所堅持的這份真理都能永恆存在。

找到了這麼一件事,人還能痛苦嗎?

王陽明領悟心學的關鍵一刻在“龍場悟道”。這事發生在什麼時候呢?王陽明是個儒家書生,他的人生目標當然是當大官,掌握權力,然後按照自己的理想去治理國家。在龍場悟道之前,王陽明都挺順利的,考試、當官,事業一帆風順。最後當上了國防部人事處處長。中央大員啊,不算大權在握也算小權在握啊。但是過了不久,王陽明得罪了劉瑾,直接從中央大員變成了偏遠地區貧困縣的郵政局局長,這是一個全國最小的小官。

我們知道,劉瑾這種宦官沒文化,內心無比自卑,心眼特別小。得罪了他的人除非主動去給他舔鞋,否則沒機會讓他回心轉意。這就是說,只要劉瑾不下臺,王陽明這輩子的仕途就完全葬送了。什麼儒家道德啊,什麼光宗耀祖啊,所有理想和個人名利全都沒了。當時的王陽明,從意氣風發的青年才俊一下子成為一個徹底的loser。

簡單說吧,就是王陽明這輩子已經完蛋操了。 然後王陽明就龍場悟道了。 王陽明在悟道之前,他受到了最強烈的打擊,類似於前面講的那個在刀口之下的明末儒生。他對現實完全無能為力,他在客觀世界裡已經無法拯救自己,他迫切需要在主觀世界裡拯救自己。

也就是說,他需要讓自己相信,自己所作所為符合最高階的、超越一切官場沉浮名利得失愛恨情仇的、亙古不變的真理。

這時候,最好的安慰他的東西就是心學了。

心學給了王陽明什麼?給了王陽明安慰,給了他堅強的信心,讓他在儒家的形而上學上建立了一個新高峰。除此之外,就沒再給什麼了。

王陽明在悟道之後,打了幾場勝仗,但這些勝仗和心學沒有什麼關係,王陽明也沒給軍事史留下什麼深刻的思想。悟道以後,王陽明雖然在學術上出了名,但他沒能用心學把國家改造成儒家的理想社會——後來的泰州學派還差點把國家給顛覆了。更不用說,之後的心學也沒給大明王朝糧食和軍隊,只給了一群“臨危一死報君王”的道德犯。從儒家的理想上說,領悟了心學的王陽明仍舊是失敗者。

所以,精神上的事就讓它歸精神吧,非要把純精神上的冥想拉到物質世界來,結果只能是不倫不類。

如果想不明白這層道理,就有可能變成這樣的人:星期一早晨,好不容易擠上了人肉貼人肉的地鐵。晃晃悠悠間突然想起了守仁先師“知行合一”的教誨。於是一隻手扶著橫杆,一隻手艱難地掏出《傳習錄》。一邊搖頭晃腦地誦讀,一邊用餘光藐視著車裡的芸芸眾生,為他們不曾領略過守仁先師的奧妙絕學替他們感到深深的羞愧。恍惚間,似乎真有一種超然於世的奇妙感覺。然後呢?然後快到站的時候突然驚醒,把書胡亂捲成一卷,在雞蛋灌餅和燒餅夾裡脊的味道中拼命向門口擠去:

“動動誒!動動誒!不下車還都堵門口……我說先下後上您別往裡擠呀哎呦喂!”

您倒是用您的心學來個閃現啊。

最後總結一下:

不僅是理學和心學容易被誤解,實際上,整個“國學”都存在被誤解的情況。

這是因為,中國文化的傳統是崇拜古人。古人就一定非常了不起,古人說過的話,一定蘊含著偉大的哲理。這傳統實在是太強烈了,以至於就算古人說的是淺顯的大白話,後人也非得在其中使勁挖掘出什麼深刻的道理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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