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奶奶說,我的太爺是個木匠,能做一手好傢俱。但在那個兵荒馬亂、缺衣少食的舊社會,窮苦老百姓家,並不需要多少傢俱,各家各戶請木匠,無非做副棺材而已,生前裝糧食,死後裝自己。很多人活一輩子,連副棺材都做不起,死後用破席一卷,就走完了一生。我們家,現在還保留著太爺做的櫃子、板凳等傢俱,原有一張精緻古樸的小飯桌,十來年前,父親喝醉了酒,幾斧子將桌子劈為碎片,扔到火堆裡當了柴火,他瘋瘋癲癲地說,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爺爺沒學木匠,卻做了殺豬匠。大躍進、人民公社時期,國家大力發展養豬事業,當時的宣傳口號十分搶眼,比如“肥豬賽大象,就是鼻子短,全社殺一口,足夠吃半年”,“要為革命養豬”,“要把社裡的豬養得又肥又大”,“豬是化肥廠,又是聚寶盆”,“家家養豬,修圈積肥”......口號喊得多、喊得響,但生產效率低,糧食產量低,生產隊養的豬,大的、肥的交了公,小的、瘦的才殺了吃,一般農戶家庭,養豬殺肉吃的並不多。小時候聽爺爺講,他殺豬時常常不忍下手,豬還沒長大就殺了,喪德啊!土地包產到戶後,各家各戶有了餘糧,二三百斤重的大豬、肥豬多了起來,爺爺卻老了,身體不行了,就將手藝傳給了父親。記得有一次,爺爺和父親吵架,吵著吵著,父親拿出一把紅刀(殺豬刀),朝爺爺撲去,母親見狀,一把抱住了父親。爺爺罵道:反了天了,你過來,有本事把我殺了!父親回罵道:你當我不敢?別人的老子,給兒分房分糧食,你給我分啥了?啥也麼給我!爺爺氣得發抖,往父親身上撲,架起脖子讓父親砍。母親害怕父親胡來,哪天真惹了大禍,便將殺豬刀藏了起來,但是殺豬匠,怎能沒有刀?
父親個子不高,不胖不瘦,力氣過人,身體還算結實硬朗。我上高中以前,每到冬臘月間,父親是最忙的,無論颳風下雨,還是大雪封山。早上天還沒亮,他就一邊咳嗽著、吐著痰,一邊穿著冰冷的衣服起了床,扛著沉重的殺豬藍,消失在冰冷的黑夜中。他的衣服和鞋,一穿就是一個冬季,沾滿了油汙血跡,散發著濃濃的血腥味。晚上,他又扛著殺豬藍,提著幾疙瘩水淋淋的豬毛,不是披星戴月,就是摸著黑夜,敲響了家門。在本村殺豬還好,一根菸的功夫就到了;去外地殺豬,要翻山越嶺,走小路、經大路、穿樹林、過墳園,但父親卻不害怕,也許他習慣了,也許喝醉了酒忘了害怕,也許是他揹著一籃殺豬刀,鬼都害怕他呢!回到家裡,母親會習慣性地燒起一盆大火,供父親烘烤他那冰冷的手腳,以及殺豬時被髒水淋溼的鞋襪。父親渾身散發著酒氣,一邊烤著大火、吃著紙菸,一邊大聲地咳喘著、吐著帶血的濃痰。母親多次勸道:你喝不了酒,就別喝了噻,吃不了煙,就別吃了噻,一喝酒吃煙,就咳嗽個不停,醫生說了,你身體不好,讓你別喝酒別吃煙,你總是不聽!父親聽了,頓時提高了嗓門,用那沙啞的聲音,斷斷續續地說道:你說---啥?別喝酒---別吃煙?你個婦道人家---知道啥?你當我---愛喝酒啊?坐到喝酒的---場合了,你不喝酒---要能行?別人給你敬酒----你能不喝?別人打官---你能不接?父親說著說著,話也越來越多了:你他媽的,一天就知道---在屋享福,我一天受的---啥罪?有誰---知道?我一天可憐的---起早貪黑---累死累活---我為了啥?我為了誰?你知道---不知道?
改革開放後的三十年,村裡幾乎各家各戶,都會喂上一兩頭豬。年初買回小豬仔,春夏秋三季,忙著種莊稼、尋豬草、打包穀、挖紅薯、煮豬食,到了冬臘月間,豬養大了、養肥了,就要殺了過年吃。殺豬,醃肉,晾曬,上牆,前前後後得忙活半個多月。牆上的、樑上的黴肉(臘肉)還沒吃完,新肉又掛上了。除夕的前一天,從牆上取下兩塊好肉,與白蘿蔔、紅蘿蔔一起,煮上滿滿一大鍋。豬肉粉條包子、豬肉蘿蔔湯,是除夕的第一頓飯;豬肉炒豆豉、廋肉炒青椒、紅糖蒸肥肉,是年夜飯必不可少的;就連大年初一吃的餃子,也是用豬肉包的。父親殺豬手藝過人,刀法純熟,下刀很準,一刀下去,豬必喪命。在農村有個說法,誰家殺豬,一刀下去,豬沒死了,是不吉利的徵兆,主家來年會倒黴、走黴運的。有了好口碑,每天上門來請的人,絡繹不絕。有時父親不在家,來人要麼下次再來,要麼就一直等,等到天黑甚至半夜,也要把父親等回來。有時父親剛一回來,要麼剛睡下,有人就在窗外叫門了。不管遠近的人,只要上門來請,父親必然答應,哪天給誰殺豬,不用紙筆,他也記得清清楚楚,按時上門,從不誤事。爺爺去世那天,父親正在村上給人殺豬,直到忙完才回來。
殺豬是個苦活、髒活、累活,但收入微博。迎風雪、冒嚴寒、趕山路、賣力氣,給人殺一頭豬,花費三四個小時,累得渾身溼了又幹、幹了又溼,卻沒有工錢,殺豬匠能得到的,不過是一身豬毛、一頓飯而已,遇到比較厚道的主家,還會給上一兩包煙。能給上一塊肉的,極其罕見。主家殺了豬,都要煮上幾塊肉,做上幾桌豐盛的酒席,邀請幫忙的、相好的,以及四鄰八舍大吃一頓,熱鬧熱鬧。殺豬匠,被讓到上座,主家及在坐的輪番敬酒,幾圈下來就喝多了。農家自釀的包穀酒、柿子酒,勁大得很,三碗不過崗。勸殺豬匠喝酒的,大多出於感謝與真誠,但農村溝溝叉叉,山高路遠,啥人都有。已經喝得酩酊大醉、東倒西歪、語無倫次,有人還不罷休,還要胡攪蠻纏,惡意勸酒,殺豬匠不喝,他就往嘴裡灌。記得有一次,雞已叫了頭遍,父親才敲門回來---他滿臉是血,渾身是泥,酒氣撲鼻,喝得爛醉。母親一邊伺候著換了衣服、擦了血跡,一邊焦急、心疼地問:你這是咋了?在哪摔的跤?在誰家喝的酒?問了幾遍,父親突然破口大罵:XXX,我日你媽了,你個狗日的,不是個好東西,你哪是讓我喝酒,你是欺負我,要我的命哩...父親說著說著,眼眶就溼了,竟然嚎啕大哭起來。當時幼小的我,看見父親這副慘樣,既同情可憐,又生氣憤怒,真想對他說:你是殺豬的你怕誰?誰要是敢欺負你,你就掄起殺豬刀,把那狗日的收拾了,看誰還敢欺負你?但是我沒說,我心裡清楚,父親雖然脾氣暴躁、性情剛烈,但他只會在家發脾氣,只會在家罵人,他在外面就是個正兒八經的老實人、老好人,給人幹活很賣力,不要命,從不偷奸耍滑,但別人虧待他、欺負他,他卻逆來順受,很少反抗!我們家窮,村裡人不光欺負父親、母親,還欺負我們呢!我上學,就被同學們看不起,不僅常常被同學欺負,還被村裡人揍過好幾次,我只會哭,又何曾反抗過?我的父親是殺豬匠麼!第二天早上,直到太陽昇起,父親才起了床,他沒去給人殺豬,而是去了昨晚摔跤的地方,找回了丟下的殺豬刀。母親買了藥和膠布,給他臉上、腿上上了藥,又粘了膠布。那天,父親在家歇了一天。
在別人看來,殺豬匠生活好,天天頓頓吃香的、喝辣的,但是整個冬臘月,父親在外給人殺豬,很少吃過一頓飽飯,酒卻喝了不少,幾乎天天喝、月月喝。油膩的飯菜,吃個一兩頓還行,天天吃,誰受得了?父親殺豬晚上回來,常常喊餓,就催母親給他做上一碗酸菜面,放上大蒜辣子,要麼做上一碗玉米糊湯,備一碗醃菜,他吃得很香。有時早早起來,吃了母親做的飯菜,才去給人殺豬。父親整天忙著給人殺豬,我和母親也沒閒著,曬豬毛、梳豬毛、看豬毛、收豬毛。豬毛裡面不僅摻雜著肉星,還是毛雀最好的築巢材料,要是沒人招呼,就被麻雀叼去不少。到了年末,做豬毛生意的客商就來了,豬鬃價高、豬毛價低,黑豬毛貴、白豬毛便宜。為了增加重量,每次拔豬鬃時,父親會將豬鬃根部蘸上豬血,然後放在殺豬籃裡,拔完豬鬃,就剩皮毛了,開水裡一燙,豬皮豬毛就脫落了。幾個客商來了又走,走了又來,幾番討價還價,就成交了。豬毛賣了錢,或供我們上學,或交了農業稅,或供家庭開支,但賣豬毛的錢,遠遠不夠一年的開支。
殺完豬,就不那麼忙了,但父親是閒不住的。大年三十,不是去地裡扛幾捆包稈,就是去挖上一塊菜地。農閒時節,他就背上一卷鋪蓋、幾個雞蛋,出門“搞副業”了,去過河南、潼關礦山挖過金礦,去過山西煤窯挖過煤炭,去過西安修過地下管道,去過韓城摘過花椒...在我的記憶中,父親似乎沒有財運,出門常常空手而歸,從沒掙過大錢、發過大財,不是老闆跑了就是錢被搶了。有時出門辛苦好幾個月,卻只帶回一雙膠鞋、一把鐵鍁;有時出門不到半月,花光碟纏,找不到好的活幹,又垂頭喪氣地跑了回來。出門最好的一次,掙了一千多塊,但身體卻累垮了,由於礦井潮溼、空氣稀薄,患上了胸膜炎、肺結核,在床上躺了兩個多月,不停地呻吟、咳嗽、吐痰。儘管如此,父親卻說,他是幸運的,沒把命葬送在礦井裡。
我上了高中以後,餵豬的人越來越少,許多農戶大門緊鎖,去了城裡撿磚、拾破爛、跑摩的、擺地攤。人們都說,種地、餵豬划不來,除去成本,還要倒貼,去城裡幹個啥,都比在屋種地強。2006年,農業稅取消了,我們也已長大成人,父親的負擔也沒那麼重了。他曾多次說過,我老了,力氣大不如從前了,手腳也不靈便了,明年我就金盆洗手,再也不殺豬了,幹它狗日撓球,把人糟模的不像個人樣。但到了來年,有人上門來請,幾根菸、幾句好話,他就點頭答應了,但他提了一個要求:以後殺一頭豬20塊錢。
2012年,我們家蓋了樓房,父親的殺豬藍,也搬進了新家。不僅村裡很少有人餵豬,就連我們家,也多年沒有餵豬了,過年去街上買一塊肉,能吃好幾個月。一個小豬仔,動輒六七百,餵豬確實不划算了!但是父親的殺豬刀,依然要磨,誰家過個紅白喜事,依然會請他殺豬、宰羊。他還教了一個徒弟,有時來人請他,他就推給了徒弟。如今,將近七十的人,父親很少殺豬動刀了,也不去外地“搞副業”了,跟母親在家安心種地。外孫、孫子一大夥,但他的脾氣依舊沒改,愛嘮叨,愛動怒,愛罵人,愛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