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監獄的第一天，我就作了一番觀察，後來的情況表明我的觀察是正確的：監獄裡的管理者，包括直接同犯人接觸的衛兵和看守，都對犯人有一種誇大了的提防心理，彷彿犯人隨時可能拿刀向他們捅來。

令人不解的是，犯人自己也意識到別人怕他們，因此有一種自傲心理。儘管這樣，犯人還是喜歡那些信任他們的人。如果你信任他們，就會贏得他們的喜愛。

一次，一位官員沒帶一個衛兵就徑直走進囚室了（在我進監獄期間這種情況很少發生），這讓犯人們非常驚訝，又十分高興。這樣的長官會贏得犯人的尊敬，反而不會有什麼不利於他的行為發生。

有人認為，只要把犯人的伙食辦好一點，對犯人管嚴一點，一切按照律法辦，就沒事了。這種看法是不正確的。無論是什麼人，無論他能忍受多大的侮辱，他還是希望維護自己作為一個人的尊嚴。

犯人知道自己的地位極其低下，但儘管他身上有烙印、腳上戴鐐銬，也無法逼迫他忘記自己是一個人。既然他確實是一個人，就應該把他當人看。應該用人道的態度來對待這些“不幸的人”，也就是說要拯救他們，給他們以快樂。

我見過一些善良而開明的軍官，也看到他們對這些被欺侮者產生的良好影響。往往幾句親切的話語就能讓犯人恢復精神上的活力，這時他們會像孩子一樣高興，並對這樣的軍官產生愛戴之情。

我還看到一種似乎有些奇怪的現象：犯人並不喜歡長官對他過於親熱、過於慈善。有些犯人本來對某位長官很尊敬的，為此後來對他不怎麼樣了。犯人喜歡的長官應該是有勳章、有聲望、受上司信任、為人嚴肅持重、處事公正且顧及人的尊嚴。犯人最喜歡的軍官既能維護自己的尊嚴，也不侮辱犯人，能夠做到兩全其美。

犯人們談起原先的代理典獄長斯梅卡洛夫中尉時，顯得十分高興。問題在於，他不是特別喜歡用刑，但也不反對用刑。說來令人奇怪的是，就連他的鞭打也給犯人們留下了甜蜜美好的回憶，這人是太善於揣摩犯人的心理了。

也許斯梅卡洛夫為人的確樸實而善良，然而長官中不乏善良甚至寬容的人，但犯人並不喜歡他們，甚至對他們當中的一些人加以嘲弄。關鍵在於，斯梅卡洛夫處事十分圓通，以至於大家都把他當作自己人。這是一種很大的本事，或者更準確地說，是一種天生的能耐，就連具有這種能耐的人自己也往往意識不到這一點。

說來很奇怪，這樣的人中有些根本就不善良，卻能獲得很好的名聲。在我看來，其原因就是，他們不嫌棄、不討厭犯人。他們沒有紈絝子弟的習氣，也沒有長官大人的做派，而是帶有普通老百姓的味道，而老百姓對此是十分敏感的。

我已經說了，斯梅卡洛夫懲罰起犯人來也很厲害，但他很會來事，因此人們不但不恨他，反而對他感激有加。時間已經過去很久了，至今人們仍然樂於回憶他那懲罰犯人的小把戲。

其實斯梅卡洛夫並沒有多少想象力，他的小把戲只有一套；之所以讓犯人感到很親切，也許就是因為它只有一套，不過其中也有許多訣竅。

例如，一個犯人受刑前，斯梅卡洛夫會來到他面前，同他談家常，問他個人和家庭情況、犯罪原因等無關痛癢的問題，他問話並無特定目的，也不含嘲諷之意，只是他確實很想了解這些情況，整個談話都是有說有笑的。

他的手下抱來一捆樹枝，還搬來一把椅子。他坐上去掏出菸袋開始抽菸，他的煙桿很長。犯人開始向他求情。斯梅卡洛夫說：“老兄，不行，躺下吧，求我也沒用。”犯人嘆了口氣，趴在地上。

他接著問：“親愛的，你會背祈禱詩嗎？”

犯人答道：“大人，我會，我是基督徒，從小就會背。”

“好吧，你就背吧。”

犯人知道應該背哪一首詩，還知道為什麼要他背詩，因為這套小把戲已經對其他犯人玩過30次了。斯梅卡洛夫也知道犯人清楚他的意圖，還知道那些手拿樹枝計程車兵習慣了他的小把戲，他還是要來一遍，他太喜歡這首祈禱詩了，也許這就是他自己編寫的。

犯人開始背詩，士兵們手拿樹枝等候，斯梅卡洛夫滅了煙，抬起手等待著那有名的一句說出。犯人終於背到“蒼天在上”這一句，斯梅卡洛夫大喊一聲：“停下！”接著將手一揮，朝士兵喊道：“給點美味他嚐嚐！”

他大笑起來，準備打人計程車兵也跟著笑起來，而準備捱打的犯人也咧開嘴笑了，然而就在這時，隨著“給點美味他嚐嚐”的口令，樹枝開始在空中呼嘯而過，狠狠地抽在受刑者身上，疼痛有如刀絞。斯梅卡洛夫十分高興：祈禱詩是他自己編的，而“蒼天在上”跟“給點美味他嚐嚐”很押韻。

斯梅卡洛夫很滿意地離開行刑室，而受刑者離去時似乎也很滿意，既滿意自己，也滿意自己的長官。半小時後犯人回到監獄，馬上述說那個已經重複了30次的故事，最後稱讚自己的長官說：“說實話，他真是一個好人，他真有意思！”

——死屋手記

【本文摘自《陀思妥耶夫斯基自述》（黃忠晶等編譯，天津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