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鐵生對宗教的基本理解
史鐵生說過,由於流行,也由於命運的不幸,他確曾想求得一點解脫,於是看了一些佛、禪、道,以及基督之類,也曾不斷地談佛說道,談信仰談宗教。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已“大徹大悟”,已經皈依了什麼。其實,依宗教的標準看,他什麼也沒有皈依。他說自己並沒有對佛道基督之類有過什麼研究,只是就人們對它們的一般理解有著自己的看法罷了。而這個不同於人們一般理解的“自己的看法”就代表了史鐵生獨具精神個性的宗教觀。
中國人信神信佛是為了現實的或非現實的功利目的
自古以來,中國人一向是信神的,然而信神的目的卻從來都不是為了精神的歸宿,為了靈魂的拯救,而是為了現實的或非現實的功利目的,即眼前的或長遠的酬報。於是,中國的神,看門、掌灶、理財、配藥,管紅白喜事,管吃喝拉撒,據說連廁所都有專職的神來負責。諸神如此地務實,信徒們便被培養得淡漠了心魂的方位;諸神管理得既然全面,神通廣大且點滴無漏,眾生除卻歌功頌德以求實惠還能何為?
對神的理解既然如此地務實,那麼,對於外來的佛教,人們也以同樣的觀念理解它,以同樣的態度對待它。所以,求佛拜佛者,常抱一個極實惠的請求。求兒子,求房子,求票子,求文憑,求戶口,求福壽雙全------所求之事大抵都是官的職權所轄,大抵都是求官而不得理會,便跑來廟中燒香叩首。總之,人們求神拜佛,無非是向它行賄,做一筆一本萬利或者簡直可以說是無本萬利的交易。
當然,信佛的人中也有不那麼“世俗”的,他們求神拜佛並不為官,為財,他們的祈望最為高渺——今生滅除妄念,來世可入天堂。若問:何為天堂?答曰:無苦極樂之地。無苦極樂是一個什麼樣的所在?它能實現嗎?這且不說,退一步,即使能實現,所謂的“無苦極樂”也仍然是一個酬報,只不過不是現世的酬報,而是來世的酬報;不是現實的酬報,而是非現實的酬報。
這種嚮往與凡夫俗子相比,無非是思慮深遠,不圖眼前小利,而求一個永久的大利。這裡骨子裡仍然是中國人傳統的信仰觀:“無論急於今生,還是耐心來世,那天堂都不是心魂的聖地,仍不過是實實在在的福樂。”
甚至,甚至在佛教的教義裡也有“果報”、“證果”之說。什麼是證果?史鐵生說,我非佛門弟子,也未深研佛學經典,不知在佛教的源頭上“證果”意味著什麼,單從大眾信佛的潮流中取此一意來發問:“果”是什麼?可以證得的那個“果”到底是什麼?是苦難全數地消滅?還是某人獨自享福?如果是前者,等於人類進入死寂的世界,肯定非人所願;如果是後者,又是一個現實的福報,等於說佛門也是一個功利的世界。
總之,在中國人的觀念裡,佛(神)是一個有求必應的實惠的源泉,信神信佛都不過是為了某種現世的或來世的酬報。然而史鐵生對此卻大不以為然。他說,在我想來,佛,本不是一職官位,不是有求必應的神明,也不是可卜兇吉的算命先生。“佛僅僅是信心,是理想,是困境中的一種思悟,是苦難裡心魂的一條救路。”
佛(神)是苦難裡心魂的一條救路
“佛是苦難裡心魂的一條救路”,這是史鐵生對佛(神)的本質的深刻悟解。
心魂的救路,怎麼救?許以功名利祿?當然不是;誘以滅除苦難進入無苦無憂?也不是;因為無苦無憂亦無喜無樂,等於一片死地,根本談不上“樂土”。“樂土”的背景是苦難,沒有苦難何來樂土?說到底,“佛因苦難而產生,佛因苦難而成立,佛是苦難不盡中的一種信心,抽去苦難佛便不存在了。
佛並不能滅一切苦難,即是佛之憂悲的處境。佛並不能滅一切苦難,信心可還成立嗎?還成立!落空的必定是賄賂的圖謀,依然還在的就是信心。信心不指向現實的酬報,信心也不依據他人的證詞,信心僅僅是自己的信心,是屬於自己的面對苦難的心態和思路。這信心除了保證一種慈愛的理想之外什麼都不保證,除了給我們一個方向和一條路程之外並不給我們任何結果。”(《史鐵生作品集》第三卷第319頁)
只要能幫助眾生樹立超越苦難的信心,給心魂以應付苦難的路途或方式,是佛也可以,是基督也行。總之,宗教的要義就在於給苦難中的人以精神上的支撐、指引和拯救。
在《病隙碎筆》中,史鐵生進一步發揮這一意思。他說佛和基督其實代表一種信仰,信仰是什麼?信仰是苦難極處不可以消失的希望,在信仰的路途上,上帝不許諾光榮與福樂,但上帝保佑你 的希望。人不可以逃避苦難,亦不可以放棄希望——恰是在這樣的意義上,上帝存在。命運並不受賄,但希望與你同在,這才是信仰的真意,是信者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