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年到了冬季,除了對越冬作物進行田間管理,主要任務就是興修水利,堤壩的培護,溝渠的疏浚,涵洞的修理,都是在這個季節完成。今年遭受大洪災,大堤多有損傷,加固、整修大堤就成了第一要務。從洪水開始消退,鄉里和圩裡的負責人就開始謀劃整修大堤的計劃。政府也發出生產自救,生產救災兩不誤的口號,並且撥來了大批救災物資、經費和糧食。待各家各戶基本安頓好後,修堤工程立即全面鋪開。
沿湖大堤各個工段,人如蟻聚,挖土的,擔土的,培土的,夯土的,各司其職,各自奮力。擔土的隊伍最是嚴整有序,領頭的扁擔上插有一面小紅旗,他看到大傢俱已將土裝好,便起身開步,別人就一個一個跟上,魚貫而行。最後押隊的扁擔上是一面小綠旗。上得堤頂,領頭的將土倒在何處,後面的也跟著倒在何處。倒完土的民工從另一行跳板再走向圩底繼續裝土。人流在堤上堤下來回穿行,川流不息,井然有序。挖土的見擔土的下來,便立刻再挖土塊,將擔子裝滿。
挖土的要看擔土的是男是女,身高身矮,是壯是弱,給他裝上數目不等,大小不一的土塊。讓擔土的力能勝任,又不致偷奸耍猾。大體上挖土的都能公平對待擔土的。大家都是鄰居、朋友,鄉里鄉親,不會出現什麼問題。但是也難保證不知何時忽然就發生爭吵,有說挖土的刁難自己,裝得太多;有說挖土的照顧了誰,裝得太少。這時在現場負責指揮和監管的村官或圩頭就要去排解,或勸解,或批評。情況嚴重的,立予懲處,或扣分,或撤換。要的是快刀斬亂麻,立竿見影,不得影響工程進行。從修堤工程的施工現場,頗能看出農民的組織才幹和指揮水平。
夯土的有三、四組,每組一根木夯,四個人,方柱形木夯在中段四角鏤有四根圓柱,是抓握木夯的把手。四人各用一手握住把手,聽領夯者號令,一齊用力舉夯,再重重砸下。號令可以是短語,也可以只是語氣詞,一聲“哎——哈”,就完成舉夯、砸下的動作。有時來了興致,喊上號子,一唱三和,那木夯就舉得更快、更高,砸下更有力。如果幾組木夯同時喊起號子,那就形成競賽的高潮。不光堤面夯得瓷實,連挑工、培土工也都被帶動起來加快了速度。農民們都懂得,抗洪和修堤都是在為自己的切身利益奮鬥,所以都不惜力氣,不怕艱苦,埋頭苦幹。
修堤也是以工代賑的一種辦法。根據出工的數量質量,發給相應的救濟金和救濟糧。洪災前由於統購統銷賣了過頭糧,不少農戶已經辦理了購糧證,吃上返銷糧。現在一場大水,大秋作物絕收,農民除了依賴國家救濟和吃返銷糧,實在別無他法。搶種晚秋作物,是一個辦法,但是遠水解不了近渴,眼下就有揭不開鍋的怎麼辦?為了應急,國家已經運來了救濟糧。救濟糧大概是從不鬧洪水的北方運來,多為玉米、高粱等雜糧,有時還配給豆餅和花生餅。這兩種榨油後 的副產品,過去都是作為飼料餵豬、喂牛、餵馬。幾曾見過給人當糧食的?事到如今不能窮講究了,好吃要吃,不好吃也要吃。何況花生餠還有一股花生的香味,並不難吃。有的年青人乾脆抓一把放在衣袋內,休息時咯嘣咯嘣當零食吃,真有些苦中作樂的意味。
災後縣委宣傳部獲得一批各式各樣的電子管收音機,並且配有包括並聯甲電、串聯乙電的電源木箱。將收音機的電源插頭插進電源木箱的插孔,開啟收音機開關 ,就可以選擇電臺收聽廣播了。宣傳部給每個區的文化站分配一套,我如獲至寶地將收音機和電池箱背了回來。按照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和江蘇人民廣播電臺中波波段的節目表嘗試收聽,效果很好。每天上午這兩家都有記錄新聞,我便記錄下來作為印發黑板報稿的主要稿源。遇有錫劇節目時預先通知薛城劇團的演員來文化站收聽。都收到很好的效果。修堤時,收音機更是有了用武之地。或是上午或是下午,我就用包袱布將收音機包好提著,再背上電源箱,到大堤工地,待民工休息時,讓他們聽新聞,聽音樂,聽戲曲。總之,有什麼就聽什麼。農民看過電影,看過幻燈,就是沒有見過收音機。所以聽什麼他們並不在意,能聽到有人聲傳出,無論是說話、唱歌還是唱戲,都覺得很稀奇,很好玩,當然也很解乏。
這個收音機也有短波波段,但是收聽效果不好,容易飄移,又容易收到對敵臺的強大的干擾噪音,所以只能聽中波波段的廣播。中波在白天容易衰減,但是因為有很多中繼站,所以效果很不錯。唯一的缺點是電池箱過於沉重。兩隻大甲電池,筆筒般粗大,至少三斤重。60只一號乾電池組成的乙電池(這樣才能構成90伏特電壓),不會少於十二斤。加上木箱本身的重量,就是十六、七斤。木箱不是挎包,是個硬梆梆的方形物件。背上後不多時就會覺得硌得慌。再說,另一隻手還要提著不下十斤的電子管收音機。所以巡迴收聽不可不搞,也難以多搞。民工們聽過幾次後,不再覺得稀罕,興趣也大為減退。我便順勢收歇,不再勞師往返。
半個世紀以後,人手一隻智慧手機,網上有海量音訊、影片,隨時隨地,想聽什麼就聽什麼,想看什麼就看什麼。跟那時全區就我那裡有一臺老舊的電子管收音機,還當作寶貝似的珍貴得不得了。你不能不為社會的進步、科技的進步而鼓掌歡呼,衷心讚歎。
洪水期間,我和區政府一起住在龍井鄉的渭塘村。從那兒到縣城要經過雙塔鄉,雙塔鄉地勢高,沒受到水災的威脅。那年重新建起的高淳縣立師範學校,校址就在雙塔鄉境內。我去縣城辦事,要經過縣師門前,曾幾次入內參觀訪問。因為這所師範學校的校長李遵澳原來是教育科的督學,算得上是老熟人了。李遵澳年近四十,為人正派、謙和,跟周半球、童魯生不是一路人 。跟他談話,討論問題,能說到一塊。
解放前高淳曾有一所初中師範,1949年暑假後與鎮江專區其他各縣初中師範合併為鎮江區立師範學校。隨著社會的發展,農村教育對師資的需求日益增大,於是重新辦起高淳縣立師範學校。不過現在只有一年級兩個班,校舍就是一圈平房圍成一個大院落,中間的空地就是操場。一切都還相當簡陋。但是在李遵澳的辦公室我發現了一臺留聲機,這正是文化站用得著的東西。第一次見了沒好意思開口。第二次去就是蓄意謀取了。我跟李遵澳再三說明,只是暫借,不是索取。最多半年,原物奉還。李只好同意,連同十幾張唱片一起被我揹走,連借條也不用寫。
這臺留聲機其實是個很老舊的機器。現在除了當古董收藏,已毫無實用價值。但在那時尤其在農民眼中,絕對是個新鮮玩意。無論從欣賞音樂、戲曲方面讓農民得到高水平的藝術享受,還是從科普知識方面讓農民知道聲音是可以儲存的。都值得我為此厚著臉皮求借,辛苦一趟揹回。我曾將留聲機背到修堤工地,放給大家欣賞,結果很不理想。這玩意只適合在室內欣賞,到了室外,尤其在大堤之上,就變成了蚊子哼哼,完全聽不出美妙的韻味來。效果比收音機差了很多。後來我就只放在文化站裡,有幹部、群眾來站裡看書、打乒乓球時,偶爾放幾張唱片聽聽。不到半年,我言而有信,如約將留聲機和唱片完好無損地再背到縣師,還給李遵澳校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