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無疑是 2020 年最無法繞開的話題,從衣食住行到求學就業,從個人命運到國際關係,它無孔不入地影響著每一個人。
今天,我們從投稿中選取了 4 個故事,一起回顧這一年,疫情為我們的人生留下的不同註腳。
一北 | 方艙醫院的暖光
第一個故事發生在疫情最中心,講述者一北是武漢人。她和爸媽生活在一起。
今年一月底,她們全家都感染了新冠肺炎。那時的武漢亂成一團,2 月 8 日,一北的爸爸最早去了隔離點,媽媽隨後住進東苑中西醫結合醫院,而一北獨身一人被收入方艙醫院,一呆就是十六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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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住方艙
2 月 8 日,爸爸把所有鑰匙、銀行卡一一交代給我後,獨自去了隔離點。第二天,我跟我媽住進了東苑中西醫結合醫院,但身處不同樓層,無法見面。
在多次核酸檢測後,我確診了。2 月 16 日,護士讓我收拾行李,準備轉院。我用手機影片告訴媽媽這個訊息,她很擔心,不知道我會去哪裡。
我也是——接我的救護車上只有我一個病人,沒人告訴我目的地是何處。
最後,車停在了武漢體育中心門口。那是一座體育館,或者說,方艙醫院。一月我還在這裡看演出,任誰也想不到一個月後我竟住了進來。
這裡住了 1000 人,很擁擠,我和對床之間的距離只能容一個人透過。
第一晚,我很恐慌。體育館巨大的白熾燈 24 小時開著。躺在床上,一睜眼就會被燈光刺痛,很不舒服。同時,因為害怕交叉感染,我把自己捂得特別嚴實,口罩帶了兩層,被子矇住頭,心裡焦慮得睡不著。那一晚極其難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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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爾茲海默症的爹爹
熬過第一晚,我逐漸適應了方艙醫院的生活。因為喜歡拍照,我經常到處走動,並且留心身邊的人和事。
場館裡有一片專門用來曬太陽的地方。在那裡,我碰到了一位特殊的病號。
那天,兩個護士攙扶著一位年齡蠻大的爹爹。他頭髮全白,面板也白,長得溫和。
他有阿爾斯海默症,每天不吃飯,總是亂跑出去曬太陽。被社群送過來後,身份證也沒有,誰都不知道他的名字和年齡,他也不記得自己的家人,很可憐。
有天晚上 11 點多,爹爹突然出現在方艙的過道上,不知道從哪裡找來一把掃帚,不停地在掃地。
一個老人,完全不記得過往,但卻在掃地,他是方艙當成自己的家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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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人的溫暖
那段日子,陽光很溫暖,但我覺得,在危機面前,每個人真誠的善意更溫暖。
老人牙口不好,大家就把粥都留給他。有時老人不吃飯,大家就耐心地一點一點哄著他吃。爹爹迷路了,也總有熱心人把他送回床位。
在一位名叫張莉的女士帶頭下,大家想方設法,終於搞清了老人的身份和家庭狀況。原來,老人的妻子和兒子也都分散在不同的隔離點,他們聯絡不上老人,更沒法照顧他。大家就決定合力為老人申請轉到更好的醫院。
在等待回覆的日子裡,每個人都在儘自己所能,去照顧這位爹爹。
有一天,我聽到一個小夥子跟護士要開塞露,他說爹爹好幾天都沒有上廁所了。後來,他挽著爹爹去了廁所。我拍下了他們的背影。這麼細心,這麼體貼,這麼像是親父子的人們,其實幾天前都只是陌生人。
在我出院的前兩天,爹爹被轉到了協和西院。轉院前一天,不知道為什麼,爹爹突然哭得厲害,像個小孩一樣。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老人那樣哭。
他哭著說「我好想我家婆婆,我想見我婆婆。」
我們手足無措,張莉阿姨想辦法聯絡上了爹爹的老伴兒。婆婆特意借了隔壁女士的智慧手機,隔著空蕩蕩的武漢和爹爹影片。
看到螢幕裡的婆婆,爹爹的情緒才穩定下來。
當時,我好感動。爹爹什麼都不記得,唯一記得的就是他的妻子。在他清醒的時候,他會想起她,想要見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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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院的兩個瞬間
有兩個出院的細節讓我印象深刻。
一天,一個男醫生跑過來,給了我兩瓶可樂,他說「恭喜你明天出院,看你長得漂亮,我就給了你兩瓶,其他人我都只給一瓶哦!」
我噗嗤就笑了,知道他在開玩笑,但這個舉動仍讓我覺得很溫暖。
第二天早上我睡醒的時候,早餐已經放在了床頭。早餐下面墊著一張紅色卡片,上面有一段話「戰勝病魔之後,你會迎來更好的明天」,手寫的。
後來我才知道,每一個出院的人都會拿到這個卡片,都是醫護人員親筆手寫的。
就是這兩個瞬間,讓我特別感動。
回想那段日子,我看到了人性裡很真很善的一面。靠著這些愛和鼓勵,我一直堅信,我們所經歷的這一切,都會好起來。
張賽 | 武漢外賣員的詩
好在最終一北和家人都康復了,3 月底,這個分別了近 2 個月的三口之家終於又團聚了。
鏡頭從作為疫情中心的醫院 再稍稍往外拉,我們能看到一個完全陌生的武漢,光谷廣場、楚河漢街、長江大橋,這些平時車水馬龍的地方變得空蕩蕩的。只有外賣員還在奔波。
接下來這位講述者張賽就是留守武漢的一名外賣員。
有人說,疫情期間,外賣員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安慰。但張賽覺得,在那段黑暗的日子裡,是武漢和武漢人在安慰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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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漢加油」
我叫張賽。我 5 歲的兒子給我起了個外號,叫「河南老爸書呆子」。
從 2019 年 4 月份開始,我一直在武漢跑外賣。1 月 23 日武漢封城,我們外賣的單量驟增。
1 月 27 日那晚,忙了一整天后,我很想老婆孩子,給他們打了一個電話。往日我很少和他們打電話。
聊了快一小時,外面忽然變得很吵,我就探出去看。
推開後門那一刻,我聽見好多人在喊「武漢加油」。還有人在唱國歌,這棟唱一句,那棟再唱下一句,像在接力。我腦子就嗡一下!
可惜我不會武漢話,我就用河南話和他們一起喊「武漢加油!」
我覺得全世界都聽到了我們的聲音,我彷彿看到的全世界的燈都亮了,眼淚在眼眶裡打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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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我而留的燈
看著周圍高樓大廈的燈光,我想起以前做保安的時候。
2008 年,我在福建晉江當保安。上夜班時,我會看著對面大樓的燈,數著它們一盞盞熄滅。
「你們千萬不要再滅了啊,留一盞給我吧,不然我也太可憐了!」
因為當時我們保安隊長很壞,他經常趁我們睡著後,拿走對講機,讓我們拿錢去贖。我當然可惜錢,我打工就是為了掙錢,所以那時候又困又害怕。
那時我還寫了一首詩,題目就叫《我在保安崗亭裡等日出》
我在保安崗亭裡等日出
困了我做俯臥撐
累了數數燈
一盞一盞熄滅,對面十八棟的燈
抬頭打哈欠
看不到星空
留一盞吧
伴我度過這漫漫長夜
一天一天
一夜一夜
每天上班
每天數燈
昨天交班
太陽照進崗亭
打出一個直角
今天
這個直角不夠直
這是生活唯一的不同
最後一盞燈也毫無懸念地熄滅。但沒想到,這個簡單的願望,在幾年後的武漢實現了。
疫情嚴重的那段時間,不管是白天還是晚上,大樓裡的燈總是亮著。就像有好多朋友在陪伴我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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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蕩蕩的街頭到處都是方向
我打工十七八年了,從來沒有哪一份工作能帶給我尊嚴。但是今天我得到了。甚至在那一瞬間我愛上了外賣這個行業。
我其實是一個挺孤獨的人,沒什麼朋友。但是封城的時候,一個以前在流水線上認識的四川朋友突然問我怎麼樣。
我當時第一反應就是,他是不是要找我借錢?確認不是後,我知道他是真的關心我。
這幾天,四川那邊確診了幾個病例,我破天荒地主動聯絡他,主動聯絡一個朋友,我們聊了很久。疫情讓我學會了關心別人。
大夢 | 捲入裁員危機
張賽說,平時送外賣最怕堵車,封城期間終於沒有車了,但遇到紅燈,他還是會停下來。因為他知道現在的對手不是時間了。
那段日子,武漢像被按下了暫停鍵。但是,在武漢以外,尤其是到了後疫情時期,一切好像都加速了。
加速的產業調整、重組、裁員快到幾乎可以一夜完成。
對於接下來這位講述者大夢來說,失業危機近在眼前,她必須爭分奪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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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留下來的那個
我叫大夢,33 歲,生活在香港。
我是一個擁有十幾年工作經驗的公關人。上一份工作是在一家全球公司,職位是亞太中東和非洲區的公關經理。那份工作就是傳說中的「錢多事少」,非常爽。
2020 年春節,我回到濟南老家之後,就滯留在了家裡。好在我的工作完全可以遠端完成。
春節過去沒多久,公司開了一次全球員工大會,宣佈每星期只上 4 天班,減薪 20%。沒過多久,第二次大會宣佈,每週只上 3 天班,減薪 40%。
每週只上 3 天班,這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啊!我欣然接受了。
結果,再一次大會,老闆沉著臉,很嚴肅地說「我們慎重考慮開始裁員,初步裁員範圍是全球員工總量的 20%~25%。」
很快,我們團隊當中的一位美國女同事被裁了。我當時很為她難過,但也會想,她走了,我應該就安全了吧?
結果過了通知期限,我沒接到裁員資訊,剛好那時國內疫情控制得不錯,又逢復活節假期,我很開心地跟爸媽去旅遊了。
假期回來的第二天,我和老闆有一個一對一的影片會議。劫後餘生般,我想自己熬過了這波裁員,就要開始新生活了,幹勁很足。
但老闆一反常態地嚴肅,他特沉重地說「很不幸,你要離開我們公司了,我之所以沒在 deadline 前告訴你,是不想破壞你的假期心情……」
我當時就懵了,因為我一直以為我是留下來的人。
我笑容僵硬地結束了這場會議。
掛了電話,我就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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禍不單行
因為我的狀況很緊急。我在香港的工作籤,好死不死還有三個半月就要過期了。重籤需要 6 個星期,倒推時間的話,我必須在 2 個月之內重新找到一份工作。
但香港經濟狀況很糟,沒有職位會放出來,更何況是針對「公關營銷」這種只能錦上添花無法雪中送炭的工作。
我也想過其他可能性:結婚或者讀書。
雖然我男朋友是香港人,但我們心照不宣地都沒提。因為這樣的變動而結婚,太不理智。
讀書?當時 PhD 的申請截止日期已經過了,我又已經有兩個碩士學位了,我真的要為了續簽再讀一個碩士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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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處逢生
我花三四天精心打磨好簡歷,竟然在這一次,拿到了面試機會。
第一次面試聊得不錯,我想當時穿的綠色上衣能為我帶來好運,之後的每次面試我只穿這一件衣服。
經過了三次面試,我進入誇張的筆試——問題描述有足足 5 頁紙,我結結實實地做了 10 個小時。
最後,正好是在被裁的兩個月之後,我拿到了南華早報的 offer。再晚,我的工作籤就續不上了。
看著 offer,我心裡百感交集。沒有想到,是在這樣一場危機前,我實現了多年以來的夙願,像是完成了華麗的自救。
回想 2020 這一年,我很幸運。但這一年,我知道很多人在經歷人生的至暗時刻。我有一個認識了 20 多年的朋友,因為乳腺癌,在幾個星期前過世了。
她那麼年輕就離開了,我很難過。或許,在生死麵前,我經歷的這一切都不算什麼。
只要我們能好好活著,就是最大的幸運。
月亮 | 返工聚會那晚的噩夢
大夢的這位朋友患的是三陰性乳腺癌,這在乳腺癌中算是最兇險的一種,不少相關藥物還需進口。但因為疫情,國內外物流實行管制,大夢的朋友是在斷藥危機中離開的。
疫情造成了很多類似的次生影響,它們不是那麼直接,也不總是講道理。
這樣無妄的不幸和苦難,往往也更難化解。
接下來的這位講述者叫月亮,她也常想,如果沒有疫情,自己是不是就不會遭遇返工聚會後的那場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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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晚,和朋友重聚,我很開心
我叫月亮,馬上就是我的 24 歲生日了。
因為今年疫情的情況,我們幾個一直沒聚會。他們是我的同屆校友,也是同事,是我非常信賴的人。當然,他們都是宅男,所以是我提議找時間聚一下。
那天,事件的另一個主人公,我的同事 X,買了白酒。我們幾個人喝酒、唱歌,我好久沒那麼開心了。但是,漸漸地,我失去了意識,然後……
我被性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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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的碎片
現在想來就是好像發生在很久以前,很多細節我都不記得了。
甚至第二天起來時,我對當晚的事情幾乎都想不起來,是後面慢慢一點一點,想起來的,不時會突然有記憶片段跳回腦海裡。
我記得醒來時,天矇矇亮,陽臺窗戶開著,有鳥叫聲。但 X 竟然躺在我身後。我意識到他對我做了什麼,而且我沒同意。
我當時是懵的,摸起床頭的水果刀,反手把他按在床上,拿刀抵著他的脖子,問他「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為了留下證據,我偷偷錄了音。起初他一直在糾纏,最後他承認了,我問「你是不是強姦了我」,他「嗯」了一聲。
隨後,我就把他趕走了。
這裡,我想告訴在聽節目的朋友,像我這種自己取證,其實是不具備法律效力的。儘管X在錄音中承認了性侵行為,但提取物和傷痕鑑定等物證仍然是必要證據。為了後續法律程式順利,如果萬一不幸遭受性侵,切記不要洗澡、更衣,可以的話請儘快報警,並在警察的協助下去驗傷、固定證據、治療。保護自己的同時,也避免和減少自己被傳染性疾病或懷孕的機會。
但當時我不知道,我自己去了婦科醫院,希望醫生幫我保留一份證據,擔心破壞證據,我沒換衣服也沒洗澡,非常落魄。
但醫生卻說沒有警察陪同,取證是沒有效力的。
我很掙扎,當時我沒有勇氣報警,我不想讓更多人知道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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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長的三個月
10 天以後,我還是去報了警。
我覺得這樣的事發生在任何一個人身上,可能大部分人都會選擇不報警。不報警的最大的原因是不想讓更多人知道這件事。
但那天早上,X 跟我說了一句話「我們找單位領匯出面解決這件事吧。」
我特別不能理解,他犯了法,卻還要把這件事講給更多人聽,難道他覺得領導會站在他那邊嗎?難道他覺得我會在領導面前嚇得永遠不敢再說話嗎?
我現在想起來都很生氣,他一直沒意識到自己是錯的。
報警那天,民警要我講述發生的事,我不停地哭,全身顫抖,完全說不出話。好不容易錄完口供,民警把我叫到外面的調解室,話裡話外暗示我,現在報案,很難有結果。
站在他們的立場,我可以理解,因為確實沒證據了。再立案無非是多一個破不了的案子。可是誰來體量我的立場,我的痛苦?
出調查結果需要三個月,最終,我選擇等待。
那段時間是最難熬的。晚上我不敢一個人出去,睡覺時所有門窗都要反鎖。有一天晚上我特別難受。半夜 2 點,我在淘寶上買了傾訴服務,哭著跟對方聊了 40 分鐘。
好不容易熬過三個月,警察那邊回覆說還在調查,結果就是,可能永遠都沒有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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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有力量的
警察局還是把這件事告訴了我們單位。我在央企工作,領導知道這件事後,非常支援我,他希望這件事能儘快得到處理。
但他們也有難處,因為如果先讓 X 離職,從公司角度,就很難再對他做什麼了。
後來,得知警方可能不會有結果,單位就問我要不要提賠償要求。最後,我決定把那段時間花掉的錢要回來,相當於賠償了我 3 萬多塊錢。
一直到現在,X 依然在公司,他只不過是換了一個部門。
回想起來,我感受到更多的是無奈。尋求正義是有條件的。你要有證據,要有朋友的支援,要有勇氣,還是當下立刻就有的勇氣;要所有人都要正視這件事,而不只是女性,不只是受害者……這樣才能獲得正義。
有天晚上我坐在家裡面,搜「被強姦以後如何走出陰影」,卻發現,那麼多人,過了那麼多年都走不出來。
每次想到這個事情,我都很心痛。
我不能這樣毀了自己一生。我希望再有受害者搜尋這個問題時,有人能站出來說,你是有力量的,你是可以走出來的。
不是說一定有什麼「被強姦後的正確選擇」,你只要能讓自己舒心,你只要過自己的人生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