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主婦的工具人生。
“每天早上,有喜子要幫丈夫挑選西裝、準備午飯的便當,甚至連襪子也要有喜子給他穿。結髮50載,每天就這樣一個勁地重複著。現在有喜子的談話物件,只有在公園裡撿到的貓咪‘小矮子’。”
這是日劇《初戀~爸爸,小矮子不見了!》裡的情景,看似輕鬆淡然,卻是以一種近乎白描的方式,道出日本社會的性別暗語,以及一代又一代日本主婦的桎梏與無奈。
圖為《逃避雖可恥但有用》劇照。
一
日本妻子的午後3點鐘
疫情期間,居家隔離中的日本網友們刷到了一條推特熱搜:#與主婦朋友喝咖啡#。
事情源於日本晨間情報節目《スッキリ》。為了提醒人們減少與他人接觸,節目組舉了一個不恰當的例子,稱家庭主婦一天下來大約要接觸50人:
在家中接觸丈夫和2個小孩→送小孩去幼稚園接觸10個人→打完工和朋友喝咖啡接觸4個人→購物接觸5個人……
末了還建議這些媽媽們減少遊公園、喝咖啡這樣的休閒活動。
節目一播出,便引來了日本主婦們的鍵盤攻擊:
“我每天光是短時間打工、帶小孩、做家事就忙翻天了,可以優雅地喝咖啡的主婦是怎麼回事啊?”
除此之外,登上日推熱搜榜的詞條還有#冠狀離婚#,不少日本主婦抱怨:居家辦公的丈夫實在是太煩人了。
2017年,日本TBS電視臺的晨間節目《ビビット》就週休三日製訪問了路人的意見,一位主婦表示:“反對!老公在家讓我很煩,不想看到他!”
所謂“無名家事”,即一般沒人提起、但又必須有人去做的瑣碎家務,包括但不限於“做菜前構思選單”、“洗衣服之前補充洗衣液”、“為空了的垃圾桶套上垃圾袋”、“把握日用品庫存”等等,雜七雜八算起來,一共是162項。
主婦:好累啊。
丈夫:那你去休息啊,不做也行吧。
主婦:那誰來做啊?
據統計,90%的“無名家事”最終都會落在妻子頭上。即便是兼職主婦,工作日做家務的時間也是丈夫的7倍。
若家中有未滿12歲的小孩,那麼情況將雪上加霜。煮早餐、燙丈夫的襯衫、準備孩子中餐便當、送丈夫出門、送孩子出門、倒垃圾、洗衣服……任務排得滿滿當當,直到下午來臨,才告一段落。
在日劇《晝顏》(日劇裡的婚外情題材代表作)裡,午後3點似乎是一個頗為微妙的時刻:丈夫還沒下班,孩子還在上課,家務也暫時完成了,空虛便乘虛而入。
但現實並非如此。
獲得暫時解脫的日本主婦們坦言:“突然有了自己的空閒時間就直接跑去茶飲店,但實在沒事做,最後只好開始想晚餐要煮什麼。”
“家務育兒,沒錢,沒假。”這首川柳(日本的一種詩歌形式)是對全職主婦生活的高度概括。
唯有她們休息的時候,那些“無價值”的付出才會現形。
女網友みかん是3個小孩的媽,擔任全職主婦已有7年,因為“星期天開始發燒到39度又吐到快死”,她只好讓老公代職,結果等她下週二痊癒時,卻發現家裡早已被爆破——“是被闖了10次空門嗎???”
更讓網友震撼的是,她的病才剛好,就馬上把家裡恢復了原樣。
日本電影《女人之湖》中,丈夫水木曾對妻子說:“完美的妻子就像空氣,誰也不會注意到她,但沒了她又不行。”
事實上,主婦們最怕的不是一回家就斷手斷腳的丈夫,也不是間歇性失控的孩子,而是丈夫插過來的一把把軟刀子。
日本朝日電視臺的綜藝節目“ザワつく!金曜日”挑選出5大最容易讓老婆陷入絕望、進而暴怒的臺詞,其中之一是對親手做菜的老婆說:“配菜就這樣了嗎?”
Instagram上,一位日本主婦開設賬號吐槽自己的老公:“26歲生日的時候,老公買了28歲的蠟燭。” 圖源Instagram賬號@gomi_sutero
不協助家務和育兒、妻子不舒服也不關心、永遠以自我為中心、將妻子當作附屬品……在長年累月的夫妻生活裡,妻子們的怨氣一點點積累起來,於是便有了日劇《晝顏》中那句著名的臺詞:“過了3年,丈夫只會把妻子當成冰箱一樣對待。開啟就有吃的,壞了也不去維修。”
《晝顏》劇照
劇中,同樣被丈夫當作空氣的利佳子選擇了用出軌來報復丈夫。而現實中,忍無可忍的日本主婦們,則用另一種方式打響了復仇戰。
二
婦仇者聯盟
“人生最大的喜悅就是站在老公屍體前大笑並且跟家人擊掌歡呼。”
網站借鑑了《死亡筆記》的設定,絕望主婦們只要拾起死神掉落的筆記本,寫下對丈夫的詛咒,丈夫就會以自己期望的方式“死去”。
主頁上赤條條的復仇宗旨:“想讓丈夫立刻去死,我一刻不停地想著”。
“真遺憾,今天也活著在工作。你現在好像在開車,就那樣掉到海里吧~”
“任性老公,什麼都怪我,神啊,讓丈夫被車撞死吧。”
掉進海里,被車撞,心臟麻痺,喝酒暴斃……咒死老公的方法多姿多彩,主婦們甚至將心底裡最誠實的渴望寫成了川柳。
每次看意外新聞
都會祈禱
下一個是你
我相信
家裡的垃圾
終究會死
閉上眼睛
在心中描繪
未來的寡婦生活
電影《幻想遊戲》的靈感正是源於“丈夫去死.com”,劇中女主在谷歌上搜索:“家務是女人的事?”
復仇光憑憤怒是不夠的。網站還設有一個專門欄目——“為丈夫準備的髒菜”,主婦們可以上傳自己的獨門“髒菜譜”,供其他人學習參考。
“你每天喝的茶,就是那個便宜到死的茶哦,是我用馬桶水泡的哦。每天喝很多細菌的茶,今天工作也請努力,走好!”
“把味精像雪花一樣澆在炒麵上,再撒上青海苔掩蓋口味,吃吧♡。”
“昨天用那傢伙的牙刷清排水溝,用浴巾擦浴室。剛好掉下一隻蜘蛛屍體,就乾脆供奉在那傢伙的枕頭套裡了。”
巔峰時期,站內一天就誕生了20多萬條的“破口大罵”,但即便怨恨至此,真正能察覺到異樣的丈夫卻少之又少——無論妻子們在網上如何惡毒,生活中面對丈夫時,她們依然表現得賢惠。
“我是個好老婆吧?總是笑眯眯地準備好美味的飯菜,家務事也打理得很完美吧?我也知道你的變態趣味!為什麼我都不說呢?因為你是ATM啊親愛的。”
“現在日本的女性,特別是有孩子的女性,如果選擇離婚的話,2/3會陷入貧困。”
據2018年總務省的統計,超過一半的日本女性就業時只能當臨時工、派遣工,而非正式社員,即使是女性正式僱員,平均年薪也只有281.9萬日元,僅為男性正式員工的70%。
另外,日本的托幼設施也支援不足。2016年2月中旬,一篇匿名網路文章《孩子上不了託兒所,日本去死吧!!!》寫道:
“鬧哪樣啊破日本!根本就不是什麼1億總活躍社會嘛。昨天(孩子)果然沒報上託兒所。能怎麼辦?這還讓我怎麼去活躍?”
主婦的復出之路佈滿荊棘。因此有人將“討厭的丈夫”比作“職場裡的煩人上司”:
“剛進公司,可能覺得上司還不錯,但是漸漸就會發現對方討厭的地方。‘如果那麼討厭上司,辭掉工作就好了’這樣的話聽著簡單,但不養家真的不行,最後你會發現,只有緊緊抓住工作崗位才是現實。”
“2016年4月28日這天,丈夫喝著喝著酒就倒下了”。站內一條還願帖引來其他主婦的羨慕妒忌恨:“真的GG了嘛?好羨慕你喔。”
主婦們的殺戮之心其實不難理解。
綜藝節目《スッキリ!!》曾做過統計:在“丈夫去死.com”裡,70%的帖子都涉及到精神暴力、家暴、出軌等婚姻問題。
“我家老公是個不配當人的人渣,說謊跟呼吸似的。生第一胎的時候外遇,懷第二胎的時候也跟越南人搞外遇。”
“老公就是所謂的大男子主義。每次家庭旅行,都把我們帶到他自己想去的地方,如果說不想去的話就會被他大吼。節假日他每天都在家,因此(我)變得非常討厭新年、盂蘭盆節、黃金週。”
“每隔兩三天就發火,難道就不能正常生活嗎?”
“我不是你的部下,我不是家政婦,我不是奴隸!”
“在孩子面前家暴的人死不足惜!拜託了神,可不可以將老公的死作為我和孩子的聖誕禮物?”
2017年,網站集結出版成《老公死亡筆記本》,一發售便登上了亞馬遜親子家庭暢銷榜top.1。廣告標語是:“買了3天,老公就死了。”
據牧田介紹,這些作為加害者的丈夫們,在現實生活中大多是醫生、律師、大學教授等精英人士。
在經濟實力的加持下,他們更傾向於把妻子當成一個全職家政婦,認為“妻子就是應該無條件支援丈夫”。
放在當下,這種陳腐的性別意識必遭萬人捶,但若回到半個世紀前的日本,則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三
退休的丈夫=大件的垃圾
1950年代中期,日本走上戰後重建之路,從戰場撤下的男人們回到了工作崗位,而“女子勤勞挺身隊”則逐漸失去用武之地。
正當此時,無處可去的日本女性一頭撞上了經濟高速增長、自由戀愛之風乍起的景氣時代——前者帶來了“可以支撐家計的配偶”,後者則提供了 “幸福妻子”的模板,為主婦們的全職之路打了一劑強心針。
昭和時代,在政府興建的“團地”(戰後日本政府為容納湧入城市的人口而建的小戶型公寓)裡帶小孩的母親。
這無形中暗合了某種隱秘的期待。
1958年,教育部修訂學習指導要領,規定初中的“技術·家庭”必修課中,男孩學習“技術”,女孩專修“家庭”;
1962年,池田勇人內閣沿襲戰前的“媽媽快回家”運動(靈感源於同期納粹德國的女性政策),頒佈了“人才培養”計劃,其中高頻出現的字眼是“讓母親回到家庭中去”;日本各企業也沿襲了戰前勸業銀行(戰前日本的政府金融機關)為鼓勵女性結婚而設的“28歲退休制度”。
一套組合拳打下來,“女人早晚要回歸家庭”、“成為專業主婦”的女性觀漸成主流。
昭和18年,同志社女子專門學校上裁縫課的景象。
對於有升學和就業志向的女性來說,這可不是好訊息。
60年代,日本的女子大學升學率不斷上升,尤其是文學部,女學生的數量甚至超過了男學生。見此盛況,早稻田大學教授暉峻康隆不喜反憂,在《週刊新潮》上提出了著名的思潮——“女學生亡國論”:
“文學部已經被女學生佔領了,現在已經辦成新娘學校了。”
《婦女公論》也隨之刊登了《現在到處都是女學生》《大學女禍論》等文章,直指“女學生的激增導致學問水平下降”、“女學生之所學不能回報社會”。
受此影響,1967年,一份面向女高中生的人生規劃指南中收錄了這麼一則軼事——
某位女老師出席畢業生的婚禮時悲傷地說:“今後她再也不會翻開文學史的書了吧。今天我深切地明白了,我花了4年心血傳授的講義,其實也只不過是她的結婚道具之一罷了。”
60年代,不僅是文·教育學部,其他學部的女學生數量也引人注目。圖為1965年的御茶水女子大學。
比“女學生亡國論”出現得更早的,是對女性“臨時就業”的批判。“臨時就業”,即從大學畢業的女生就職幾年後便辭職。在企業看來,這意味著人力投入(新員工培訓等)的損失,因此當時的報紙雜誌上不乏“女性就業意識低下,很快就會辭職”的論調。
圖為昭和時代主婦的記賬本。
“年輕時再怎麼培養技能,求職上也會受限。”
除了伺候丈夫,似乎別無出路。
因此,很多日本女性乾脆視工作為“腰掛け(臨時落腳處)”,找到好物件便光榮地“壽退社(辭職結婚當全職家庭主婦)”。
昭和時期,理想家庭的模樣。
在各種思潮的合力下,“當企業戰士的丈夫、留守家中當專職主婦的妻子和兩個孩子”成為日本社會的榜樣。
1970年,日本全職主婦的數量達到峰值,從1955年的517萬躍升至1213萬人。因規模浩大,主婦們被冠以“昭和妻”之稱。
圖為昭和時代,搶購生活物資的主婦們。
一方面,“昭和妻”確實令人豔羨。在終身僱傭和年功序列制下,男人們的工資和退休金都有了強力保障,得此庇廕,妻子們也過上了無憂的生活。
另一方面,“昭和妻”也不好當。
據調查,1961年全職主婦的家務勞動時長為10小時2分。飯食的口感和營養價值、家裡的整潔程度、資金的分配和使用,都是妻子們要研究的學問。最終目標也很簡單:“讓全速奔跑的丈夫沒有後顧之憂。”
昭和時代,《主婦之友》雜誌推出專題《家庭料理五百種》,教主婦做菜。
如今80歲以上的日本男性(昭和時期的工薪階層),大約8成人沒有撫養過孩子,“家裡的事就完全交給妻子了”。
1931年,雜誌《電影之友》五月春特別號報道了昭和女演員峰吟子的休息日。從岐阜縣的女子學校畢業後,峰吟子作為舞蹈演員在神戶的舞廳工作,後來被派拉蒙電影公司大阪分公司的社長看中並結婚,之後,以電影演員的身份出道,博得了很高的人氣。1933年隨丈夫赴任滿洲,從電影界隱退。
在妻子的支援下,丈夫們用不眠不休的身體,堆起了現代日本的神話,但與此同時,夫妻間不斷積壓的矛盾,也隨著社會財富的激增而迅速膨脹。
無止盡地加班、應酬,男人們回到家往往已是深夜。在妻子和孩子面前,他們就像一具被掏空的殼,疲憊而沉默,除了洗澡、吃飯、睡覺三句話以外,很難再有多餘的人類情感。
日劇《初戀~爸爸,小矮子不見了!》展示了昭和夫妻的日常,每天早晨,主婦有喜子都會親手幫丈夫穿鞋襪。
作為妻子,心理和生理上都得不到滿足,正如齋藤茂男在《妻子們的思秋期》中對主婦菊江的記載:
“菊江的內心變化,如果能傾訴給丈夫,也許事態會完全不同。不過,即便妻子這麼做了,丈夫也不一定能很好地處理吧。世上有幾個丈夫能發現妻子細微的心理變化,又願意靜下心認真傾聽呢?男人總覺得‘女人的話無足輕重,都是瑣碎的小事’,整天陷在利益至上的工作裡。”
“只為丈夫而活嗎?”
當妻子們意識到自己不過是陪襯時,大多數婚姻便迎來了終結。
近年日本興起的“銀髮離婚潮”就是例證,尤其是2007年以後,新的離婚法頒佈,規定妻子如果是全職主婦,經協商,離婚後可分得丈夫一半的退休金。
由於離婚率每年上升,2009年一群日本男人自發成立了民間組織“日本愛妻家協會”,將每年的1月31日定為“愛妻日”,呼籲日本丈夫們在這一天拿著花準時下班,痛改前非,做個尊重太太的新好男人。
2年前,54歲的カヨ決定離婚。
“我終於得到了自由,不用為丈夫做飯洗衣,不會因為丈夫在等而限制自己的行動。我又開始學以前學過的吉他了,有時會一個人深夜去看電影。年輕的時候,我從父母的家直接進入到夫家,從來沒有像這樣一個人生活過。”
而像“大件的垃圾”一樣被拋棄的丈夫,離開了妻子,連口熱飯都吃不上,只能在髒亂的房間裡,靠便利店的速凍食品度日。
跨入平成年代,日本的全職主婦越來越少了。“這個時代,只靠一份薪水是沒有辦法養家的”。
安倍政府開始大力提倡“女性經濟學”:“日本女性勞動力是一種最未得到充分利用的資源,日本必須成為能讓女性發光發熱的地方。”
據日本總務省的調查,1980年是主婦數量的全盛期,全職主婦家庭佔比達65%,而到了2018年,這個數字已降為21.5%。
然而,傳統的慣性依然強大,大和撫子式的性別正規化,並不會像打個響指一樣消失。
結婚生子,教育子女,照看老人,承擔家務之餘,她們要如何“打破玻璃天花板”,實現“女性活躍”?
答案仍然飄在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