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縣城淳溪鎮到東壩鎮有50裡水路,固城湖面20多里,河道20多里。到得東壩已是下午半後晌時分,棄舟登岸,要上很高的坡。看看地勢,才懂得東壩這地名的由來。
我們乘船行經的這條河道叫胥河,原來經過東壩,可以向東經過溧陽、宜興境內的水系直通太湖。長江每遇洪水,逕自從蕪湖、當塗一帶漫入高淳境內的石臼湖、固城湖,然後從胥河東洩,流入太湖,造成太湖周遭富庶地區洪水氾濫成災。太湖一帶各縣聯合起來考察,發現只要在東壩這個地段築一大壩,把胥河攔腰截斷,堵住洪水,讓長江洪水北上,繞過南京、鎮江,再東流入海,則太湖可保無虞。但是築壩以後,洪水在高淳境內瀦留成災,為害巨大,高淳人堅決拒絕。經過艱難談判,最後達成協議,築壩後高淳如遇水災,由下游各縣籌措糧款予以補償。於是便有了這座大壩,並命名為東壩。據說下游民工來築壩時,為了大壩永不潰決,用了許多石塊、糯米汁、三合土。每遇洪水,下游都會派人來守壩,怕高淳人不守信用,挖壩洩洪。
東壩鎮以壩和河分成東西兩部分。東面是一條相當繁榮的商業街,規模僅次於縣城老街。東壩小學也在這裡。西面是住戶區,除了有街,還有巷。地勢也比東面為高。區委、區政府,文化站都在這一面。夏蘭的家在西面的一條巷子裡,是個很高大寬敞的院落,院門比路面高出幾個臺階。夏蘭在前面引路,高翠英隨後,我在她們身後亦步亦趨,像個遊魂,幾乎失去了自主意識。拾級而上,進了院門,是一個磚鋪地面的大院子,院牆一側種有花木,很是整潔。迎面是正屋,但屋門卻在西側,不與院門相對。我們進了院子,夏蘭的父母已聞聲從屋裡走出來。夏蘭將高翠英和我給父母介紹了一下,我也沒聽清是怎麼介紹的,禮節性地向她的父母問候了一聲,便再也沒有言語。木痴痴、傻乎乎,平日裡慷慨陳詞、能言善辯的口才和交際應酬從不怯場的本事不知哪兒去了。
她的父母頗盡待客之道,晚飯整備出好幾樣菜,包括高淳的著名美食燉鴨。因為天氣尚熱,飯桌設在屋外院子裡。我只是默默地入座,默默地吃。完全不懂餐桌外交,利用這絕好機會說些討好、暖心的話,贏得她父母的好感。更不懂也不會作些自我介紹,落落大方,坦露心懷,試探她父母的態度。我此時好像只是夏蘭的一位普通同學,偶然隨她進家看一看而已。這種自我見外和不善應對註定這次東壩之行必是我的滑鐵盧之戰。
飯罷,進屋內坐下用茶。夏蘭過來問我:“家裡不方便留宿,你去哪裡住?”我說:“好辦。我去文化站住。”又坐了片刻,我便起身與眾人告辭,真的與普通同學無異。
東壩區文化站離夏蘭家不遠,也是隻有一個人,叫陳安昆,是比我晚半年畢業的同學。他們畢業時鎮江區立師範學校已改名為鎮江棲霞師範學校。學校名稱雖改,同學關係未變。何況都在文化站工作,彼此早就熟識。陳安昆見我來訪求宿,自然熱情接待。談話間我發現剛才在夏蘭家似乎被魔咒禁錮住的我,又恢復了正常狀態。言談舉止瀟灑自如,話題頻出,笑語連連,恍若二人。第二天一早,陳安昆出去買早點,夏蘭忽然進來,嗯了一聲,沒有說話。遞給我一張紙條,便轉身離去。這種似乎避嫌,又似乎冷落的表情,過去從未有過。開啟紙條一看,上面寫了五個字:“你先回去吧”。這就是說,我不要再去她家,也不用等她們一起回縣城了。是通知,但更像逐客令。看後很是不爽,但也覺得不必尋求解釋,客隨主便,走就走吧。吃了陳安昆的早點,便謝別而去。因為走得早,剛午後便到了縣城。船上坐了許久,上得岸來活動開腿腳,渾身來勁。找家飯店吃了點便飯,就直奔薛城回到我的文化站。
星期六下午去滄溪,星期一下午回到文化站。才兩天時間,卻好像已過去好久。全是因為經歷了從未經歷的事,感情有過跌宕起伏的緣故。文化站,是我工作的崗位,生活的場所。也就是我的根據地,我的家。這兒有領導,有群眾,有工作內容、工作物件,還可以讀書學習。有時緊張繁忙,有時輕鬆閒適,內心充實而且快樂。
年底,我下鄉到太安鄉甘村,瞭解那裡農民業餘劇團活動的情況。甘村小學有我的同學胡永安,還有一位在肇倩小學同過事的史達聰。他們白天教小學生,晚上在農民夜校上課,或是跟業餘劇團的人一起排戲。小學的教室就是甘村的社會文化活動中心,不管什麼時候總是熱熱鬧鬧,人氣旺盛。
就在教室裡,我認識了一位幫助排練節目的本村青年甘孟貴。他正在揚州商業學校讀一年級,放假回來過年,卻為年後沒有路費返校而發愁。我們在閒聊時他說了心中的苦悶,並無求助之意,我聽後卻動了惻隱之心。活動結束,群眾四散回家。我與他走出門外,暗影中我將五元錢遞給他,說:“這是我送給你的路費。安心回校,好好學習。”他接過鈔票卻不知說什麼才好,一臉極為感謝的神情。後來他一直與我保持通訊 向我敘述他學習、生活的情況,甚至把他獲獎、評優的證件都寄給我。他對我如此友好、感謝,就是因為我這一次幫助他解決了無錢返校的困難。後來我在華東師大被無辜劃成右派,不再與他聯絡,這段友情才劃上句號。但是我想,甘孟貴這一輩子都不會忘記我,正好像我至今還記得他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