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少年時，別的不會，就會兩樣東西，蛋炒飯，和湯泡飯。

不是因為喜歡做飯，第一是因為窮，第二是因為閒，窮的時候能吃的東西不多，雞蛋便是美味；閒是因為無事可幹，心血來潮只能搗鼓點吃的打發時間。

這兩樣東西，既方便，又美味，想起來就令人食指大動。

我其他方面其實大手大腳，從不節儉，小時候看到好看的書就要買，看到好玩的玩具也想要，和別的孩子相比，算是奢侈。唯獨吃上面，特別節省，為什麼節省呢，其實是因為貪吃嘴饞。

你們可能不理解，怎麼節省和貪吃能夠聯絡到一起呢？因為你們不知道剩飯剩菜的味道，實在是了不得。

窮的時候，浪費糧食簡直是一種罪過，中午吃不完的米飯和剩菜，到了傍晚，那就是晚飯了。剩菜剩湯熱一熱，有一股獨特的鹹鮮味兒，各種滋味揉合到一起，雖然湯色不美，青椒、絲瓜發暗、菜葉子變黃、茄子豇豆變黑，但到鍋裡走一遍之後，反而比新鮮現炒的更入味。這時候拌上微涼發硬的米飯，真是令人忘憂，嚼著嚼著，從鹹鮮，嚼出甜香。吃個滿腹，剛好酣然入夢。

大人們白天冒著烈日勞作，其實是沒有胃口吃米飯的，他們更喜歡熬上一鍋玉米粥，就著鹹菜饅頭解決問題。但是半大的孩子，正在長個子，一定是要吃好的，所以米飯剩菜，都是大人讓給孩子吃的。

我們老家，有一味湯，叫做番茄雞蛋蠶豆湯，一般是夏天吃。這個湯和一般酸酸的番茄雞蛋湯有所不同，我們那個，得在湯底煮上一味剝了皮的老蠶豆，老蠶豆又乾又硬，像雨花石一般結實，所以先用篾刀把它劈開，浸泡在開水裡泡上兩個時辰，把皮兒泡軟了，然後一個一個揭去，這道工序得走一下午，所以分外珍貴。先把泡軟了的老蠶豆下到油鍋裡熗一熗，讓它有點酥脆，然後再把雞蛋打了、番茄切碎了下鍋，略炒一炒，便放水燒煮，煮到老蠶豆瓣瓣翻著跟頭漂上來，香味溢位來，就可以吃了。這道湯最好吃的就是煮爛了的蠶豆沙，和著番茄雞蛋的味道嚼到嘴巴里，酸鹹中帶著沙沙的豆香，簡直絕妙。

這道湯最好的吃法，並不是趁熱吃，而是等到下午太陽落山，熱浪退去，微風徐來，番茄雞蛋蠶豆湯在水缸裡冰得冰涼，提出來的時候，熱氣全無，蠶豆都沉了底，香油飄在上面，和番茄、辣椒一起，結成了紅豔豔的油膜，喝一口，酸辣鹹涼的湯汁直沁入五臟六腑，怎一個爽快了得。這道湯最好的吃法，並不是當作湯喝，而是拌入中午的剩飯中，番茄和雞蛋一起嚼是一番風味，米飯和蠶豆沙一起吞嚥又是另外一種感覺。

八九歲的我，穿著大褲衩，端著一碗番茄雞蛋蠶豆湯拌飯，屁股坐在被太陽晒得滾熱的打穀場上，頭塞在膝蓋中間，一手端著碗，一手在兩腳間攤開《三國演義》、《說唐》、《水滸傳》，嘴巴里胡亂嚼著米飯和蠶豆番茄，大口喝著湯汁，清風吹來，書頁自翻，情節推進，刀光劍影，美味在舌，此樂何極？

十八九歲的時候，我曾因為腰部的傷病住了院，病房裡除了我，就是一位療養的退休老幹部。我窮，吃不起醫院的病號飯，就帶了一個電飯鍋，媽媽早上買菜，中午我就自己用電飯鍋炒個小菜，再煮個飯，晚上就拿剩飯炒一炒。那位老爺爺八十多歲了，廳級幹部退休，當年曾是新四軍，還參加過抗美援朝，一生戎馬，身子金貴。他要麼吃醫院的病號飯，要不他白髮蒼蒼的兒子來送飯，吃了幾天，說嘴裡淡出鳥來了。

剛好晚上我蹲在地上蛋炒飯，他看著金黃色的飯粒在電飯鍋裡滋滋作響，這電飯鍋炒菜有個訣竅，老式電飯鍋到了一定溫度它會自動跳閘斷電，我會用個筷子把自動按鈕壓住，讓它保持住高溫，到了一定程度還得鬆開，不然會把鍋子燒壞。老爺子看著我興致勃勃搗鼓蛋炒飯，本來還想嘲笑我兩句，但看到我我最後把一把蔥花灑在飯粒上，立馬起鍋裝盤的手法，眼神就變了。此時，空氣中滿是我蛋炒飯的蔥香味兒、蛋香味兒，還有油煎米飯的特殊香味兒。老爺子忍不住了，喊道：“小朋友，你那個蛋炒飯給我嚐嚐.....”

我給他分了半碗，他吃得眉飛色舞，根本不像個病骨支離的老人，吃完我的蛋炒飯，他再也不讓他兒子送飯了，還說你這蛋炒飯有水平，感覺像我當年殺進漢城的時候，炊事班做的炒飯。老爺子還愁眉苦臉和我說：“小朋友，我沒啥東西可以送你，唱首歌給你聽吧。”

然後就扯開嗓子唱道：“光榮北伐，武昌城下......"，響震六層樓，嚇得走道里的護士姐姐紛紛探頭來圍觀。

然後我們就成了朋友，天天就這蛋炒飯聊歷史，聊小說，老爺子還經常說到他十幾歲當中共地下黨交通員的故事，白色恐怖之下祕密活動，說得驚險，我聽的入神，能把筷子插進鼻孔。

到後來出院時，老爺子還送了我一套《太平廣記》，還對他五十幾歲白髮蒼蒼的兒子說：”你看人家孩子，多聰明，多有出息，你看看你，你當個糧食局長都當不好......給我做個飯都做不好......活到50歲，全家還得靠老子我的退休金來養......革命能靠你這樣的人嗎，建設社會主義能靠你這樣的人嗎？"

蛋炒飯威力之大，一至於斯......

貧窮給我了很多財富，其一就是讀書，窮得沒事幹，逮著一張紙也得瞄一眼，哪怕是電線杆上專治梅毒花柳病的老中醫廣告，所以我學了一大堆沒用的知識。

其二就是特別貪吃，逮著美味的食物就吃個沒完，尤為喜好重油重色重口味的飯菜，如香噴噴的蔥油拌飯、秀色可餐的紅燒肉、重慶的牛油老火鍋、內蒙古的烤羊和羊蠍子，我能吃個沒完沒了。

平時還有個壞習慣，西瓜要啃到見底，豬大骨要敲骨吸髓，炒飯一粒米都不放過，在東北吃飯連人家桌上擺的蒜頭都要嚼個乾淨，吃麵要辣椒、醋、香油、芝麻醬放個遍，武漢吃個熱乾麵能把人家碗底舔乾淨。我老婆總是怒罵：“餓死鬼窮骨頭，還不如劉姥姥雅緻！”

我說：“老婆，我看人家桌上這這小碗小碟子也怪俊的，要不要我也揣懷裡帶回家？”

我老婆看我從飯桌上撿米粒，幸苦地吸骨髓，把絕味鴨腳嚼得屍骨無存，把小龍蝦腦袋都拆開砸吧，大閘蟹的每隻腳都舔一遍的時候，總是一臉嫌棄。

我就一臉無辜模仿《人民的名義》中侯勇扮演的趙德漢處長，吃麵就蒜，碗底舔三遍，可憐兮兮地說：“老婆同志，沒辦法，我是個農民的兒子，我窮怕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