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活著的時候常常說起當年的事,說他們那代人過完年,春上去北山賣布換糧,秋罷又去北山拉柿子。我不知道北山是指哪裡,等我去過禮泉、旬邑、淳化、耀縣以後,我想父親說的北山可能就是這一帶吧。北山雨水少,晝夜溫差大,這裡的柿子特別的甜。在那饑荒的年月裡,去北山拉柿子販賣成了大事。人要生存,娃娃要吃飯,父輩們就是吃再大的苦冒再大的風險,也得想辦法讓我們娃娃們吃飽。能吃飽飯,在那個年代成了人們的頭等大事。
那天下午,太陽還有一尺高的時候,還在唸小學的我在回家路上,遠遠看見父親吃力地拉著架子車,朝著村子的方向走來,後面還跟著一長串的架子車。我老遠就跑過去,要幫父親推車子,父親仰頭看見我笑了。我見父親滿臉熱氣,汗水順著突出的顴骨流淌著,衣服粘在身上,汗味濃到隔幾米遠都能聞到。架子車上搭著五六個鼓鼓的布口袋,口袋之間的縫隙中,車廂裡的桔紅色柿子清晰可見。顧不上說什麼,也顧不上多看,我就在架子車後面努力的推著。淚,已在眼眶打著轉轉。那時我就想著快點長大吧,幫家裡乾點活,莫讓父親這麼辛苦!
父親是從北山拉回來的硬柿子,來回走了四天。餓了,啃幾口自帶的鍋盔饃;渴了,喝路邊小河渠裡的水;困了,野地裡的麥草垛子便是床。這是媽後來才說的。儘管桔紅色的柿子很誘人,但我們弟兄幾個自打父親拉回了柿子,沒有誰嚷著要吃個軟柿子。媽把父親拉回來的硬柿子,一個一個擺放在騰挪出來的半邊熱炕上,碼出四層高,再用棉被蓋嚴實。媽倒不是怕我們偷吃,是要等上五六天,柿子軟了,再讓父親拉出去賣,好換回幾個錢。
柿子軟了,紅彤彤的,透著光亮。父親取來木匣(木做的盛糧食的方形器皿),媽小心地輕輕從熱炕上,把一個個紅彤彤的柿子移到木匣裡,木匣只能裝上一層,周圍再墊些乾草,裝多了上層堅硬的柿子把會刺破軟柿子的。然後再給簸箕、篩子也裝上軟柿子。父親推出架子車,把兩個輪胎的氣給出放一點。這是因為車輪胎氣太硬,路上顛簸大了也會擠壞軟柿子。待架子車上裝滿軟柿子,車輪胎已癟成一半,自然拉起來費勁了。可為了一大家子人能吃上飯,也為了我們都能好好上學,父親是不惜了自己一把子力氣的。
天還沒亮,父親就拉著架子車出發了,走村串巷去經濟情況相對寬鬆的村落叫賣,到午飯時,還能討得一碗半盞的熱湯水。常常是天黑盡了,父親才能回到家。有時我們早已進入夢鄉,被媽給父親做飯燒火的煙燻醒來。就見父親疲憊地靠著土牆坐著,揉搓著兩條腿,一邊放著冒熱氣的碗,一邊放著空蕩蕩的木匣。我忙用被子蒙起頭,怕父親看見我流淚的臉。
有一個禮拜天,天下著雨。媽本來不讓父親出去賣柿子的,可父親覺得在家也是閒著,況且只剩下最後一木匣軟柿子,再不賣掉怕壞了。我嚷著也要跟著去,父親不讓。媽說:“讓娃去,雨天多少能替你推個車子,照看個攤子。”我高興地拿個草帽扣在頭上,隨父親一起,拉著架子車,走上了泥濘不堪的道路。
父親躬身拉著架子車,在泥路上深一腳淺一腳的,我在架子車後面使勁推著。要過一條水渠渠,父親微微轉過身,叮嚀我要過水渠了,要我小心推車。架子車緩緩滑下水渠,父親儘量減輕架子車的震動,然後再使勁猛拉,架子車才能從水渠上來。本來水渠並不深,可雨天要拉拽架子車就不容易了。父親的腰彎得和車轅平行了,我又努力咬牙推著,“忽”一下子,架子車從水渠上來了。
可慣性太大了,車子的重量向前衝著,父親把持不住車轅,“噗通”被架子車帶倒,雙膝跪在泥地上,他用身體硬硬地撐住了架子車,那一架子車的所有重量全壓在父親背上。就算是這樣,父親整個人還在泥土地上被架子車拖著滑行了一米多。我急忙跑上前,幫父親穩住車轅,父親才艱難地抓住車轅站了起來,痛苦已分明寫在父親臉上。停了好大一會,父親緩過勁來,咬著牙重新架起車轅,示意我繼續朝前走。我這才看見父親躬著身的背後,已分明滲出一片血跡。雨水和著淚水模糊了我的雙眼,我暗暗發誓一定要出人頭地,替父親分擔重任。
那晚父親和我賣完柿子回到家,吃過晚飯,我鑽進被窩剛要睡覺,就聽媽心疼地說開了。“下雨天,讓你別出去賣柿子了,你偏要去,看看把膝蓋擦成啥了,骨頭都出來了,再看看後背,那麼大一片,皮都擦沒了……”“好了,好了,聲小些,甭讓娃們聽見了,不咋地,過幾天就好了。”我揭開被角,看見媽正在給父親後背上抹紅藥水,父親只是嘿嘿地笑著。
柿子賣完了,媽把剩餘的破柿子收集在盆裡,攪拌些麵粉,烙成餅子。柿子餅很香甜,可我的嗓子眼卻堵得慌,一口也咽不下去。從此,父親的雙腿也落下了病根,每每站起來的時候非常吃力,臨到最後竟然站不起來了。
生活的苦澀,使我以後再嘗不出柿子的甘甜。每當看到別人津津有味地吃軟柿子,心裡就不由難受起來。父親在雨中掙扎著拉架子車那一幕,總在我眼前浮動,使我永遠難以忘懷。
時光荏苒,那段吃不飽的歲月彷彿是上一輩子的事了,父親也離我而去。可每每午夜夢迴的時候,父親的音容笑貌總是活生生的出現在我眼前。
(作者簡介:劉尊建,興平市作協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