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川普解僱了美國國防部長馬克·埃斯珀,理由是他呼籲與盟國加強合作。其實,2018年底,川普還解僱過前國防部長吉姆·馬蒂斯,理由是他不贊同川普宣佈所有駐敘利亞美軍都應該撤離。
吉姆·馬蒂斯曾在訪問日本時,將當代中國的對外戰略比擬為重建明朝的朝貢體系。一方面,就如《日本經濟新聞》的報導所言,突顯他內心對中國崛起的觀點,以及他並不避諱把這種個人觀點與盟邦重要官員一同分享。但是最主要的,還是希望藉由提起歷史,讓東亞國家尤其是日本,警惕中國崛起,在美國還沒有辦法全力對付中國之際,加強與美國的合作,扮演更重要的角色。
事實上,美國諸多政府官員和學界名人有著同樣的觀點。
但什麼是“朝貢體系”?馬蒂斯刻意提這個歷史的概念,用意為何?
▲天下諸藩職貢圖
01
朝貢體系的虛實
雖然朝貢體系起源於周朝,不過其一般意義是指古代中國的大帝國,按照所謂的“天下觀”,在東亞建立的以中國為核心,與中國的政治交往、經濟貿易遵循中國製訂的規範,他國中央政府合法性由中國承認,中國也負責維護整個體系秩序。
朝貢體系與當代我們所熟悉,發源於歐洲的“威斯特伐利亞體系”最主要的差異之一,就是國際地位的不平等。威斯特伐利亞體系之下的國家,各國主權之上沒有更高的政治權威,國家無分大小,統治者身份無論是皇帝、國王、貴族、總統,皆無等級高下之分,也不是隻有特定國家才能稱王稱帝。
但是中國的朝貢體系則是階級型國際秩序,中原華夏帝國位居整個體系的核心,其統治者是體系秩序的最高政治權威,也只有他才能稱皇帝。
其他體系內的國家如果要與中國交往,必須先接受中國的“冊封”,接受中國的政治地位高於本國,才能以中國賜予的政治名號和中國交往。如果違反了這項法則,依照情節輕重,中國可以拒絕甚至斷絕與其往來,也可以出兵討伐。
這種限制不僅是在政治層面,也存在於貿易層面。若無中國中央政府依據朝貢規範賜予的許可,其他國家無論官方或民間,都不能與中國進行正式貿易。
▲清朝時,在京的朝鮮官員
由於和中國進行貿易具有龐大吸引力,特別是對日本這種孤立的島國,以及中國北方的遊牧民族,因此中國也將朝貢之下的貿易作為“羈縻”其他國家的手段,迫使他們為了與中國貿易,不得不接受冊封與朝貢的規範,同時應中國的要求取締違法走私、搶掠等行為,從而確保中國邊境的安全。
但中國也因此負有替朝貢體系成員排解糾紛、解除國家安全威脅的責任。如果有成員國的王室被篡位,或君主被殺,中國也有責任舉著像維也納會議的“正統原則”大旗,興師問罪,恢復正統;要是有成員國被滅了,中國也有責任讓他復國。這就是儒家所謂“繼絕嗣、興滅國”的崇高理想。
美國的同盟體系,以及美國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後開放與其他國家的貿易,換取這些國家“選邊站隊”,也因此被某些學者視為一種“朝貢體系”。比如加州大學聖地牙哥分校政治學系教授萊克就秉持這樣的觀點,認為美國與其盟國之間也存在階級體系。不過,美國與其盟國之間,無論實質關係是否平等,終究是按照威斯特伐利亞體系的規範原則互動,美國本身並非這個規範的源頭。
美國的敵國或其他非盟邦國家,也是按照威斯特伐利亞體系的規範與美國交往,並沒有被排斥。美國對其盟邦的協防責任,則透過雙邊或多邊條約明確規範,成為一種“義務”。
例如1875年1月,同治皇帝病死,光緒帝即位。按慣例,中國皇帝發生人員交替時“宗藩”之間須互遣使臣,彼此確認。可當琉球將派人向清廷行慶弔之禮時,卻遭到了大久保利通等人的堅決阻止。
日本圖謀琉球已久,曾在1873年將琉球事務的管轄權由外務省移至內務省。光緒元年6月,日本派遣內務大丞松田道之出使琉球,明確要琉球斷絕與中國長達五百年的宗藩聯絡,停奉中華正朔,廢止福州琉球館,改用日本法律,允許日本駐軍,並諭尚泰向天皇謝恩。
琉球向宗主國清朝遣使告急,清廷除了責令駐日公使何如璋去調查外,似乎並未將此事放在心上。1878年8月30日,日本政府決定改琉球為郡縣。
▲清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福建水師提督施琅率師於澎湖海域殲滅明鄭軍主力,收復澎湖、臺灣
當時還在中國的琉球使臣尚德宏,聞訊後聲淚俱下,向李鴻章跪求馳援。李鴻章雖然想到了利用列強力量來擺平此事,但最終未果。於是,1879年,也就是日本本土全部完成“廢藩置縣”後的第八個年頭,明治政府開始對琉球如法炮製,並最終將琉球藩改成了沖繩縣。
至此,這個飄搖於西太平洋數百年之久的“守禮之邦”,從此宣告滅亡,中國的朝貢體系也開始走向崩潰。
02
朝貢體系,三個危險
雖然朝貢體系是一個實際上應該存在的事物,但朝貢體系卻是一個危險的概念。其實這與方才所言的“中華優先”,反對“竭中國役四夷”等有關。
歷史學者王賡武曾針對明成祖在東南亞建立的朝貢體系表示,這個體系在明成祖死後得不到繼任者的支援,明朝沒有使用武力作為維繫體制的決心與意志,自然很快萎縮,不會有什麼永久性的制度存在。
所以從學術觀點來看,到底是否真的在歷史上長期存在一個穩定且運作良好的“朝貢體系”,就是這個概念的第一個危險之處。
威斯特伐利亞體系從1648年開始發展,至今還不到四百年,如果按照國際關係學界“英國學派”的觀點,各國直到18世紀初的“西班牙王位繼承戰爭”,才確立必須以權力平衡作為維繫體系運作的共享觀點,也才剛突破三百年。在這數百年內,歐美國家很努力地擴充體系規範的內涵。
相較之下,東亞的朝貢體系不是基於所有國家擁有向中國朝貢的共識而確立,可說單靠中國的力量建立與維繫。然而只有少數中國朝代的力量足以維繫朝貢體系一百年以上的時間。
再者,每個朝代的對外觀念與面對的戰略問題並不一致,實踐更因此而不盡相同。
尤有甚者,同一個朝代都可能在不同時間出現不同實踐,最有名的個案就是“鄭和下西洋”的迅速瓦解,這樣如何稱為穩定的體系呢?
▲琉球王朝的朝貢船
朝貢體系概念的第二個危險之處,是很難用單一面向觀察與下結論。除了上述的政治面,也有學者從國際貿易層面來解釋朝貢體系的存在。
周朝的制度之所以有“貢”,體現出階級制度下,周王以祭祀為名義,對體系內其他國家的經濟剝削。到了帝國時代,皇帝的祭祀不再需要從其他國家取得,對他們沒什麼特別的經濟需要——如果有,已經打下來了。
但是作為掌控幾乎整個大陸精華區的龐大帝國,以及文化、經濟發展程度較為先進的地區,其他中小型國家都有跟中國進行貿易的需求,無論他們是否在政治上接受中國的朝貢名義。這也就是日本學者濱下武志等人,主張朝貢體系的實質是貿易而非政治的主因。
第三個危險之處,就是朝貢體系的本質是否比威斯特伐利亞體系更“和平”。
西方國際關係學界對此爭論不休,例如韓裔學者康燦雄是主張明清朝貢體系比威斯特伐利亞體系更和平的體系,但是他很謹慎地把“體系”的範圍侷限於中日韓越四個以儒家為主的國家,認為雖然有明成祖曾經征服越南,以及日本關白豐臣秀吉入侵朝鮮的個案,但跟同時期的西方比起來,戰爭頻率實在低多了。
另一派則反對,如美國聖母大學的華裔學者許田波就曾說,為什麼中日韓越四國不常發生戰爭?因為自認為打不過中國,那戰爭自然就不會發生。
依筆者的淺見,朝貢體系當然可以比威斯特伐利亞體系和平:如果有辦法讓全天下都歸順,那當然就不會再有戰爭;如果鄰國像日本德川幕府那樣堅持“鎖國”,或者大家都往其他方向擴張,彼此的目標不重疊,也不會有戰爭;如果像宋朝以及明朝中葉那樣,應付遊牧民族的威脅及內部問題都焦頭爛額了,想要關起門不理天下事,當然也不太可能打仗。
但另一方面,世界上很難發生其他國家自動心悅誠服來歸順的事情,相互競爭的大國更不可能,要達到全天下歸順的“王者無外”最高理想,除了打仗還真沒辦法。
朝貢體系的“和平”就像打電動,沒到最後把大魔王幹掉不算破關。而在打倒大魔王之前,也跟威斯特伐利亞體系一樣充滿血腥的戰爭。
漢朝跟匈奴的戰爭大家都耳熟能詳;唐朝立國以來,東北、西北、西南的對外戰事從沒少過,有些方向還不只打一次;清朝也是打得不亦樂乎,入關前打蒙古、朝鮮,與大明,入關後打李自成與南明;以後又繼續跟準噶爾帝國從康熙打到乾隆,還跟緬甸、廓爾喀也打了幾次仗。
清朝在1880年代曾經試圖在朝貢體系的基礎上,揉合威斯特伐利亞體系對屬國的條約規範,正式把朝鮮與中國的宗藩關係條約化。希望藉此讓西方能明白朝鮮的地位,又能保持宗藩關係,不被日本破壞。
這項努力最後失敗,日本的反擊固然是重要原因,但朝鮮民族主義的崛起及的抵抗,也非常重要。早在17到18世紀,朝鮮王朝在對於清朝的表面態度上雖然發生明顯轉變,然而、對內檔案仍然沿用明崇禎年號,稱清帝為“虜王”。
▲清朝《萬國朝聖圖》
03
美國政客的用意
眾所周知,中國政府從未提出過要重現朝貢體系,而且實際上也不太可能,那麼馬蒂斯在日本大膽地做出這樣的比喻,用意為何?
首先,大陸型帝國的中國,歷代只有明朝曾經主動派遣海軍拓展朝貢體系的範圍,不僅涵蓋東南亞,還遠達印度洋西部的非洲東岸。而這段歷史,又被許多中國學者宣傳為,明朝在過程當中沒有殖民他國、佔領土地,與西方自大航海時代以來的帝國主義殖民史,完全相反,以此作為反駁中國崛起必將稱霸的論述。
鄭和下西洋隨著明成祖之死,很快就結束,明宣宗宣德五年最後一次下西洋以後,再也沒有其他類似的行動。這表示明朝並非刻意塑造本身成為海洋帝國,只是為了政治上的威望性需要而這麼做。
但即使如此,明朝其實藉由鄭和下西洋而控制了麻六甲海峽一段時間。更有甚者,明成祖打破其父定下來的祖訓,將朱元璋列為15個“不徵之國”之一的越南吞併。據《明史》記載,此舉甚為有助於鄭和的任務,害怕也被明朝吞併的其他東南亞國家,紛紛自動加入朝貢體系。
▲鄭和下西洋/劇照
實情是,中國很難真正禁止他國在自家稱皇帝,多的是在自家稱帝,但是在與中國交往時仍以屬國名義矇騙,尤其是浸淫在這個體系內最久,受中華文化影響最深的朝鮮跟越南,特別精通此道。
尤其越南長期以來在國內自稱為“南朝”,把中國稱為“北朝”,儼然一副南北朝正統對抗的心理。
緬甸也耍了一些心眼,根據現代學者對緬甸國王寫給乾隆皇帝的銀表文的翻譯,發現緬甸文意思跟中文翻譯意思有很大不同,緬文檔案中稱乾隆為皇兄,兩國類似兄弟之國關係,中文檔案緬王對乾隆自稱“臣”且表達“臣等願充外藩”這意思在緬文檔案中並沒發現。對於這種不同,學者認為是商人吳尚賢欺騙兩方造成的。
近代西方雖然以武力方式成功壓制中國,並強迫中國簽訂各種不平等條約,但是城下之盟的恥辱只能讓人口服而非心服,因此列強雖能大敗中國,卻未能取得中國的信服。
最後,中國為了保疆護土,迫不得已乃逐漸假借西方“實效管轄領有論”的論述,來管轄其中心與周邊的領土,一面用以護持其藩屬土於既傾,一面利用《國際法》秩序原理來反制列強。就此而言,中國雖然逐漸轉型,但是《國際法》秩序原理顯然並未能說服中華世界秩序原理舍東就西。
中華世界秩序原理因中國國力式微而未能成為國際上普遍適用的國際秩序原理,既因長年未用失修,且未因時補遺,終遭遺忘。
這就是為什麼說朝貢體系其實完全沒有重現的可能。
其次,馬蒂斯在訪問日本前先到南韓,但是他選擇在日本而非南韓提明朝的朝貢體系,這麼做的考量,或許他認為南韓的主要威脅不在中國,且相對於日本,南韓也缺乏協助美國製衡中國的能力等因素有關。在日本談論朝貢體系,更能引發日本的危機意識。
歷史上,日本只有在室町幕府第三代將軍足利義滿期間,曾短暫加入明朝的朝貢體系(1401-1408),此外幾乎不曾被正式納入中國的朝貢體系,19世紀末更是清朝朝貢體系的最大挑戰者之一。
朝貢形式也讓足利義滿的政策,在幕府內部引來義滿的重臣斯波義將,以及義滿的繼承人,第四代將軍足利義持的強烈反對。義持與義將在義滿死後,迅速在1411年斷絕與明朝的朝貢貿易。
美國如要壓倒中國的海洋發展,就是在亞太部署更加優越的海上力量,迫使中國承認,再怎麼努力也不可能於海上取勝,就像一個世紀前的英德海軍競賽那樣。由於美國海軍不可能像中國那樣完全集中於東亞,日本的海上力量對美國就更加必要。
因此,無論從較低層次的海洋戰略,或較高層次的亞太權力平衡角度,日本對於川普政權的重要性,只會越來越重要。馬蒂斯在日本提明朝的朝貢體系並非無的放矢,儘管中國真的能主動重現此一體系的可能性不高,但對於他強化美日合作的目標,已經足夠。
不過,未來美國政府的亞太政策走向如何,還有待後續觀察。
部分參考資料:
1、張啟雄《東西國際秩序原理的差異-宗藩體系對殖民體系》,中央研究院近代史集刊第79期;
2、雷松生《國際法原理》,正中書局,19853年;
3、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清代檔案史料彙編》,中華書局,1990年;
4、孫衛國《大明旗幟與小中華意識》,四川人民出版社,202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