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977年冬天,臘八節已過去了好幾天,再有半個多月就到春節,年的氣味漸漸濃了,各家各戶開始準備過年。
過年是中國人一年當中最重要的節日,家家戶戶都在為過年忙碌,辛辛苦苦又是一年,一家人就圖歡歡樂樂過個好年。但是,那個年代經濟條件差,物資不豐裕,一般的農戶人家,沒有什麼進項(來錢的門路),過年的錢需要多方面湊合,喂的雞多的,賣雞賣雞蛋;家裡有喂的豬或羊的,賣豬賣羊。沒有這些可賣,就只能賣糧食。糧食是一家人的口糧,賣多了不行。農村人講,年好過春難熬,過了大年三十,舊曆年一過去,就是新年了,接下來就是漫長的春天。過年的時候吃的用的好點差點,還不打緊,過完年,從春節到麥收還有好幾個月,陳糧食越來越少,新糧食下不來,日子就難熬了。
到了臘月二十這天,我們家過年的錢還沒準備好,父親和母親就商量著把家裡的白菜拉到集市上去賣一車兩車的。生產隊裡按人口分給我們家二百來斤白菜,加上自留地裡種的,能有三四車。這裡的“車”不是汽車,不是卡車,而是農村常見的地排車,也叫平板車,一車能裝一百七八,多了能裝二百斤。白菜價格一般行情一毛錢3斤,好的一毛錢2斤。一車好白菜多了能賣十幾塊錢,少了也就七八塊錢。
那天父親讓我跟他去趕開元集,幫他拉車看菜攤。開元集離我們村十五六里路,天還沒亮就出發,來到集市上太陽也出來了。我們就找了個空地,擺了個攤子,開始賣白菜。快到中午的時候,一車白菜快賣完了,還剩下幾棵,好一會子沒再有人來買。
“你在這裡看著,我到裡邊瞧瞧去。”父親說。轉身走的時候父親又叮囑我說,“有買白菜的你就賣了,記著要價一毛錢2斤,有講價的一毛錢3斤也賣,價再低了就不賣了。”
“嗯。”我應了一聲。這一年我上小學三年級,我的算術好,而且我已經會認秤了,賣幾棵白菜的賬我能算。
父親一邊說著,一邊就往集市裡邊走。
我看著父親往集市裡邊走,看著他在人群裡左拐右拐的,躲著來往的行人。
這一天,父親穿的是一件肥厚但不太合身的粗布大棉襖,因為早晨起來天不亮就趕路,氣溫低,天太冷,就穿上了它,雖然棉襖不合身,但畢竟厚一點大一點,更能禦寒。穿著這件棉襖的父親,顯得很臃腫,才四十來歲的父親,看上去就是一個像樣的鄉下老頭。父親一邊走著,一邊將兩隻胳膊在腰間兩側一夾,兩手又往上一抓。我知道父親這是在將褲腰往上聳。這個動作我也常有,也常見有人這樣往上聳褲腰,特別餓了的時候,肚子小了,腰也細了,腰帶就顯得鬆了。這個動作,我在學校體育課上常有,一般體育課都排在上午最後一節,這個時候已經快到中午,吃早飯時灌進肚裡的幾碗糊餖早已消耗得差不多了,腰帶不可能隨時解開來系,就只好不時地往上聳一聳褲腰。
“白菜怎麼賣的,”一箇中年婦女站在我面前,一邊用手拍了拍我們攤位上的白菜一邊問。
“一毛錢2斤。”
“再便宜點行不?再便宜點我多要幾棵。”
我看了看車裡,一共還有四棵白菜,便說:“你能都要了不,還有四棵。”
中年婦女扒拉了一下那四棵白菜,有想買的意思。
趕過集賣過青菜的人都知道,鮮魚青菜不過街,意思是鮮魚青菜都是水鮮物,從一個地方挪到另一個地方,分量就會減少。特別是白菜,掉下一個菜幫子就少兩把二兩的,甚至好幾兩。還有就是,賣到最後的青菜都比開始賣的時候便宜。如果價格合適,買菜的人能全買走。有的人趕集買菜,早了不買,就趁快散集的時候去買,便宜。
“一共四棵白菜,你稱稱,合合多少錢。”
合合,本地土語,就是合計合計的意思。我把四棵白菜過了秤,一共十五斤半。
“十五斤半,按一毛錢3斤算,給你五毛錢,那半斤,一分來錢就算啦!”
算啦就算啦,父親說一毛錢3斤也賣,半斤白菜才一分多錢,不到二分錢。我把白菜賣給了她。
賣完了最後四棵白菜,我抬頭往集市裡邊看了看,看父親回來了沒有,趕巧看見父親正站在十幾米遠的一個賣炒長果(花生)的攤子前面。只見那個賣炒長果的人正拿著桿秤稱長果。父親站在攤子前,下身往後撐著,上身往前探著,他正在盯著那桿秤看。
原來,父親在買炒長果。
過完了秤,賣炒長果的人把秤盤子裡的長果用一張紙包了,遞給了父親。從紙包的大小來看,父親買的長果不多,多說有二兩。父親付了錢,掀起他的棉襖襟,把那個紙包塞進了裡邊的口袋裡,放下襖襟,轉身回來了。
“白菜賣淨了不?”父親問我。
“賣淨了,四棵白菜,一個婦女都買走了……”
我把剛才賣菜的經過給父親說了。
“行,”父親說,“咱回家!”
我和父親拾掇了菜攤子,拉起地排車,就開始往家趕。
回來的路上,因為是空車,顯然比早上拉著一車白菜的時候輕省,我們走得也快。
一路上,父親一直沒對我說他買炒長果的事,我也不問。我在想:“是不是父親故意不讓我知道,買一把炒長果自己偷偷吃?”這個念頭一出,我又立即否定了,而且為自己有這種想法感到羞恥。
在我的印象裡,有什麼好吃的東西,一個人吃獨食的行為父親從來就沒有過,一次都沒有過,父親絕不是那種人。
但我又想:父親一開始只說到裡邊去瞧瞧,不買不賣的,他去瞧什麼?要是他去買炒長果能讓我知道,怎麼不一開始就直接對我說去買炒長果?我明明看見他買了炒長果,塞進了襖襟裡邊的口袋裡,一路上他怎麼還一直不跟我說?怕我吃嗎?出來大半天跟他趕集賣菜,來回跑二三十里路,在集上一點東西都沒吃,我不會不餓,但即使他告訴我他買了炒長果,因他是父親,他說讓我吃我才吃,讓我吃幾顆我就吃幾顆,甚至說,即便他讓我吃,我還有可能不吃。
父親怎麼不說呢?他怎麼不說呢?我想了一路也沒想明白。一路上,父親一邊和我說話,一邊拉著車走。可能怕我餓,怕我累,父親說:“空車不沉,你不用使那麼大勁兒拉,䝼著繩子走就行。”
䝼著,就是一點勁都不用使,那根本不叫拉車,繩子䝼在肩上就是個樣子。
事實上,回來的路上,繩子基本上就在我肩上䝼著,遇到些溝溝坎坎,只要不是太大,我還沒使上勁,父親一使勁就拉過了,我幾乎沒用過使勁。
回到家裡,父親把口袋裡的錢掏出來,放在大桌子上,開始一分一毛地點錢。一邊點錢,一邊算賬:一車白菜差不多有200斤,開始賣的是一毛錢2斤,有幾份1分2分錢的零頭,買菜的人就掐尖(方言,不給零頭)不給了,最後十五斤半,賣了五毛錢,合一毛錢3斤多一點……
很快賬算完了,錢也點完了。父親對母親說:“統共賣了8塊2毛錢,一斤白菜合4分多錢兒……”
我不說話,靜靜地站在一邊看父親算賬,看他點錢。心裡在想:父親口袋裡的炒長果的錢怎麼算?不是用今天賣白菜的錢買的嗎?我只是在心裡想,但我沒說。
“這是7塊9毛錢,”父親把錢一卷,遞給站在一邊的母親,說:“你放那個匣子裡,待一天兩天,再趕兩個集,準備過年的錢……”
父親說著,伸手掀開棉襖襟,從口袋裡摸出一個紙包——那個包著炒長果的紙包,朝母親晃了晃,對母親說:“這是炒長果,三毛錢的,咱娘好些日子前就說想吃炒長果……”
父親從椅子上站起來,一邊跟母親說著話,一邊出了堂屋門,直接到奶奶住的屋子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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